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谙空回来了，脸色如常，谈笑依旧，看来没什么大事。
有他在场，气氛更是融洽，就连云寄桑在汪碧烟殷勤巧劝之下，也不由多喝了几杯，他不是善饮之人，几杯酒下去，已隐隐有了薰然之意。
当罗谙空再想给云寄桑满酒时，卓安婕手一伸，挡在了杯前：“我这师弟旧伤未愈，不便多饮，又赶了一天的路，今晚便到此为止吧。”
罗谙空只得罢手，向汪碧烟道：“小师娘，您看，云少侠他们今晚住在哪里合适？”
汪碧烟也有了几分醉意，支着头想了想：“前些天刚进了一批胚料。这阵子又老下雨，我怕胚料受潮，就都堆在客房了。对了，偶形居不是还空着呢么？你们今晚就住那里好了！那边儿地方宽敞，又清静，没人打扰！”
罗谙空闻言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目送着汪碧烟带着三人离开后，他脸色变幻不定，有兴奋，有恐惧，隐隐又夹杂着几分期待。仿佛云寄桑他们要去的不是什么居所，而是一座荒凉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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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形居，顾名思义，这座宅院的布局也如人偶的形状一样。
前廊是双腿，两侧的仓房为双臂，庭院自然是胸膛，他们要住的寝室则是最为紧要的头颅。庭院中，几株老松也被修成了人形，随风摇摆，婆娑仿佛人舞。天井长而狭，中有一方小池。池中是活水，水质冰凉，阴寒彻骨。院中房屋都以青石砌筑，衬着地上铺着的紫红砂石，步行其间 ，如入幻境。整座宅院说不出的怪异，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深藏着诡秘，每一根梁柱后都有不知名的鬼魂在窥视，

汪碧烟将他们引到了寝室前，自己却在门口停了下来，仿佛顾忌着什么：“被子都是现成的，我就不进去了，你们早点歇息吧，我明儿个再来看你们。对了，晚上要是有什么动静，别介意，这里有些东西怪怪的，不过你们放心，它们不害人……”说完也不解释，转身匆匆去了，仿佛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待似的。

“看来这屋子倒是有点意思的，指不定便是间鬼屋……”说着笑睨了云寄桑一眼，向明欢道：“你师父从小便是个怕鬼的，明欢今晚便陪他睡吧，免得他害怕了，半夜起来敲我的门。”
云寄桑听得脸一红，低下头去。他小时候确是怕鬼，有次被卓安婕讲的鬼故事吓得狠了，半夜被噩梦惊醒后，竟然哭着跑去敲她的门，结果被这位师姐好好笑了一场。
明欢却未听出卓安婕话里的调笑之意，以为师父真的怕鬼，便拉着他的袖子安慰道：“喜福不怕，明欢好好滴护着喜福哩。”

寝室很宽敞，可是除了桌椅床案和一个沉重的书架外，没有任何点缀。云寄桑在地上找到了许多浅浅的压痕，说明这里曾经摆设着许多物件。可现在，不知什么缘故，这房间中的一切都被移走了，只有暗黄的窗棂纸上还残留着岁月的颜色。
卓安婕帮着他将被褥铺好，又到院里打了水，烧开了，狠狠在明欢的小脸上擦了又擦，然后将嘟着小嘴儿的小丫头赶到床上，跟着她一起在上面撒欢儿打滚儿。
云寄桑在一边微笑看着，心中一片温暖。

虽然一心想好好护着亲爱的师父，可困意来临时，明欢还是抵挡不住，甜甜地进入了梦想。
云寄桑却清醒着。
他在思索白天所见的一切。不同于自己去过的任何地方，傀儡门，这个古老的门派处处都是那样的诡异。

风在轻轻叩响门扉。那声音就像一个受冤而死的孤魂，在锲而不舍地恳求着他，去揭穿那浓浓的迷雾。
他想起了张簧的敲门声。那时，门外真的有人在吗？为什么自己觉得敲门的会是一个死人？一个幽灵？这样想着，他的眼前渐渐浮现出诡异的一幕：一个身着朽败寿衣的男子披散着头发，静立在他的门前，腐烂的手指正在轻轻叩响门扉。
云寄桑的心跳急促起来，虽然努力呼吸着，可还是觉得每一次吸气都是那样的艰难。也许，这里的空气也受到了诅咒。也许，自己进入它的那一刻，便本能地体会到其中的诡异之处，所以才会突然发病……
他终于支持不下去了，坐起身来，大口喘息了片刻。低头见明欢睡得正香，便为她盖好被子，起身下地，来到房门前。
在门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后，他轻轻拉开了门闩，一下推开了房门。
门外空无一人，无尽的黑暗中，只有风声在轻轻哀泣着。

他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想到自己睡不着，索性回到房中，披了衣服，点了支蜡烛，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
借着烛光一看，却是一本元刊本的墨子，便坐下来，秉烛夜读。
随手翻开，却是《明鬼》一章：“今执无鬼者曰：鬼神者，固无有……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有尝见鬼神之物，闻鬼神之声，则鬼神何谓无乎？若莫闻莫见，则鬼神可谓有乎？”
鬼神之说，真的可信么？云寄桑深深疑惑着。在儒家的学说里，鬼神是不可信的。可墨子说得对，人不信鬼神，则不惧报应，作恶时也少了一份顾忌。而不可见的鬼神，便真的不存在么？自己修习的是六灵暗识，感官远异于常人。有些时候，隐约之中，自己似乎也能感到某些模糊的存在。不过它们太过微弱了，往往像深渊中的磷光，闪现之见，一瞬即逝。
他无法理解那样的存在，也从未曾对人言。
从他自己来说，他是愿意相信这世上是有鬼神存在的。
那样的话，人间便不会如此无情。
他正想翻开下一页，发现夹页间似乎有人写了批注，便借着灯光看去，却见有人以工整的小楷写到：“女娲抟黄土作人，古人以为神明；黄土作人，其为俑也。所谓神明，始作俑者乎？今吾等以木为俑，其面目机发，似于生人，其为神明乎？鬼怪乎？”
读到此处，云寄桑不由微微一笑。觉得这藏书之人的观念颇有独到之处，便将首页翻开，上面果然刻了一方小印，五个小篆：“无心藏书”
无心？想必是这偶形居原来的主人吧？却不知此人如今去了何处。
他正在猜度，却似乎听到外边有什么响声，便将书合上，侧耳倾听。

“咯咯……咯咯……”窗外传来隐约的笑声。那稚嫩的笑声轻轻的，被风吹得断续不定。
云寄桑的心一沉，缓缓将书合上。
又是幻觉么？难道自己的心魔又在蠢蠢欲动了？他缓缓呼吸着，试着将心神凝沉在丹田处。
“咯咯……咯咯咯……”笑声越发欢畅了，似乎在嘲笑着他的徒劳。
不，不对，不是幻觉！
他睁开双眼，持着蜡烛来到院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露水侵蚀着苔痕，在墙上留下斑驳的泪痕。
桔黄的烛光中，他的影子被揉拉成斜而长的黑暗人形，那人形在不断颤抖着，扭曲着，似乎想极力摆脱他这个宿主的束缚，获得属于自己的生命。

云寄桑侧耳聆听，循着那断断续续的笑声，一步步向前走去。
很快，他来到一间仓房前。那笑声似乎便是从房中传出来的。
一阵大风吹过，笑声竟然随着风声大了起来。
不仅如此，又有两个不同的童子笑声加入其中。
三个笑声此起彼伏，仿佛三个孩子同玩着一个兴奋的游戏。

房门上了锁，不过这自然难不倒云寄桑。
用一根铜丝捅开了门锁，他轻轻推开了房门。
就在他推开房门的瞬间，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屋子里的笑声突然消失了。
难道里面真的有人？一股寒意从背后直升起来。
拾起蜡烛，他迈步走入房中。

屋里显然已久未打扫，地上满是厚厚的尘埃，踩上去软绵绵的。
烛光照亮了蛛网密布的梁栋，那些尘封已久的痕迹一一暴露出来。穿斗式的架梁，梁端饰以卷云，花板上雕镂着五百罗汉，八万神魔。诸天神佛在烛光下似真非真，形态狰狞，似乎下一刻便会活了过来，向他扑去。

当云寄桑看清屋内的情形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傀儡，满屋的傀儡。
不同于迄今所见的那些傀儡，这里的傀儡一个个都眉目生动，栩栩如生。如果不是它们没有呼吸，不能活动，那看起来就和活人一般无二。
这些傀儡神态各异地站在那里，仿佛中了恶毒诅咒的古代亡灵，就这么活生生地被定格在停滞的时空中。

云寄桑轻轻碰了碰一个傀儡的脸。
虽然指间传来感觉冰凉而僵硬，却让他松了口气。
融化的烛油轻轻滴在那傀儡的脸庞上，泪痕般缓缓滑落，那傀儡的表情也随之变得哀伤。那悲哀的眼眸深深凝望着云寄桑，仿佛在倾诉着什么。

“你想说些什么呢？”云寄桑轻声问。
没有回答。
云寄桑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好笑。他正待转身离去，可转身时烛光摇曳，那傀儡的眼眸好像闪烁了一下。
云寄桑心中一惊，缓步走到那傀儡身边，举起蜡烛，仔细照它的双眼，这才发现，那傀儡的眼眸竟是由鸡血石雕成，眸中更雕刻着一圈金色的小篆。
淡淡的光晕中，十六个金红相间的咒文缓缓流转，变幻不定。
“朽树故根，返枯成灵。灭我万罪，使我永生。”

一阵大风吹来，屋门“砰”地一声猛然关上。
与此同时，烛火蓦然熄灭，那稚嫩的笑声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