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我笑浮事多飘摇，我叹人情太淡薄。
            英雄不洒千般泪，一世名华终寂寥。

甜酥纵马狂奔，风烟染了红尘路，他眼前昏沉一片。

兄弟不要了，丐帮不要了，这一路，这一刻，他心里只装得下香儿。长老们面前说得漂亮：大局。可如今这大局便是香儿的安危，甜酥骗得别人，却不能骗了自己。失了她，六神无主，催马时竟失手毙了跨下坐骑，如何骗得过自己？

可不能说，丢人的，任谁也要笑话。丢了他甜酥的人，不怕，敢作便敢当，刀来也是如此，何况人言。可他是帮主，偌大中原挥云号月、万千乞儿马首是瞻的人物，如今绊在了软红丝里爬不起来，传了去，便是丐帮的耻。所以不能说啊，甜酥咬碎了牙。多想能活得洒脱些，红颜过眼烟云散，多快活，那也是修来的福气。可身不由己天不随人，香儿说得是——情本无理。无理如何可明？不明，不明我何能自已！

风维渡，长河落日，碧海凉沙。甜酥马儿一掠而过，扬尘遮了晚霞。

香儿，香儿！昔日初见，便摄了我魄去，你却淡淡然，仿佛不解烟火情愁……神州重逢，低头一笑，说你想我，惹得我誓要一生报你……三春帐里，十二花魂，独爱杏子，道红杏出墙最是逍遥……人前堂上，巧笑嫣然，翩翩起舞，许了我一世的因缘……如今香儿，我这便来救你。救了你，了了事，我辞了帮主，从此再不分开……

甜酥心里早着了火，胡思乱想着，也片刻不忘了催马。眼看过了风维渡，嫣花地便在前头。青藤说了那是陷阱，挖好了等着甜酥的，他却如何还顾得上？哪怕前面刀山火海也闯了，区区陷阱还吓得住他？

转过平沙道，隐隐望见亭阁一角。甜酥眼前光芒乍现，马已不能再快，然他心急火燎，索性翻鞍落地，提起轻功，足不点地般往那奔处去。眼前亭子缓缓显出，亭下似乎有两个人影正在拉扯。他心中骤紧，脖子抻得老长，气几乎也不够用了，却更是举步如飞。再近些，这回看清了——其中那黄衫人影，正是香儿。

“果然天不负我！”甜酥顷刻间一阵狂喜，步下一浮，险些摔出去。他踉跄两步，所有深沉智慧全抛在了九霄云外，也不想想她为何人会在此，隔了老远便纵情大喊，哪管她身后是否埋伏了百十高手能人。他内力深沉，一声“香儿”豁然出口，便如长了翅膀，远远送了出去。亭下两人一惊，齐向他望来。香儿见是甜酥，向前跑了几步，口中喊些什么。但她可没甜酥那般能耐，声音传不过去。她身旁那人上前拿住她脉门，似要动强。甜酥听不清她言语，又见她落了危险，一颗心几乎蹦了出来，嘶吼道：“住手！休伤她——”

便在此时，只见香儿手腕轻轻一折，脱了辖制，与那人对上一掌，灵巧得宛如飞花逐水。甜酥飞奔中着实一愣，他可从不知香儿纤纤弱弱的人儿，竟还怀了这等精妙的功夫。思绪闪念间，已见她汲着那对掌之力身子盈盈退来，忙也抢上一步，将她接在臂弯。香儿回眸中带了一丝慌乱，惊问道：“你们不是去神仙堡了么，怎么来这里？”

甜酥尚未答话，亭下那人冷笑一声，道：“来这里好啊，索性一次把话说清楚。”甜酥听他阴阳怪气，怒目瞪去，见是个少年人，只十五六岁年纪，样貌着实俊俏。他穿一身绯色衣裳，上面金丝勾了火焰，走势连绵灵动，仿佛真燃了身熊熊烈火一般。甜酥这才第一眼正视他，想起刚才他这手拉了香儿手腕，便有说不出的嫌恶怒火。

那少年狠狠瞪甜酥一眼，道：“香儿说啊，你内应作了这么久，如今终于能说明了——只在他怀里做什么，不怕他抬手杀了你？”香儿脸“腾”地红了，急道：“你……你这样说……”甜酥岂能受这等挑拨？怒吼一声：“无耻小人，当我是三岁孩儿么？！”起掌便向那少年落去。他盛怒之下不留丝毫余地，少年见他势头惊人，连忙侧身避了。甜酥见机神速，第二第三掌又紧跟而来。那少年左躲右闪，虽然避得巧妙，但总逃不出他身外三尺，几招之间屡遇险境，心中早已怯了。

甜酥看准机会正要痛施杀手，却听香儿一旁呼道：“酥哥哥，别伤了他！”这柔柔的几个字一出口，甜酥心中立时醉了，慢说杀人，便是被杀也未必觉着疼。他手下一软，停在了少年额前，正有些纳闷时，便见香儿上前扶了那少年，满目关切地道：“火舞姐姐，你还好罢？”（所以借了嫣花宝地来用，毕竟是火舞姐姐的地盘嘛。）

甜酥脑中“嗡”地一声，怔了半晌，这才依稀想起：那海外瀛洲中，好像是见过一个叫做火舞的。再定睛看那少年，眉目神态，果然是个女娃娃假扮而成。甜酥乍疑还惊，心中隐隐生出了一团阴云。他望向香儿，喃喃道：“怎么是她？你怎么……”火舞被他一掌之势骇得面色苍白，口中却不肯示弱，颤声向香儿道：“这便是你心心念念要嫁的人物？你说他今天要启程赴约去，却怎么来了这里？你还说他拎得清轻重缓急、摆得正全局利害呢，哼！为嫁他便要违背主人，你说你直是不直！”

甜酥直勾勾地盯着香儿，只见她轻轻含唇，原本粉润脸色也渐渐煞白如纸。自相处以来，一直以恬淡平静示人的香儿，此刻竞露如此神情——甜酥心瞬间沉了下去，一丝恐惧从脚底抽出来，藤蔓缠绕攀升，缓缓爬了他一身。他拼命闭了眼，向个乌龟般把头颅四肢全部缩进了一个小小的硬壳里，装作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强笑着说：“原来不是晋江的诡计，是你们在和我们玩笑呢，是罢？罔我担心了一场……火姑娘来了中原，怎么不和我说，我们正要谢她。”

香儿垂首，火舞冷笑，两个姑娘不言不语，甜酥站在那里觉得胸中要爆了。但宁可让它炸开来，甜酥混混沌沌中想。但愿香儿就一直这样不发一言。她说了，说出来……我宁可死了去。是，这是他甜酥一世最没出息的念头了，但若死了，还要出息作什么？

可香儿就偏不成全他，仰起脸儿时，再没了惊惶歉疚，一贯淡然着说：“火舞姐姐说的是，我是内应。”

“别说了……”甜酥顶上好似有桶冰水浇下来，一时间生熄从眼底灭了，连缕热气也冒不出来。低喃着要打断她，却也不能。香儿没有稍滞，轻灵灵的实话水样地流过——“奉了我家主人的命，来作晋江内应的。”

“你别说了。”

……火舞瞪大了眼睛，本以为他听了这话会好一通叫嚷，至少也要断呵一声来表愤怒，谁知他没有。甜酥好像死透了的人，全身都僵，只有双唇是活的，活着也只为了反反复复地念叨。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火舞打个冷颤，心说这人莫不是疯了？

香儿本已打定了主意要坦然的，任他或打或杀，便是擒回了丐帮去折辱一番，也要微笑相对。可见甜酥如此，她忽然再掩不了心念，眼眶眼见着红了，泪水盈盈坠落，玉样的脸颊上挂了串珠子。

甜酥被这泪水换回了些活气，在他面前，她是头回哭。甜酥皱了眉，本有千般言语要说来着，可忽然就出不了口。于是两人一同哽着，喉咙里咕咕地难受——他真该拿脏话骂她。可是骂完了，他会咬断自己的舌头。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你为什么哭？”甜酥勉强出了口气，说着眼前忽然黑了，淡黄的衫子，昔日的可人儿，一时间都去得老远，他伸了手也够不到，天那边遥遥地立着，他看得模糊，看得五内具焚。

昔日初见，花前月下，三春帐里，人前堂上……原来都是假的吗？纯然的问，无辜的笑，含羞的低头，许诺的终身……也都是假的吗？说你想我，说重我安危，说不耍赖，说刀山火海和我同去……香儿，原来你都是骗我的！

骗了我，却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宁愿找不到你，我宁愿找你一世！你刻意留的“把柄”，我现在知道了那是为了乱我心神，使我战场失利。你却没想到我会抛了兄弟一路追来罢？我连兄弟，连师父的嘱托也抛下了……你该多自豪，你怎么不笑？

我会来，那是因为我从没有疑心过你。即便看了留在桌上的帖子，即便听了方才火舞的言语，也不曾半点怀疑，我认定了你是被栽赃的，我怕你有了危险。只要你不亲口告诉我，我永也不相信你会骗人-……你该多骄傲，你怎么，不笑？

多少昨夕往事，香儿的无邪纯粹、体贴入微，一幕幕闪过眼前，他曾如痴如醉感恩戴德，他谢苍天赐他。可这都是假的。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可如今真的伤心了，伤得心死了，却也哭不出来。他眼睛干涩得几乎不能眨动，犯着红，发着热，像要滴出血来。

火舞拉香儿退了几步，她怕甜酥失了心智，忽然暴起伤人。其实，即便他理智尚存，难道就该放过她俩么？火舞暗暗后悔了：嫣花地素常固然高手环绕，可如今都早去赴神仙堡之约了，甜酥这一来，长驱直入，竞连个报信的也没有，如今若动起手来，自然更找不到一个护架的了。这是她火舞棋差一招——也怨香儿，她说过，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女情长，终不能占了他心，大局当前，他一帮之主总不能舍了那许多，追来找咱们算账。可甜酥到底是来了啊，虽不似来算账的。香儿，原来他不是好男儿，他心里根本没别的了。

“甜酥。”香儿低喃一声。“你还不该知道吗，你总要知道的。留了那罪证，你不明白，既追到了这里，便只有让我亲口说出来。”她仰头望着甜酥双眼，纤纤的脖颈处窝了一缕夕阳，整个人儿越发的神秘，越发的遥远。

“瀛洲岛上初见你时，福真人已有信函传到，说丐帮帮主到了，说丐帮正与晋江为难，提了些离间计策，逗得我主人欢喜，于是许了你药，送你还得神州去。”

“我和火舞姐姐一道来了中原，主人交待了，我为里应，她在外合。我入了丐帮，她潜在此处，我们自有书信往来，于是从此丐帮再无秘密。”

“江湖流言，丐帮对晋江恶言相向，那是我打了稿子，火舞姐姐传的媒。”

“桃林那次的帖子便是我从中调换了，拟了沙长老的笔迹，印了火漆，连封带信都不是原先的。火舞姐姐招来了诸位江湖前辈，为这丐帮之耻，做个见证。”

……

一句一句，她如此气定神闲。甜酥退一步，再退一步。谁说香儿稚嫩？区区十五岁的娇龄，相较下来，稚嫩的是他甜酥。“那易容人呢？”甜酥不甘，挣扎着问——那“像极了”我，敲你窗子，央你效劳，临走临走还亲你脸蛋的易容人呢？那机辩百出神通广大声情并茂的易容人？

“没有这人，我凭空说来，打散你们注意的。”香儿道。

香儿呵。甜酥深绞了眉头。我真该佩服你。可知你当日叙述时那份惊疑不定委屈可人的神情如今还历历在目？可知你的一句话叫我何其刻骨？你说：“我早该想到了，你怎么会亲我呢，你不会的”……哈哈，香儿，如今看来，你也有想不到的吗？你也会失算吗？你不会啊，我不是步步都踩在了你的算点上？我如何能不佩服，香儿，你竞是个天才。

谁是你的主人，他何德何能？居于瀛洲岛，真的是个仙人么？这般穿梭日月的经纶手，也能为他所用？这般凡俗不浸的铁石心，也能服服帖帖？挑拨丐帮与晋江，盈盈弹指的轻易，纵有这等能耐气魄，香儿，他也不过是个争名逐势的世俗人。坐收渔利者，无论多麽高明，终究是个渔翁。他配不配你辅佐，配不配你唤他一声“主人”？

香儿，谁说她不是仙子？这便懂了甜酥，微微皱了眉，道：“你别看轻了我家主人，她便是冰心，便是晋江之主。”

“是么。”原来如此。多么可笑，但甜酥竞无力惊讶。香儿，为你直了，你毕竟不委屈。

下一刻，甜酥忽然想起什么，周身血液一时鼎沸——“袭我归神山，也是你暗中调度？我师傅骸骨呢？！未亡人在，你弄在股掌还不快活？已去之人，何故还饶他安眠？我师傅的骸骨呢？！”

香儿终于舒了口气，甜酥吼出来了，吼出来好，他再忍着，要受不住的。

“我问你呢。”甜酥逼近一步，赤红着眼睛，怒火灼伤了香儿的脸。火舞一步挡在香儿身前，眼中尽是惊恐戒备之色。香儿轻轻拨开她身子，默默踏上一步，道：“是我筹划的，尸骨，我却不知，或许你去了决战地，便见着了。”

甜酥双拳握得“咯咯”响——你要我信你，我还能信你么……

“都和你说了，一副人骨，何必瞒着。”香儿挺直了脊梁，纤纤娇躯迎风欲折。“我该死，你杀了我便是。”

火舞眸中霎时覆了一层绝望。甜酥要杀，香儿愿死，那么她是拦不住的，她打不过甜酥，拗不过香儿，她唯一能做个见证罢了。主人啊，神机妙算如您，怕也没有料到会成如今这般境地罢？甜酥，他怎么就追来了呢！

……杀你？甜酥喉中一口口地哽血，咽下去，再番上来，又甜又腥。

杀你。杀你我有一万个理由，每个都够你死上一回。香儿，你便真是仙，能有这许多命么？

夕阳将尽，余辉中甜酥的身影长长远远地走了。风动黄衫，香儿的影子纤细修长。天涯何尝远，香儿的脚下，便是甜酥的尽头。

“我有一万个理由杀你，但只要还有一个理由能让我原谅你，我便选那一个。”

纵然身败名裂，纵然万劫不复，我终是选了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