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传》之后，我很少在网上看小说，没什么理由，习惯纸质书的肌肤，看码出的长长一溜无底电子文字头晕。所以我来到天涯的时候，活像个赶了晚集的乡下人。有人引路，我自然狠、快、准地直奔米兰的《眼儿媚》而去。那是头全羊，而且满桌还有琳琅配菜，一宿读完，头还是晕，但我发现堵塞多年的泪腺竟疏通了。何等畅快！我这人很惜福，经历了《眼儿媚》的悲喜，我决定要收敛一下泛滥的情绪，先跑去看《柔福》的长评专贴。带点事不关己的凉薄，看完了砸砖掐架感性奔流理性升华，很庆幸米兰没有下场候教，并祈祷她的病非由心生。“任何客观的存在都逃不过主观的指摘”，这是我对那场风波的结束陈词。
　　来得晚有个好处，就是不必忍受中间长长的死寂，可以一路绿灯地通览全文。我知道这么说，对作者、对那些迤逦相随的读者会显得没心没肺，但惟其如此，我才能跨过“欲辨已忘言”的门槛，解读我眼里的《柔福帝姬》。
　　一、爱情在人性面前遁形
　　打从开篇我就知道米兰要写的不是爱情。什么“不伦恋”“异国恋”要么是那些习惯了爱情思路的读者臆想，要么是砸砖手们的巧立名目，要么是出版商拿来作宣传的slogan。亡国乱世，爱情未免奢侈可笑。真正单纯的爱情只有三段单向的悲剧，高世荣、颖真、朵哥宁，他们爱着对方，却不懂得对方，那真是“爱影成痴”，白白陪衬了主角们的孤傲与乖张。也许有读者气急败坏地说，凭什么你要抹煞构、瑗、宗、婴、楷之间精彩的爱情成分呢？很简单，因为我不承认这是爱情。
　　华阳花影里的构与瑗，是初次萌动的两性意识和隐秘快感在视为亲近的彼此间试炼，自以为是的一抹暧昧；篷窗睡起中的构与瑗，借一湖山水偷来片刻的精神疗养，无关风月，彼此执手回望汴京旧事，悼亡速逝的好梦；除了上述两章容易被误读成爱情的地方，构和瑗基本上都是作为对方的精神桃源存在着，偏偏又用现实中的言行一再打碎自欺欺人的桃源，循环着“靠近”—“挑战”—“愤怒”—“刺激”的圆舞。两人都得了“靖康之变”后遗症，其时瑗所经历的胡地之辱和构所经历的动荡战乱、飘摇政局早就令两人的心境差天错地，理解两字都谈不上，谈何感情？可惜瑗高估了感情低估了人性，缺乏政治上的灵敏度，涉政手法拙劣，且完全不懂得保护自己，等于命门大开送给别人攻讦。瑗天真地以情为矛，遭遇的是整个南宋高层集团的畏敌自保之盾，折戟沉沙是为必然。
　　宗隽的出场引起一片喝彩，大约因此动摇了米兰笔下的冷静，拖上了言情小说的阴影。宗隽读了再多的汉书，不会改变其血液中的靺鞨本性，对瑗的猫捉老鼠游戏，驯服的意味大于戏弄，这个桀骜的小丫头挑起他的兴趣，他在人前保护私有财产似地保护她，人后则饶有兴致地驯服这匹烈马。不平等的背景下要产生平等的感情其几率非常低，这一段我看得有些疑惑，对出身于平民部落的颖真，宗隽尚且不屑一顾，更何况折银作价的亡国之女。怜惜也许，欣赏也许，这些瑶瑶没资格得到的东西瑗是有资格获得的，但作者字里行间欲言又止的爱情，总觉得不够有说服力。瑗的宽己严人，对宗隽的逐渐依赖，摇摆不定的立场，愈描愈模糊。瑗在金国的遭遇，终因这缕轻薄的爱意而欠了深度。
　　楷除了华美的皮相和文不治政武不卫国的才华，对待感情也是一笔糊涂账。对兰萱，你可以说他近情情怯，对婴茀，我只能说是他踌躇满志之余提前体验一下当皇帝的感觉。他的过分自信在兰萱处没有用武之地，在兄弟群臣前多流露几分可能会延及祸端，只有对着婴茀，一个身份、性格都十分妥当的人，他才能松弛地挥发一下胸臆间满溢出来的意气。他，没有爱上婴茀的理由，只是合适的时间出现合适的人。说婴茀在那个时候就有权势的欲望，那我绝对不能同意，她的眼光决没有长远到可以预见康王的未来。婴茀喜欢构而不是楷，大概更多的是因为构的隐忍个性。婴茀当然不知道自己身上也有着同样的气质，这个女子有一种天生的灵敏度，她下意识保持和锋芒太露的人之间的距离，她像动物般不喜欢那样的气味，而且看似卑微的她倒有着极韧的骨气，这两点资质都不是有人念叨的袭人可以比拟的，终于也令到她引起了构的注意。凡事有了目的性，也就不那么单纯了，婴茀重遇赵构后的种种，只能说明这两人开始了并非以爱情为终极目标的磨合。
　　二、泼墨写意般的惨烈
　　我只拣印象深刻的说。玉箱这个人物，即使是杜撰出来的，那也是杜撰得相当精彩。阅读途中，我常常会忽略瑗，而把关心则乱的神思投注于玉箱。突遭靖康之变的亡国女子中，刚烈自尽的有之，求全苟活的有之，麻木无觉的有之，举止失常的有之，只有玉箱，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冷凝下来，以身事敌，以己为棋，在绝境中谋生路。她的应变和忍耐能力，不在任何一个须眉男子之下。她很快地稳住阵脚，以一个孤独者的姿态斡旋于荆棘，我愿她唇角冷淡的微笑能穿越胡沙朔风，哗笑那一群浑噩中待死的羔羊。小说的结构决定了玉箱只能是条伏线，但这条伏线却如遒劲的皮鞭蛰伏蛇行，终于抖出了漂亮的弧线。
　　我忽然觉得，捧着编年体式的史料考据来叱问作者的人实在不懂得何谓“意境说”。难道要描写一个变相妓院式的洗衣院才叫够惨烈么？兰萱的投井全节、茂德的火中殉葬、瑶瑶的凄惶失所、玉箱的破釜沉舟，加上韦后在回忆中一幕幕的凄风苦雨，这些纵横交错的描写恰如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赋予被历史草草几笔概括了一生的宫眷们活生生的血肉颜色，浓墨重彩下的亡国之痛，于观者恐怕有更为强烈的震撼吧。
　　三、行走在历史的留白间
　　我不怕承认自己是个历史盲。我早期的历史知识全部来自教科书，那里面多的是历史的盖棺定论、忠奸分明。渐渐我也喜欢看一些历史小说和各类稗史，若有感兴趣的题材便再去研读研读正史，相互印证着两方的缺失和偏颇。但我自己仍然是个历史盲，相对于那些考据狂、索隐派以及真正的历史大家而言。我看史书的目的简单，只是为了弄清来龙去脉、时间顺序以及复杂的人物关系，不至于被小说家言骗得一愣一愣的。同样，我对历史家言也并非抱着全盘接受的态度去膜拜。
　　真正客观的史料，应该是叙述式而不是评论式的，在同样的一堆史料面前，不同的历史学家（包括撰史者）也有着各不相同的因果结论。更何况，历史遗留给我们大量的留白，对历史学家，自然是做学问的好命题和动力，对喜欢动笔杆子的，这些留白无疑是很好的素材。米兰选中这个特殊的历史雷区，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有人说，就连写武侠的大家们也不敢跟道德底线叫板。这话让我失笑了，看毕全文，恕我眼拙，到底也没看出米兰在哪里跟道德底线叫板过了？她也没站在金国一边炮制靖康之乱啊？她也没少写金人的残虐暴行和宋女的悲惨遭遇啊？南北宋的积弱、赵构的无能、秦侩的奸狡、岳飞的精忠她也一个没漏啊？要作者来给读者的误读担负道德教化的责任，简直幼稚。
　　小说最终不是奉献情节，而是刻划人性，金庸为什么也认为最成功的主角是韦小宝而非郭靖？高大全的形象我们难道还看得少吗？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米兰笔下涉及的赵构是个被历史判定有罪的昏君，我承认他所犯下的历史错误，但他这个人难道从娘胎出来就合该是个“荒淫无耻宋高宗”？我想米兰从未想过要给赵构翻案，她只是希望在历史的留白间给他做个人性的拼图，并尽量还原他从一个体魄雄健、身怀大志的少年蜕变成后来身心俱怯弱的无能君主的脉络。（事实上，对于赵构的不战求和，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们有着并不简单归咎于个人品质的理由，我就不在这里添乱了。）
　　我曾翻看过《宋史·后妃列传》，宪圣慈烈吴皇后的篇幅虽然已算不少，终不足两页。吴婴茀，我以为乃米兰笔下的第一人，她一边在整个故事中扮演着默立身侧并不突出的人物，一边完成了她自身才能、见识、地位上的资本积累，傲立中宫。她像一条珠链，贯穿了众多人物年代和事件，也是小说和历史的缝合体，让柔福帝姬的故事得以合陇。米兰对她的刻划中，笔力始终不偏不弱，既“从情”也“合理”，虽然让很多读者讨厌，但她却是《柔福》中最为丰满完整、最成功的形象。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提起我们的主角——柔福了。记得米兰说过，她要写的主角不再是人人喜欢的荻，柔福本身就有着性格上的弱点，经历了金国之辱，她的心理和行为会变得更不健康，她是夹在南北宋之间的一记苍凉的耳光。故事并没有破绽，而且我也承认细节写得很好看，但为什么这个第一女主角总呈现给我一种模糊暧昧的光影之美，却欠缺实际的人格轮廓。也许是我不懂得欣赏她，也许她的人性早被环境强迫成矛盾体，左右都是错。无论如何，柔福这个从历史角落里挖掘出来的人物，在米兰的妙笔下，完成了她美丽的悲剧。
　　以上仅为一家之言，眼力有限，笔力有限，谬误在所难免。自知粗糙，万勿将它上升到评论的高度，观后感一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