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奠堂上，满眼白色。  

我刚步进去，就见一个雪白的小影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扑到我腿上。我低头一看，正是五娘的儿子小靖儿。

2岁大的孩子，也穿着孝衣，粉嫩的小脸红彤彤的。我蹲下来抱起他，他立刻裂开嘴笑了，嚷嚷道：“念姐姐！”

看他短短胖胖，天真无邪的样子，我不由想起了睿小时候。

睿自幼就是个精致的人儿，产婆一接过孩子就大声夸奖：“我接生过那么多孩子，就数这个小公子最标致，将来绝对是位翩翩佳公子。”

有人在大声叱责下人，那语调和气势，除了婉，还会是谁？

她嫌香火不够。下人们个个像受了惊的兔子，这诡异的年月里，一点变异都会吓坏他们。我的异母妹妹却是很有精神的指这指那。也只有她有精力来管这些，躺在堂上的不是她的母亲。

“够了，婉儿。”我低声说，“难道人死的还不够，你还要吓死几个？”

她住口，瞪我。我们一向不大亲近，不过很多方面很有默契。她说：“你一定是没休息够。”她觉得我在说梦话。

“我休息够了，不然一会儿没有精力来哭。”我说，扭头找东西吃。饿了，我还有一整天的事要应付。

“真是冷血。”她叫下人端点心上来，“我看王府要变了。”

“这话别让父亲听到。”

她仔细打量我，摇头。她说：“要是弘在就好了，你也不会这……”

话没说完就低呼了一声，因为我伸手在下面拧了她一把。她跳了开去，气呼呼，咬牙切齿：“真是妖孽！”

一阵喧哗，我茫然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那是大内总管许公公。他在皇上还只是皇子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伺候了。我幼小的时候，养在太后宫里，也时时见他。他总像个木头人一样庄重严肃，和他主子很投缘。

此刻他的表情却是带着愁苦和无奈。我想，这该不是为了母亲。

他向父亲揖了一下，便直直向我走过来，声音很低，可厅堂里那么静，大家都听得到。

“许成问和熙郡主金安，”他的眼睛没看我，一点慌张，我看出来了，“太后获悉安王妃噩耗，惦念郡主，也不知道郡主现在可还好，想见一面。”

身边有抽气声。我立刻明白了过来，这也就是要我进宫的意思。说得这么委婉，却是不像他一贯的风格。

父亲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说：“今日府中发丧。”

短短六个字，就回绝了。我觉得汗流了下来，冷冷的。把小靖儿交给嬷嬷，走到父亲背后，悄悄伸手点点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我想父亲下了决心抗皇令，也是怕我和母亲一样，就此一去不返吧。

我不知道，他昨天夜里还恨不能掐死我。

许成定了下，那股圆滑和强硬又回了喉咙里，说：“王爷体谅下人吧，软轿已经停在了贵府门口，一路上绝不让郡主受委屈。”

父亲还想说什么，但停住了，因为我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

我说：“那就有劳许公公了，我随你去就是。”

有人过来搂着我的腰，自然是睿。我的手指抚过他的头发，俯身抱住他。我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如果姐姐回不来了，去把我放胭脂的檀木盒打开，底下有夹层，里面有把钥匙，然后去院尽头的那间厢房，有株槐树的那间。”

已经够了，睿如此聪明，不需要我提醒太多。

睿没有说话，只是搂着我的手臂立刻收紧了，力气很大。我想我几乎忘了，虽然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但也是个习武奇才，几套拳路已经打得极漂亮了。

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时间看他落英下舞剑。

皇宫依着遇龙山而建，凌空拔势，巍峨非常。那沿着山势蜿蜒而下的亭台楼宇上的琉璃瓦在清晨的阳光中折射碧绿的光芒。远远看去，整个皇宫，就像，就像一只盘旋在山腰的青龙。

吞吐着云雾，俯视着脚下苍生。

祖辈的传说里，我们伊家祖皇是女子服了龙珠所诞下的。几十代流传下来，早已经找不回当初的原始朴质，只有宫里流年宫的壁画上还忠实得记录着过往的每一次变动。

小小的我曾贪图玩乐在那里迷过路，那时候弘已是弱冠年纪，天天跟着太傅学这学那。我总去缠他，出来玩啊，来玩嘛，灵妃又病了，焕要在床前伺候着，都没有人和我玩！

他也总是经不住我的哀求，一起想法子逃了出去。他比我大那么多，却总是跟在我身后，说念儿你慢点，小心脚下。

我们拉拉扯扯跑跑停停，就到了流年宫。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流年宫本来就是用来记录往事，而不是用来供奉活人的。这里常年只有香油灯长明，鬼魅的影子飘荡回旋，那是祖先的英魂。

两个孩子张着嘴巴仰着头看着绵延不断的壁画，分辨着一个又一个故事。弘比我大，知道的比我多，他给我讲解，这个说的是哪个帝王登基，那个说的是哪场战役大胜。

我们走迷了路，转到一条隐蔽却是华贵繁丽的长廊，一整条走廊都在讲述一个故事。

画里的男子身长玉立，神邸一般英俊高贵。那无数的美侍仙人都簇拥在他周围，荷花踏脚下。他的脸上是恬淡的笑，那么华贵威仪。

弘告诉我，他就是姚重华，那是他迎娶伊家公主的一幕。姚氏，那是与我们伊家对峙数百年的一族，在遥远的北方，据说那里的天特别高，特别蓝。

幼小的我记住了这个名字。那时弘对我说，念儿是宗室女儿里最高贵的一位，将来定能嫁个姚重华一样的佳婿。

我那么小，也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红着脸，扯扯他的袖子。弘牵着我的手，他是个兄长般的人，宠爱，包容。他的善良和温柔陪伴了我很长的一段时间，也让我养成了很多他的习惯，例如对睿的溺爱。

他去世后第七天，睿就诞生了，身上有块和他极相似的红痣在肩胛。我总是觉得，那是弘放不下世间，又回来了。

回到我的身边。

轿子停了下来，宫人吊着嗓子道：“请和熙郡主下轿。”

我回过神来。

记忆穿越十年的长河，回到现在。

青石板上覆着露水，一步一个脚印。我拖着洁白的裙裾蹬上那雕着龙和古兽的汉白玉阶梯，转过雕梁画栋的风雨廊，穿过烟波浩淼的九曲桥，步入幽暗的吟清阁。

没有旁的宫人，灯也是稀稀点着，香估计还是昨日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庸懒疲惫，又带着沉沉的钝痛之意。这个水气氤氲的早晨，一切都仿佛酣睡初醒一般懵懂而乏力。

幽暗的光线下，那个人坐在窗下，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棋局。

我跪了下来，那人放下手里的棋子，转脸看我，平淡地说了一声：“是和熙啊。”淡得如同过去无数次我进宫请安时，他的应答。

我抬眼看他，他的脸在光影明显中愈加显得消瘦。想起早先还听父亲说宫中派人广罗麒麟参，就说皇上的身子一到夏初就不适。可如今看他样子，何止不适，简直如同大病。

我垂下眼，却看到榻上还堆着好几本黄封折子，看样子皇上身体是真的不适，政务都在这后宫养身的暖阁里处理了。

出神间许公公已经扶了我起来，一旁的小太监也抱了折子下去了，一时间阁内就剩我们两个。

轻轻咳着，说：“去把案上的那盒子拿来吧。”

我依言而行。翘头案上，一方古朴的木盒，居然散发幽幽茶香。我只觉得熟悉得紧，一时鼻子发酸。

皇上叹了口气，“打开吧。”

里面一把古琴，琴身优美如鹤，如璞玉一般静躺在明黄的锦布中。

我认得这琴，怎么也忘不了的琴。正吟！

我手指止不住抚摩，触感让我激动伤感。那一刻，仿佛有双修长稳健的手轻柔地覆在我的小小的手上，挪着我笨拙的指头，说：“这个音商，该这样按。”

温柔地仿佛秋天飘零的落叶，在我平静的心水上激起细碎却是接连不断的波纹。

“弹一曲吧。”

“皇上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总比没有的好，是吧？

我随手一弄，只听散音嘹亮，按音浑厚，泛音清越。果真一把好琴，音色十年不变。

是！十年！

我微微一揖，奏起贺若弼的《清夜吟》，只听琴声铮琮，时激昂透彻，时宛转曲折，高音尽拔千里高空如游龙翱翔吞云吐雾，低音沉心湖深处激过往旧事翻涌喷溅。大喜大悲后，只余清夜一声叹息罢了。

吟得泪双流。

极轻的脚步声，许成捧着茶进来。不是普通的茶，是绛紫。

母亲在世时极喜欢熬这茶。上好的珍珠龙眼，金衫橘皮，冰翠莲心，鹅黄的桂花香糖，放进沙罐里，在对着那浅翠深绿的庭院廊上点这青铜炉子，斜靠软垫上，拿着小扇懒懒地扇。我就在一边抱着小盅捣茶叶，用我稚嫩的小手。

等到熬出清甜的水，滚烫滚烫，冲着干干脆脆的绛紫茶叶。然后看着那金黄色的水逐渐变幻成艳丽的紫红。

涩涩的，有着清甜和芳香的茶。我一整个夏天都在喝着，说是清热去火。嬷嬷备下了小壶，装满了茶，随我走哪里都可以喝。

总是喝到舌头都是紫紫的，然后伸出来给弘和焕看。焕总笑我：“你这样像个小怪物！”

弘是好心人，他从不取笑我。他微凉的手掌抚摸我的头发，说：“我们念儿才不是怪物。念儿将来也要熬茶给我喝。”

他终究是没喝上我熬的茶。

御膳房熬的绛紫很好，非常可口，我一饮而尽——这是养成多年的习惯。

皇上端着茶杯看我，他没有喝。他拧着眉问我：“为什么就这样喝了？不怕有毒吗？”

我怔怔看着手里的茶杯，绘着草龙，深底浅纹，精美玲珑。我问：“是像毒死我娘那样吗？”

皇上放下杯子，握住了我的手，牵我过去。我非常温顺地由他牵着，在他脚边坐下。他的手温柔慈爱地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头发。

“你长得和你母亲不是很像。”他似乎很遗憾。如果他想在我身上找母亲的影子，他当然会遗憾。

母亲，母亲的美貌曾经惊动南北，大街小巷，人人口中流传。我虽然只继承了那双眼睛，但也足够旁人惊艳赞美的了。只有睿，将母亲的神采一一拓印下来。

我叹了口气，“是的，臣女不是阮倩宜。”

皇上慈爱地抚着我头发的手停了停，收了回去。

“不。你像她。”

我冷冷看他，这个一脸病痛的憔悴的男人，看看我喝过的茶。母亲最爱的绛紫。

“皇上是不会在绛紫里下毒的，是吧？”

他不语。

我做低眉顺目状，“念儿不怕。皇上要杀念儿的话，就不会上绛紫茶。皇上当年亲口说过，绛紫由黄而引蓝赤之纯，乃茶中澄净极品，若玷之，则毁茶灵。”

绛紫打泼了，染上我洁白的衣袖，紫红一片。他也在这血腥的紫红中恢复了王者的冷漠和理智，他现在像个操纵我这样的小人物的生死大权的王了。

“你已经不小了，他们都已经给你定了亲了，是不？”他注视着我，老鹰看着小白兔，“你不再是个孩子了，那个在御花园里开心地跑来跑去的孩子。你应该知道很多事了。”

我安安静静听他说话。这个老毒物，他在我周围踱着步，思索着该从那里咬第一口。

“朕登基很不容易，但因为有你父亲的帮忙，才排除万难。”他背着我，“而你父亲之所以会帮朕，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多情的人。”

我在心里叹气。他这人真罗嗦，这些我都知道，如果不是父亲中意母亲，而母亲心里的人又是他，他又怎么可能借着母亲控制住自己的弟弟？

挣来挣去，事隔多年，母亲还是死在这上面。

红颜未老恩先绝？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的，知道的事情多了，并不好。尤其是，本来不处于纠纷中心的人。”

我依旧低眉顺目。他说话真含蓄，和许成一样。自我有记忆以来，这个皇叔就是这么阴沉，阴沉到我简直不敢相信温柔的弘和开朗的焕是他的儿子。

可我也是个阴沉的人，这点和他很像。

“薛州韩家。”他喃喃。我却是顿时一阵冷汗。

“也是世家望族啊。”他点点头，“不过居然不是官家，有些委屈你了。”

我头更低了。不是官更好，这话我不敢说。

我听到皇上在说：“先皇的发妻，其实就是他的堂妹。”看似说给自己听，却字字都钻入了我的耳朵。

这个老蝎子扬着他毒辣的尾巴对我炫耀。威胁我，恐吓我，大棒加萝卜。我还穿着孝服呢，他就不放过我。这个老妖孽，他都老得病得快进棺材了，还死抓着点权利不放。

我开口说话，声音很镇定：“皇上，念儿已经定了夫家了。”

他转过来定定看我。我也定定看他。我怕他，可我没有办法，豁出去了。

“念儿，我一直当你是自己的孩子，有句话要告诉你。不是你的东西，千万别要拿了去了。”

我拜了下去，“皇上的教诲念儿牢牢记心里了。皇上放心，念儿没有拿不该拿的东西。不然今儿也不会穿着孝服还站这儿说话麻利。”

他笑，“这样看来，你还真像你娘的孩子。起来吧。”

我累得浑身无力，说了几句话就累成这样。我宁愿一辈子在薛州做个小妇人也不愿意应付这样的人和事。

许成急匆匆进来，对皇上道：“王都尉和庄丞相在外求见。”

“进来吧。”皇上坐回塌上。我礼毕，款步退了出去。刚自隔扇转出来，就见那两位大人正提着前摆迈过高槛，见我行礼。

庄丞相一派镇定自若，王都尉却是略有慌张。我不忍回头多看了一眼。


下半段某人就要出现了。
说回来，我改得还真彻底……不过偶喜欢这个版的，简练了很多，对念的感情也有了交代。那个死心眼的小孩，谁对她好，就记一辈子啊。8岁的小孩子，隐隐知道对异性有好感了吧？古时候人懂事早~~
我能不能求个回帖啊~~不然我还真没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