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还有哪些奖赏需要放弃?值得他和她放弃?只是为了对方?
无非是这样罢了:他同她,都狷介懦弱,不愿牺牲,不敢争取,不够勇敢.命运慷慨地给了他们这样多的机会,他们兜了又兜,转了又转,犹豫再三,终于,终于还是错过.
或许,周子桐并不觉得命运于他特别慷慨.每一次,他遇见茹懿,时间总是差了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什么都不对了,然后,他再一次与她错身而过.
这一次,怕就是永远.
七月的伦敦阳光明媚,对街一整排维多利亚时代的白色房子神气地站在那里,窗台上五色鲜花盛放:猩红,艳紫,橙黄,张扬饱满得仿佛油画用色,沉沉地要滴出水来.刚下完一场雨,空气里漾满濡湿芬芳,被午后的太阳一蒸,清甜惬意.
周子桐早上出门,看天阴沉沉的,便多穿一件外套,这时候才觉出热,偏又叫了一客肉酱意粉和咖啡,益发燥热难耐.
他清清嗓子,刚想开口,不知怎么眼光落向桌子底下那白皙的一双脚,脚踝纤细,指甲上没有颜色,仔细看了,原来抹过淡淡一层珍珠色,衬上极浅极浅的灰紫色细带凉鞋,惹人暇思.
已经是穿凉鞋的季节了么?不是说伦敦从没有夏天么?
周子桐笑:自己果真只是一个异乡人.
“你笑什么?” 对面的茹懿问.
“啊,没什么,” 周子桐收回目光, “这太阳真好,倒瞌睡起来了……你在伦敦,住了有七八年了吧?”
“九年了.” 茹懿轻笑.究竟是过了三十,眼角隐隐现出细纹,她也不介怀,只是微笑.
这女子,从来就是这样子,清冷冷俏生生,通透似水.年轻一点的时候更冷,身上似乎透着生人勿近的森冷寒意,把自己和周遭的世界隔绝开来.如今反倒带丝暖的气息,脸上也透了绯绯的红.
看,时间,时间多么厉害,终究叫她也妥协,也放弃.
“真的不打算留下来?”
“该回去了.在这里一呆这许多年,该经历的都走了一遭,该得到的也都有了,是回去的时候了.咦,衣锦还乡是不是这个意思?” 茹懿侧头笑了一笑. 她烫过了头发,仍是束马尾,有细碎的小发卷从耳畔颊侧溅出来,衬得一张脸皎洁清丽, “父母身体也不好,终是要回去的.”
“如果,我希望你留下来?”
话一出口, 周子桐自己也怔住.
他飞过这千山万水,一路斟酌着如何开口,这斟酌了十七年的一句话,竟是这样轻易就说出了口.若早知道这样, 这些年岂不是白白浪费?
这样也好,他来见她,不就只是为了要问这一句?
他同她,算起来认识已经十七年. 十七年以后,他把今后的数个十七年,今后的所有人生,通通摆到她面前.这前景,总该值得她动容.
茹懿的半边脸被遮阳伞的阴影覆盖,看不出一丝波澜.
周子桐忽然想:我以为我了解她.
我以为我是了解她的.
这样一个女子,从容淡定了这些年,怎么可以?怎么可能?
周子桐与茹懿初初见面,正应了一句俗语: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是市里的中学生辩论赛,双方校队各自过关斩将,在电视决赛里聚头. 高三的学长捅捅他:”喂,看见没有,对方的二辩,就是那个老抢了你一等奖的茹懿.”
茹懿.
周子桐怎么不知道这个名字,自打进了高中,凡是市级作文竞赛,他总是二等奖.邻校那个叫做茹懿的女生, 一等奖总逃不过她的掌心.
茹懿,如意,真是好名字.
他们两个同级,他无端端觉得压抑,慢慢地就不再参加作文比赛,专心去攻英文.说不在乎是假的,年轻人心高气傲,无往不利地一路走下来,忽然间遇了强大的对手阻住去路, 不免郁郁. 周子桐选择绕道而行.他不想屈居人后.
他再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茹懿,居然是这样一个苍白单薄的女生.她的皮肤带些瓷器般的青白光泽,一点血色全无,头发及肩,在灯光下泛出黄来.他想:不是说中学生不许染发的吗?穿的也不起眼,小小的黑衬衣,别一枚校徽,底下露出一角牛仔布的裙角.
周子桐校队也有一名女队员谭晓佳,那天特意打扮过,敷薄薄的粉,统一订制的藏蓝西服配上红衬衫,越发显得浓眉大眼,嘴唇红艳,比平时更醒目了十分.可惜她还是紧张,又穿不惯西装裙,动作便拘谨起来,反而添了小家子气,一下就被对面落落大方的茹懿比了下去.
茹懿,其实,只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
她只是不在乎.旁人看了直播, 都说她难得这么小年纪就一派大将风度.只有周子桐知道她其实并不在乎.
唯有不在乎不经心,才不会紧张,并因之患得患失.
这许多年过去, 周子桐早不记得当天辩了些什么,回想起来只有茹懿一双影沉沉的眼睛晶光闪烁,似直要看到人心里面去. 一转眼,她垂下眼帘,又是那个安静不起眼的普通高中女生.
比赛结束, 周子桐想一想,走过去同对手讲: “祝贺你们.”
茹懿正接过旁边男生递上来的水喝, 停下来抬头道: “谢谢你, 周子桐. 你表现很出色, 最佳辩手当之无愧.我们只是运气好.” 语气真诚,全不似敷衍.
周子桐又一次屈居第二,却全然不觉沮丧. 她也是知道他的.他反而高兴起来.
“走,大家一起去庆祝,也是给我们的茹懿过生日.” 茹懿校队的四辩,那个高大的男生一手拎起几只书包,招呼队友.
“生日快乐.” 周子桐手插在口袋里,微笑着同茹懿讲.
从那一天起,十七年来,他不曾或忘她的生日.他没有送过她礼物或者贺卡,只是每一年,他都会想起她,在心里同她说生日快乐. 他想起她, 有时候在家里小小书桌前的昏黄灯晕下,有时候在入夜的自习教室里,  有时候在网球场挥拍的间隙,有时候对着办公室外的一窗灯火,也有时候是同邵至欢在一起.
周子桐也不晓得是什么叫他想起她和她的生日,到后来就越来越像一个习惯.
高三毕业那年暑假, 周子桐拿到一个奖学金,并且受邀请去天目山参加夏令营.
在那里,他第二次见到茹懿.见了面才知道两人都被各自的中学保送进了同一所大学, 他选的是世界经济, 她选了金融.
他暗暗松一口气,又觉得欢喜: 他和她,成了校友,还同在经济学院.
茹懿仿佛也开心, 时常微笑,白天爬山的时候, 经过林间清溪会提了鞋子跳进去,或者坐在路边大石上捡了竹叶编小玩意.
周子桐喜欢那个假期, 山里的水特别清甜,空气似透明水晶.待到入夜,褪色的绿纱窗外树影摇动,时不时有萤火虫一掠而过,还有小虫子趴在窗上发出金属摩擦的嘶鸣.半明半灭之间, 人的心绪澄明. 他想: 不知道茹懿现在在做什么,如果她也没有睡着会不会也在听着水流虫鸣?她笑起来是多么的好看.
忽然间, 周子桐警惕起来: 不可以.
不可以这样子.
周子桐很清楚,自己长得普通,又不高大,父母都在国营工厂做了一辈子, 并不能帮他太多.他苦读了这些年, 在父母睡下来以后用报纸遮住台灯,在小屋一角写作业,夏天灯下聚无数小虫,一翻书页都有被压扁的残骸;冬天手脚全都冻到僵硬, 把手伸到灯旁暖一暖才能继续写.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他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松下一口真气, 路还长得很, 要遇见的人还多得很,他要出人头地,就不能心有旁鹜.
他摸一摸胸口:还好还好,自己的一颗心还在那里.月亮光静静地漏进来,他翻一个身,安心睡去.
那时候的他哪里知道, 这一仗天长地久, 定要待了来日方能分晓. 两个人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他不服输,却也赢不了她.
一年以后, 茹懿认识了何真言; 周子桐认识了邵至欢.
再过两年多, 茹懿同何真言分手,遍体鳞伤,一颗心碎为齑粉; 周子桐功德圆满, 意气风发, 开始同邵至欢牵手散步.
这两年里面, 周子桐仿佛全然失去同茹懿的联系.他们本也不在一起上课, 茹懿又不再参加社团活动, 悄然隐退, 无声无息.一起去天目山的那群人有时候说起她来,笑道: “茹懿就好像金盆洗手一样,从此江湖上再没有这一号人. 哈哈,老周,这下你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这也不假, 大二大三这两年, 周子桐如鱼得水,无比享受大学生活, 精力和时间除了读书,就全放在各色社会活动和学生工作上面,成为整个学校近似传奇的人物. 就算到了今天, 他们那一届的学生,无论什么科系,十个里面必定有八个听到过周子桐的金字招牌.
他不是不为茹懿惋惜的. 有几次晨跑回来,他都看见那小小身形站在宿舍楼下.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意境妙不堪言, 他却为她不值. 周子桐每每绕了远路上楼,就是为了不用和她招呼.有几次甚至茹懿的眼光已经落在他身上, 却又茫茫然转开失了焦点. 恋爱里面的茹懿,眼睛里全容不下旁的人和事, 那点晶光也早已不知去向.
他也为自己庆幸: 在心智不够成熟到能承受恋爱之前,那是碰也碰不得的. 一个人若明白自己要什么, 只要付出就会得到回报,或多或少, 然而, 除却爱.
邵至欢与周同系,比他低一级. 虽然,两个女生平时都少言寡语,但周子桐知道,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茹懿看似冷,实则是暖的,心底暗流汹涌,万事率性而为,待人好时恨不能掏出一颗心放到对方手上. 邵至欢却真是最理性,若人告诉她天塌了,恐怕她也只会扬一扬眉毛: “啊,是吗?”
自大学一年级起, 邵至欢就看见了貌不惊人的周子桐.
和她最近的朋友才知道,她一直在等周子桐开口约她出去,可是,那姿态做得那么含蓄,局外人看不分明, 只知道那两年里面, 周子桐没有任何过往亲密的女性朋友, 邵至欢周围也没有人, 但不知为什么,都觉得这两人就是一对.
一个是学院学生会的主席,一个便是副主席;一起募集经费, 一起组织活动; 还同被院长邀请去院里的咨询公司实习……
那是一个寻常的夏夜, 邵至欢记得清楚.两人同在咨询公司八楼的办公室查资料.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响,窗外时时有车声,被带着暑气的风裹进室内,越显出这两个人的静来.
又是十点半, 邵至欢起身收拾书包.
每天她都是这个时间离开,慢慢走回去,刚好在宿舍楼关门前十分钟到.
周子桐每次都送她.那天也不例外.
远处的天际隐隐有闷雷滚动电光霍霍,空气里满是潮意,这城市的黄梅雨季就快结束, 正是最闷热难当的时节.两个人缓缓走去, 一路上只听见夏虫私语,草叶悉窣. 她抬头看天: “就要下雨了.”
周子桐轻轻笑一笑,慢慢伸手过去拉起邵至欢的左手: “小心后面有自行车.”
他的手同人一样清瘦,同邵至欢想象中一样稳定,却是意外的冰凉. 邵至欢松一口气:原来,他也会紧张.
那一次, 是大学四年里邵至欢唯一一次在宿舍楼上锁前恰恰赶到.
入了秋, 周子桐升入大四. 人是愈发瘦了,剪短头发穿白衬衣说不出的清爽, 更显得目光炯炯踌躇满志.
他终于又见到茹懿.
周几乎认不出她来:长发剪到耳后,参差不齐的刘海垂下来遮了半边脸颊,叫另一只眼睛深不见底魅影憧憧.层层叠叠穿两件背心,里面玫瑰紫,外面深粉红,系条黑纱的沙龙裙,手腕上一排二十来只细细的金镯子,叫人的耳朵和眼睛一起发疼.
茹懿正低头慢慢走路, 同周子桐和邵至欢打个照面, 问声好,却又急急去了.
邵至欢诧异: “子桐,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朋友.”
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茹懿,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
这样的美,美得陌生遥远, 竟生出不可说的凄凉来.
从前那像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眼神却像已经死去,衬着似笑非笑微扬的嘴角, 不知道是厌倦还是放弃.
又一天时近傍晚,周子桐看见几个篮球队的体育生簇拥茹懿呼啸着出校门去.她穿彩色大方格的连衣裙,乍看有点像旗袍的款式,短发全拢在脑后,斜斜别一枚水钻发夹,好像旧时上海滩交际花模样,又俏皮又冶艳.
她还是那样子的笑.
这时候的她, 好似一枚熟透了的红樱桃,引无数鸟雀衔食.
可是, 周子桐只觉刺眼.
他记忆里面的茹懿,永远只是那个在天目山透明溪水背景里洁白干净的身影.
周子桐来不及多想,因为他自有自己的事情要操心.
邵至欢说: “爸爸妈妈想请你吃饭.”
邵至欢是老早就去过他家里了,周父周母见儿子带回这样一个清秀斯文的女朋友,喜欢得无可不可, 时时招呼她到家里吃饭. 周子桐还是住从前的地方,房间狭逼, 四壁泛黄, 他毫不介意:这本就是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 邵至欢也随和,不住口夸菜可口, 还起身要帮着洗碗.
周子桐面上虽是淡的,心里自然欢喜.他仍是穿白衬衣出席.
却不是去邵家.
邵至欢父母在一间出名的海鲜餐厅定了包房, 周子桐一进去便觉冷气开得太大,装修又过于金碧辉煌. 邵至欢同他笑一笑, 心意暗通.
邵父先到.三个人一等便是四十分钟, 至欢母亲才姗姗来迟. 倒不是摆架子,显是有事情绊住脱不得身,直到上了菜还不停有电话追来请示.
邵父笑道: “ 啊,为政府做事就是这样. 小周千万不要见怪.”
邵至欢眉目像极父亲,气质却遗传自母亲.一家三口都少说话,说一句就有一句的份量.他们都懂得如何同人维持客气而冷淡的距离.
周子桐冷眼看去, 至欢母亲想来是政府部门要人, 父亲必也是一个有身份地位的人. 至欢却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
待得鱼翅撤下, 至欢父亲闲闲问及周子桐的父母. 周子桐早料到必有如此一问,不卑不亢地如实作答,心里却想: 糟糕,齐大非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