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切都是由那张桌子开始的。准确地说，是三月十三日黄昏时分从那张桌子开始的。我早应该想到，十三号可不就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么？

临街的店铺里都点起了昏黄或是白亮的灯光，街上还是一个行人也看不见，我把双手从裤兜里掏了出来，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两三年来我一直盼望着这样的时刻，没有行人的黄昏，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穿梭在温暖的店铺之间，我想象着那会是何等的轻松写意。然而我连自己的手都放不好，举着自己的双手，我苦笑了一下，原来希望并不总想设想的那样绚烂多姿。

我停下脚，湛蓝的霓虹灯在头顶勾画出一个大大的G字，明亮的玻璃窗里是一排排颜色灰暗的旧衣服。这是一家连锁的旧货店。我愣了一下，想起那间空荡荡的客厅来。一只藤沙发腼腆地趴在墙边，正对着一台34寸的老式东芝彩电，沙发脚下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快餐食品。大概，还是需要些什么吧？迟疑的双足来了一个九十度的旋转，我走到旧货店里面去了。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国家真是奇怪，居然会有人把这样旧的东西都拿出来卖，而且居然还有商店会收购这样的东西。缺了把手的烧锅，古董级别的APPLE电脑，发暗的银餐具……我掂着一只沉甸甸的玫瑰木轴，历久经年的东西了，车得细致美丽，入手光滑温润，只是周身都有了些细细的裂纹。美人迟暮，总是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的好奇心被勾了上来。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售货员。
他走过来扶着眼镜认真地看了好一阵子，用手划拉了一圈角落里凌乱堆放的木器，毫不愧疚地说：“一下子想不起来，您可以自己找找看，配在哪里合适。”
我看着那些残缺不全的桌子和椅子们，耸了耸肩膀，把那只木轴随手放在身边的架子上。若是岚在身边的话，她一定会两眼发亮地开始淘宝的行程。想象着她在那些木材上跳动着的灵巧身影，我的嘴角习惯性地微微流出一丝笑意来。哦，我是想错了，这不是七年以前，现在的岚也不会再有这样的兴致了吧？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兴味索然，再也不想继续逛下去。
“先生先生……”那个售货员在我一只脚已经踏出店门的时候赶了上来，举着那只木轴。
“没有关系。”我压抑住恶劣的心情，尽量从容地挥挥手，“我只是随便问问。”是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买什么，只是随意一问而已。
“哦，”他停了下来，冲我露齿一笑，“我刚才想了起来，这根轴是配在那个小桌子上的。只是想让您知道而已。”
“是嘛？”我礼节性地顺着他的手指望了过去，身子忽然僵住了。那是一个心型的小桌子，的确是有了年份，尽管是坚硬的玫瑰木，桌面还是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痕迹。我大踏步地走了过去，试图在桌面上找出一些熟悉的字迹来。但是这桌面显然是被小心地整修过了，所有的痕迹都显得单薄模糊。
“桌子起码已经有七十年了。不过是喀斯特谷产的玫瑰木，维多利亚风格的手艺，接榫的方法很特别。如果不是因为不能确定产地，还有这划花了的桌面，在古董市场上能卖出好价钱来……就算只是放在家里的阳台上，也还是一件……”售货员一反最初的漠然，开始喋喋不休。
我打断了他：“这是哪里收来的？”
售货员露出困惑的神情来：“在这里已经有两三个月了，您突然问起来，我也记不清楚。”
“随便问问。”我觉得自己确实可笑了点，竟然会有这样的狂想念头。心型的桌子虽然不多见，可也不是绝无仅有的东西。“要多少钱。”
“这里有标价。”售货员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桌脚。
不干胶上字迹模糊，我俯下身去看，“七十五块？！”
“如果是古董的话……”售货员强调地说，他也知道这样一个桌子标价七十五实在有些高。
“我买了。”我再次打断他。
“好的。请这里结帐。”尽管出乎意料，他的反应还是很快。

玫瑰木的桌子很重。我新租的公寓只有三个街区那么远，但是要把它弄回去还是要花一番功夫。我告诉售货员我需要把车开过来，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您有四十分钟，否则就得明天再来。”我用了十二分钟的时间走到公寓的停车场，三个街区的距离，开车只要两分钟。我发动我的泰坦时心里忽然动了一下。出了停车场，我转上了280的方向，与旧货店正好背道而驰。
等我回到旧货店的时候，售货员正在锁门。他满腹牢骚地告诉我他等了我整整十分钟。
“是的，非常不好意思。”我礼貌地道歉，心里有莫名的紧张和兴奋在膨胀。刚才我专门去了洛丝阿图那家叫文图拉的意大利餐馆，确实已经关门大吉了。隔壁7－11的伙计告诉我，那餐馆老板朱比杨尼是去年圣诞去世的。“是老死的。”他强调说，满怀羡慕。
我不想老死，那也太过无聊，不过眼下我更关心这张桌子。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那张桌子了。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桌子前面凝视，凝视着那些单薄的痕迹。等到天亮的时候，我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不过我相信我曾经在这桌面上画过一颗填上了名字的心。我出门去上班的时候困顿不堪，倒不是因为一夜未眠，不睡觉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而是因为我居然想不起来那颗心到底画在了什么地方，那原本是不该忘记的东西。我还记得我用了一只没有了墨水的圆珠笔，一遍一遍地在桌面上描绘。那只笔是戴维斯分校的毕业纪念笔。我越想越觉得那情形栩栩如生，但是笔下的东西偏偏变得模糊，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集探索频道讲述过考苦学家取证的方法，用一张特殊的纸喷上碳粉扫动。我决定下班以后就去买那种纸，文具店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