我是鱼缸里唯一的一条鱼。除了我，这里还有几块颜色班驳的鹅卵石。我看不出主人在这里放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对她的审美能力质疑。我宁愿就我自己，一条鱼，游在一条空旷的鱼缸里。 一条鱼，游在一只空旷的鱼缸里。

只我自己。


我努力想让自己相信，那不过是一场自哀自怜的感情，已经消失在那些等待的日日夜夜里面了。然而，我不能自制的意识到，她离开我了。

她离开我了。

那条陪伴我、亲吻我、分享我的寂寞的鱼，再也回不来了。它离开我的时候，连一个悲哀的眼神的不曾留下。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一分钟以前，我们还在尽情的亲吻，有熟悉的唇和体温，有一条爱我的鱼的柔软的眼神……

我最后见到的，只是它的背影。它的唇、它的眼神、它的体温……所有这些，我都失去再次见到的机会。 终于，它们沉淀成记忆，尖锐的如同利刺，扎在我美丽高傲的鱼尾上。每次游摆，都疼痛得哭泣。


我开始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哪里有光亮，我便飞快地游向哪里。毫无头绪，比苍蝇更可耻。我害怕看见回忆，看见那个影子。然而，事情就是这样：我越怕，我越看的清楚。在水里，在鹅卵石上，在鱼缸的四壁，到处都是另一条鱼的影子。我看不到自己。我疯狂的逃避，又疯狂的想念。


当我一周之内，连一粒鱼食都咽不下去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的胃真疼。胃疼，还是疼，我烦躁不安。我游向阳光，那是我以前喜爱的地方。阳光，阳光，我游向阳光。我头晕目眩：以前，在这里，有一条鱼对我说，你是我的鱼。

我从来都是你的鱼，一直都是，可是你去了哪里？


胃疼。真疼。我失去意义。我无药可救。我比一只没有头脑的苍蝇可耻一万倍！我开始独自吐泡泡。吐出来，吞下去，再吐出来，再吞下去……以前，就象这样，有一条鱼吞下我吐出的泡泡，对我说，你的寂寞我来扛。

我不寂寞，我真的不寂寞。我有你给的记忆，象刺那样在我的身体里。无法吸收，也拔不出去。有此足矣。你留给我的一切我都珍惜。就算是刺，我都毫不介意。


胃疼，胃疼，胃疼……我想我要死了。我咽不下一粒食物；我四处碰壁，头撞得发晕；我成天游来游去，连阳光我都逃避。我不停祷告：当我不再拥有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我是一条胃疼的鱼。我快死了，你知道吗？


直到有一天，我的主人对着我流泪。有一滴泪滴在水里。我平生第一次尝到泪水的香味。她在背她的诗，“我的冷漠在思念的初夜中阵亡”、“想为另一只鸟歌唱/然而我 是囚鸟 /是囚鸟 /注定就要 /思念如潮/思念如潮……”

我听不懂。因为我是一条胃疼的鱼。那是人的理解方式——复杂辗转，缺少直接。我开始庆幸我是一条鱼了。不会象主人那样委屈——所有的人都看出他爱她，可是他却失去了对她说爱的权利。我好幸运， 我庆幸我是鱼。我可以放肆地爱另一条鱼，疯狂地想念她，幸福地感念我们共同的回忆。我流泪了，没人能看见；我失眠了，没人来叹息。


我还是我自己，在空旷的鱼缸里。

我很幸运，主人不愿再多一条鱼。

我的胃不疼了。我是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