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镜对着那盏琉璃镜流泪之时，白柳苏正在三百里外的沧州城内醉生梦死。
沧州城内有条街，在无忧坊内，唤织锦巷。
织锦巷曾是条昏暗小巷，房屋低矮，沧州自古乃风沙漫天之地，原是朝廷流放要犯所在，塞外苦寒床头金尽，便有人开始无本生意，那些姿色尚可的官家女眷，有入了乐籍的，也有家中无粮过天明的，皆货腰为生，可巧织锦巷靠着沧州城内唯一一条河，河边不知何时有人栽了柳树的，而这柳树，在这苦寒天气中居然也俏生生抽出几条新绿，勾栏瓦肆里的姑娘，立在河边挥手招客之时，也折过几枝在手。
她们和它，原没什么不同，青青依旧，也是攀折他人之手。
白柳苏此刻就在花楼中，时过三更，夜色沉沉，花楼里却是笙歌靓舞，手臂般粗的红烛燃烧，照的楼宇亮如白昼，白柳苏穿着一身皂色长衫，身边倚着个姑娘，红袖皓腕，持着个白玉壶，正往他面前的冰纹盏中斟酒。
眼前又有一位花娘，身披藕粉色薄纱旋身起舞，玉臂粉腿在烛光中若隐若现，又有一姑娘，手抱琵琶，调音抹弦，当心只是一划，声如裂帛，妙音迭起中，三位朱唇清音，合而歌之：“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音色婉转，如同山中泉水叮咚而下，清凉透爽，白柳苏不由精神一振，待一曲终了，他伸手揽过身边姑娘，道：“倚凤楼的姑娘果然是琴歌舞三艺俱全，真不亏是苏姐姐教出来的好手。”
身边姑娘唤□□的，明眸皓齿，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简单盘个堕马髻，插着一个蓝田玉雕就的钗子，她娇笑着捏着白柳苏的手臂道：“白公子最坏了，对着我们三姐妹，心里就惦记着苏姐姐，你呀，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她眼波欲醉，纤纤素手，在白流苏的肩膀上划了一圈，顺势抚摸而上。
白柳苏嘻嘻一笑,红烛高烧,照得□□一双素手如透明一般,她十指纤纤,指甲上染着凤仙花汁.更是白里透红,诱人之极,白流苏别过头来,在那手上亲了一亲,道:"有□□这双神仙手,别说苏姐姐了,就是苏妈妈来了,我也舍不得离开呢."□□心中一喜,眼波盈盈欲滴,问道:"此话却是当真?"白柳苏却不言语了,只看着明家三姐妹莺莺燕燕的围绕上来,一时间脂香纷浓,春色旖旎.
调笑间却听得有脚步踢踏传来,由远及近,停在门口,外头那人在门上迅速扣了一下,便推了进来,白柳苏只觉得冷风呼的一下从门外卷进,登时打了个冷战,更别说三女衣衫轻薄,更是雪雪呼冷.白柳苏怒道:"你来做什么,还不把门关上,想冻死我啊."那人却笑了起来,说:"人说倚凤楼三宝,□□的歌,明心的舞,明思的琵琶.明家三姐妹不轻易接客,这番倒全部出来,兄弟你是准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若真在美人腰上死,倒也是个好去处."白柳苏笑了一笑,此刻那人已经闪进门,烛光被风一逼,忽明忽灭,倒还看的到他眉目疏朗,只是眉心一颗红痣,小如米粒,给他添了数分妩媚.
他拉过椅子,坐在白柳苏对面,伸了个懒腰,道:"如此良宵,有美相伴,白兄,你的日子可真是写意啊."尹笑煦似笑非笑的看着白柳苏,却见他站起身来要过酒壶,这倚凤楼内的器物,皆是下了重金从官窑里定来,这 白玉壶,其实是一白瓷酒壶,因其白如镜薄如冰,色泽青白如玉,故得其名,酒是竹叶青,青翠欲滴,映着雪白的杯子,酒波荡漾,雪中泛青,分外好看.
"笑煦,这酒可是上好竹叶青,配的上你吧."白柳苏一边斟酒一边说:"身在沧州,靠近塞北苦寒之地,朔风凛冽风沙漫天,如是喝梨花白,就显得淡了,烧刀子又太劣,酒劲虽然有了,可是太过粗俗.竹叶青好些,绵缓中又有烈酒风骨,就如这倚凤楼,虽在边塞边,却仍然有江南灵秀之气."
尹笑煦却不举杯,他目视杯中美酒,那酒波荡漾之时,便有些许挂在杯壁,果真是陈年竹叶青,清中带稠,他道:"这是三十年陈的竹叶青吧,在沧州这种地方找的出这等美酒,你也算不容易了."白柳苏虽然腰缠数万贯,可十年陈的酒倒还罢了,虽珍贵,寻常酒店还找的出,二十年陈的,就是酒肆中的镇店之宝了,而三十年陈的酒,却是可遇不可求.
白柳苏闻言笑道:"这哪是我的功劳,是苏姐姐心疼我没酒喝,才布施了点竹叶青给我呢."尹笑煦心中讶异,道:"苏姐姐?可是苏越?"传说苏越一笑倾城,容貌之美自然不在话下,更有传闻说她心狠手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手中三尺宝剑,青锋上早染上一条碧痕,洗之不褪.故有一别名曰:苏碧痕.
白柳苏但笑不语,屋内火盆炭火融融,带来一室暖意,更有不知明的香料燃烧,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室内暗香弥漫,尹笑煦无意识的握着桌上一方印石,心下寻思,苏越怎么来了沧州,沧州城内又有什么呢?琉璃镜不是已经被白柳苏拿走了?沉默得片刻,尹笑煦突然问道:"不知在下能否得见苏姐姐芳容."
明家三姐妹原本都沉默不语,或靠或倚,皆睁着妙目看着白尹二人,闻此言□□笑道:"先生有所不知,苏姐姐前些日子已经出门了,临走时留下话来说这月间白大侠会来."明心接上口道:"苏姐姐知道白大侠爱喝酒,故留了坛竹叶青,说白大侠一定会喜欢."尹笑煦扬眉,心中虽不信,但也无话,却见白柳苏抚掌大笑,道:"知我者,苏苏也."明思翠袖掩口,娇笑道:"那是自然."
而后明家三姐妹复歌且舞,一时间屋内皓臂玉腿,粉光致致,而尹白二人推杯换盏,却是只谈风月,待酒沉菜尽之时,屋外天光也渐明,远远的一线朝霞,暗红如金.

沧州城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江南还是草碧花繁,沧州城内却已是衰草连天,一岁一枯了,风沙凛冽刮得人脸颊生疼,倚凤楼内的梧桐,却还枝繁叶茂,叫城内有人窃窃私语,"莫非真要引下凤凰来.""别说这世上没凤凰,就是有凤凰落到那楼里,也是花了钱就可以尝尝滋味的."
苏越却不管这闲言碎语,她斜靠在长榻上,背后垫一蜀锦长枕,她长发未挽,松松的垂在榻上,显得十分慵懒,顾盼之际,一双寒星似的双目,叫人既爱且敬.明思垂手而立,她已经洗去残粉,素面朝天,看上去十分清秀可人.
苏越把玩手中的青皮雕的竹子美人,看上去已经有了年头,青皮已经由白转为青黄,色泽淡雅,而雕出的竹肌已从浅黄变成红紫,浓淡相适,灿烂绚丽.只是刀法还不娴熟,雕刻间颇有转折不顺之感,面目不甚清楚,但看的出那图案是刻一秀美少女,双发垂肩.
明思听见她开口问道:"后来怎么样?"那声音清冷,如同水银一般,不由更是恭敬,躬身说道:"白柳苏和尹笑煦喝了半夜的酒,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那个尹笑煦,看起来虽然年轻,可是."明思迟疑了一下,又道:"可是他自制力十分不错,任属下怎么挑逗,他都没什么反应."
明思虽然身量未足,体态青涩,但亦有动人之处,苏越一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明思道:"而那白柳苏,十分放诞不羁,和上次相比简直是相反两个人,之前是谦谦君子,而昨天晚上表现的如同花丛老手."话语未落,却听得窗外有人哈哈一笑,笑声未落,便有人穿窗而入,明思在笑声初起之时便已经拔钗在手,那金钗,赤光灿烂,钗头是只凤凰,到了钗尾却分成两股,尖锐非常,刹那间,光影乍动,金光闪耀间已经点到那人喉咙,那人却是闲适非常,游步之间便已避了开去,明思心下惶急,手中钗去的更快,如同疾风骤雨,可那人影进退得宜,堪堪避开,片刻间便已过了几十招.
苏越道:"明思住手."她闻言收住手,一个踉跄,却看到白柳苏似笑非笑的站立在厅中,还是昨天那件皂色长袍,上面酒色纵横,脂粉气扑面而来,他道:"原来我还是花丛老手呢."却见苏越面无表情,道:"废话少说,你把琉璃镜放在谁那里?"
白柳苏笑道:"琉璃镜,苏姐姐你不是已经拿走了吗?怎么还向小弟我要呢."却见她悠悠的叹了一声,道:"白柳苏,那镜子你交给了苏镜吧,我劝你还是不要把她卷进这件事情来."她的眼神凌厉如刀,一瞬间的美人娇柔转化为阿修罗,白柳苏却是不惧,微笑道:"你还是老样子,脾气依旧这么坏."
白柳苏看着苏越,她穿着绯紫色的深衣,脸色苍白,美丽凄厉的像是复仇的鬼,他的眼光移下,她白玉一样的手中握着的竹雕,留青雕的少女,保存的那样好,青皮上光滑温润,看起来是经常磨娑过的,他心中一痛,不由放柔了声音道:"你又是何苦来由."
苏越转过身来,不由想起当年,江南草色疯长,她和苏镜二人双手互挽,在草丛里面寻找蚱蜢,就是那时发现的琉璃镜,宝光灿烂的镜子,传说中满坑满谷的金珠银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知怎地泄漏了出去,洛阳城的某月某天,突然起了大雾,如狼似虎的大汉蒙着脸进来,有家人要冲出去报官,却被一刀砍翻,刀光似雪,而后却如血,父亲去了,母亲也去了,睁着眼看着天,是呵,闭不上的.
后来她在满地瓦砾中失声痛哭,为什么叫她和苏镜逃过一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和苏镜抱着琉璃镜走远,两姐妹有了不同的路,她越长越美,如同洛阳城内的牡丹在一夜之间开放的繁华如锦,名花倾城两相欢,就是英雄也迷醉,美人膝下英雄冢,她的艳名越是远播,武功就练的越好.
苏镜不同,她被保护的太好,苏越太过心爱这唯一的妹妹,不忍心让血让仇让恨污染了她,脏一个就已经足够,她学诗词曲赋,学琴棋书画,学剑用钩,都是兴趣,苏越不要她复仇.
苏越木了脸,道:"你把琉璃镜拿来,带着苏镜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