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断义终得刀剑横，挥却身后万里程。
仁心锁禁求罡煞，只谋狭路与仇逢。

“你们如今方知祈祷，不嫌晚了吗？！”

神仙堡中，荡天震地的一记怒雷。

众人豁然望去，谷口处，甜酥孤零零的身影傲然挺立。当时无风，连风也静默。万千瞳仁一时间为之敛了锋芒，微微影动，抖开万丈杀机。

“这就是丐帮帮主。”众人心中一声惊叹。

沙子等这才心石落定，长长出了口气。战前长老们心底里便都隐隐地觉着，只要甜酥赶来，这决战便立了不败之地。如今甜酥来了。香儿不在身边，一样的凌人气魄。他是终于超脱了红尘束缚临登高境，还是寻着了香儿安顿在别处？不得而知。但听那口气，不连半分优柔寡断，决决然，峥嵘傲露。

满场只看着甜酥一步步地往高台走去，每落足便似有千均力道，压得这谷中沉沉欲雨。沙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想：他是与老帮主与越发地像了，老帮主不也时常这样眉心一蹙，便凝出一道竖纹来吗？

转眼甜酥的足尖已几乎碰到了台壁。众人瞧着，只见他猛一纵身，便当当正正地落在台心。沙子翠岫各退一步，这劲气，兜得脸颊都有些辣痛。

离近了，沙子这才看清楚甜酥。只一眼，她倒抽口凉气，心又猛然揪了起来——甜酥眼中的红丝细密绽放，鬓角沾尘，汗珠横滚。他是在马上奔驰了两日没有休息，此刻站在这里，身上热气仍一团团地蒸腾。

他如何能够下场？沙子欲言又止。甜酥撇来一眼，坚决当中有柔丝闪过，万语尽在不言中。沙子叹了口气，心道：昔日老帮主何尝不是如此？偏丐帮的历代帮主都传承了这样执拗的脾气，可叫我如何收拾？她思绪未止，那边甜酥已缓缓开口：“过来罢。”他也不看人，两道目光直插云端，冷冷地道：“冰心，过来受死。”

沙子愕然无语，翠岫挑起了眉毛，底下众人一时绝静，气势却轰然爆发出来——龙行天下、所向披靡了二十余载的晋江，最最容不下的便是这个。你高傲，若有真才实学，便使得；你放诞，行事超脱不羁，也可爱；你险诈，只要忠心在内，则可交。但是你狂妄，不将他晋江放在眼里，决不原谅！

不白率性，纵声狂笑道：“我家帮主大量，我不白却是个小肚鸡肠的，她懒得理会阁下，便由我来陪你玩儿玩儿。想来，也不失你甜帮主的身份罢？”话音未落，他一袭白衣的身影直如猛虎出山。立定了高台，襟摆在身后处兀自翻飞得“啪啪”作响。

晋江场下自还有跃跃欲试的，但见不白抢先了一步，也只得压下心中不份，冷笑着看这场打斗。沙子默默咬紧了嘴唇，心道：从东瀛到中土，这么些年了，终不能改你那爱逞英雄的性子。旁人难道没应战的？偏你上来……

甜酥撇不白一眼，淡然道：“不白掌门，初见面时我便说过：‘你我现在相谈虽欢，日后可是难保没有刀兵相见的时候。’你上来，便是为了应我这句话吗？”不白嘿嘿一笑，单刀自背后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虹弧。他道：“是便是了。我刀在此，亮你的兵器！”

不白那刀森然雪亮，异彩流长，显是宝器。甜酥若说空手，他必也放下这兵刃，但甜酥偏有心试险，于是四下看看，道：“我不使兵器，可既你如此说法，底下谁有的，便仍上来一件罢。”下面的听了这话都是一愣，丐帮诸长老手中自然不乏利器，但从来见帮主空手对敌，一时间也不知他使什么顺手，万一错给了件用着生疏的，岂不坏事？这一犹豫，却听晋江阵中有人道：“若不嫌弃，我这里倒有一件。”众人看时，说话的竟然是九。

甜酥只听这声音眉心便是一跳，转眼见九上到台来，并自腰间缓缓抽出一柄长剑。剑刃方露寸许，锋芒已夺鞘而出，甜酥眯起双眼，心中既是惊叹，又是感激。此刻台下微有嘈声，显然是晋江众人不解、不满九之做法。九却神情肃穆，将剑斜在身前，轻挽个莲花，那剑身上霎时清光流动，便如月华濯水，耀人双目。

甜酥倒抽一口冷气，面对九，终于还是惶恐起来。他识得那是九素不离身的宝剑，削铜剁铁自不必说，尤贵在有灵。剑有灵，便是神器，他甜酥当之不起。他开口要回绝，九却不容。剑在手中一转，九伸手脉脉抚过剑身，道：“于理，你口出狂言对我帮主无礼，并要杀我同门，我不该借你这剑。但于情，十年的交往，看着你步步成人，加上我两个徒儿与你的情分，我便不能不借。”说到此处，她左手三指拈在剑尖，抬头看了甜酥一眼，道：“最后我告诉你，这剑，叫做水痕。”

“痕”音落地，九的手腕往下一沉，水痕剑荡起一层波浪，轻轻折断在主人的手中。

满场齐刷刷地一声“嘶”响，众人咬着后槽牙抽的这口冷气，既是为剑，也是为九。九说过，剑在江湖，人便在；剑不在时，人便去。她是看厌了这厮杀，也厌了夹在情与理之间的抉择。九终归是九，要去，也去得决然。

半截剑尖坠地，果然一路水痕。九将剑往甜酥手中一递，道：“拿着。”未待他言语，转身便走。三尺青锋剩作两尺，兀自锋芒迫人。剑魂未断，断的是情分——同晋江，也同丐帮。望这残剑，甜酥惊诧心痛，愧疚欲死。这尚是他无错，若他错时，又该如何？

九落下高台，飞鱼飞雪齐声叫道：“师父！”九笑笑，道：“我自有该去之处，好生辅佐你们帮主，不必念我。”说罢仍是不等人言，独自往谷口去了。鱼雪二人知道留师父不住，只得忍痛朝她背影拜下，久久不起。

此刻再说台上，不白刀锋一转，向甜酥道：“宝剑虽残，但若还用得惯，便进招罢。”甜酥眉头深锁，却不犹豫，转腕处，剑如匕首剜向不白心窝。不白明知对方兵器神利，却仍回刃相隔，咬牙抗了这一击。刀剑稍碰即分，撞出“铮”地一响，虎啸龙吟。

不白退一步，横刀在手，那刀居然不损，看是竟能同水痕宝剑争得锋芒。甜酥见是如此，心中反而踏实，抖手间，剑光暴涨如雨。不白沉刀敛气，周身守得滴水不漏，甜酥纵然水痕在手，一时间也没能占到便宜。

本来二人内力均以沉稳见长，不讲究花哨迅速，但此刻甜酥手持轻灵软剑，气劲施展不得，便换而走了虚实飘忽的路子。也所幸这剑是断了一节的，大大去了柔媚之气，叫甜酥使来还顺手些，否则他一身武功还真要禁锢在这里了。

在场众人均堪称当世一流的人物，值此高手之战，谁也不肯错过分毫，都目不转睛地瞧着，惊赞指点之声不绝于耳。可交手半晌，除了刀剑争鸣，二人谁也没能碰得对方一片衣角，眼看你来我往的，竟是难分高下。不白自负根底冠绝场内，有心较较内力，于是隔挡时出手渐沉。甜酥知道厉害，不再抢攻，真力灌注之下，一柄软剑使得笔直。

战至此刻，两器每一交锋，二人胸口都是一震，眼见双方招式越来越慢，力道却越来越狠。不白心中惊诧：这般硬碰硬的较劲原非他兵器所长，然这些时候了，居然还不见呈败象，这人根基倒也出我预料。甜酥却不容自己多想，一门心思的只管厮杀。再也不能顾那些，他心中知道，自己若神思稍纵，便是万里开外，要收是收不回了的。

终于，“铿”地一记绝响，刀言剑语噶然而止。伴随台下一阵轻轻的惊叹，沙子心中全然空白了。终究是到了这地步——两刃相砥，陷入了比拚内力的鏖战。“不白呵，帮主……”沙子闭上了双眼，心中默念：“我是不管了。纵然求得满天神佛庇佑，这将两败俱伤的阵势下，我又该祈谁的周全？”

此刻人人手心中都捏了把汗，满场肃静。台上，刀欲挑而剑强压，两刃交在眼前。这二人一个如猛虎伏地，蓄满了力却弹不出；一个似蛟龙入海，鼓足了势却潜不下。双方工步坐得扎实，都拧转了身形，定格在苍山翠谷间，唯浑身筋骨绷得“咯咯”作响。

原本照如此僵持下去，一时半刻绝难见分晓不说，到头来也必定是一死一伤的惨烈局面。然变数，却在此刻横生——“嚓”地一响，寒芒划过众人眼目，不白长刀应声而断。几此同时，“水痕”一贯而下，斩入不白左肩。

“诶！”人人从牙锋里挤出这个字来，象是都挨上了那一剑。沙子眼前阵阵发黑，手下意识地在腰间摸索，只怕抓到枚飞爪便要向甜酥掷去。

甜酥松手，不白退两步，勉强立住身形。那剑还嵌在肩上，他哼也不哼，弯腰扶上肩头，鲜血立时自指缝间跌落。那半截刀身此刻方才坠地，笔直地插入台上青砖中，森然不倒。

宁折不弯，果然刀如其人。甜酥叹了口气，默默告诫自己：没有谁对不住谁，我是要杀他们的，他们错得太多，我不能够心软。纵然胜之不舞，我，决不能够心软！

不白雪样的衣衫顷刻间已红了半边，药儿撇下尚在疗伤的阿故飞奔上台，翠岫也揪心动魄，近前看他伤得如何。利刃入骨三分，药儿看一眼，面色立时苍白——不白这左臂险些就废了，他一身强绝的武艺若断送于此，却向谁去讨还？

此刻任谁都知道，甜酥是留情了的，否则以“水痕”之利，卸掉不白一条臂膀决非难事。不白也明了刀断之时对方已然收力，但惯性使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换而想想，若断的是剑，那此刻自己这刀只怕正在甜酥头颅中嵌着呢。

“好剑。”不白咬咬牙，冷笑一声：“你还用，便拿去。”说着右手握上剑柄，竟要拔出。药儿一惊，连忙阻拦，却见甜酥摇了摇头，冷然道：“那你立时将送了性命，是何苦。你的命我不要，我要冰心的，只要她的。”

——纵然我死，冰心，我终不能放过你。甜酥目龇欲裂，狠狠握紧了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