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谬，当他为了家族莫名其妙的仇恨挣扎了那么久，却忽然跳出一个光芒万丈的“神”一脸恩赐般告诉他说你是我的儿子，还拿出证据似的让他发狂暴走，然后在一边笑得欠扁兮兮念咒般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直气得他头晕眼花。他从来没有否认他很想痛扁那个该死的家伙一顿。谁都别过来跟我拉拉扯扯，他想，看见就烦。所以他扑上去扯住那个家伙大喊把我和他一起杀掉。结果回头时却看见仇敌一脸蠢毙了的错愕，他差点呆住，看着他混合了莫名其妙的震惊和恶心巴拉的感动的脸，他想不可能吧他又认错，这简直天理难容他到底智商多少啊？！还没等他确认事实究竟如何灼热的温度和火光就吞没一切势不可当。我怎么总这么倒霉啊，他想。可山崩地裂间谁也没有想起去查看他唇角的冷笑。
   真不幸你教子无方啊。
   那一击最后似乎是落空了。他一边想着笨蛋就是笨蛋我把事情托付给他根本就是大脑短路，一边想这个家伙怎么这么坚韧简直比蟑螂还蟑螂。有道理，有时间该给他作下基因测试。那这个神居然是由蟑螂进化来的还真不是一般的荒谬，该有一大堆的人哭天抢地了吧。胡思乱想间他决定如果还能回家他一定把家里的蟑螂想象成大蛇的脸狠踩狠踩，当然是“如果还能回家”。身上的伤很痛，痛到几乎麻木。当一切结束后他躺在床上悠悠睁开眼睛还真有点怀疑是不是一不小心上了天堂。不过他知道那不可能，他估计将来也是下地狱的料，还是十八层地狱最下面。天堂？上帝一定是老年痴呆了内存不够。不过听说地狱里会有夜叉什么的东西将鬼魂叉了当烧烤。这没什么，他会将夜叉叉了当烧烤的。比较介意的是另一种说法，鬼魂在无尽的时空中一刻不停地跋涉，铅灰的天空，泥泞的路，沉闷阴郁永不改变的风景，永生永世，无休无止。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冒上来，他想真是地狱。
   漫长的东西总是让人疲倦，比如六百六十年的仇恨，比如没有止境的爱恋。很多时候他想现在人都是吃饱撑的说什么三生三世。三生三世，那是多么漫长的时光，想一想就让人恐慌。他情愿一次就挥霍尽所有的光芒，然后就此沉眠再不醒来。什么来世，他只要一次，他只会拥有一次。因为一次就足以耗尽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情感，这一辈子不管是谁他都无怨无悔。可是别想他还有什么可以预约，下辈子，死了之后他只想寂灭，这样的旅途他再也不要重来。
   怎么把自己搞的这么凄惨，他笑笑，然后继续一身黑衣地穿行于陌生的人潮。他喜欢黑色，寂静如尘埃落定缄默如地久天长。而人群对他来说却总是陌生，不管他已在其中生活了多少年却也依旧没沾上哪怕一丁点相同的气息。不论他在相同的街边经过多少次依旧是无根浮萍生死由命。他总是把自己搞得像一个过客，总是好像会忽然间就消失不见，某一天，某一刻，从这个城市甚至这个世界蒸汽般消失干净不留一丁点的痕迹，尘归尘，土归土。有时候他觉得这样也很好，毕竟他习惯这样，很多事情一旦习惯就很难改变。就像你恨一个人恨了很久，他就刻在你的骨骼上再难消除。
   是谁说过，爱和恨都是强烈的情感，都难以长久。
   那我这样也可以说是不离不弃么？
   他觉得这种想法真是好笑，哪有这么折磨人的不离不弃。然后仰起头看见天空一色的纯澈湛蓝遥远得响彻召唤，他站在滚滚红尘之中寂静沉默不动如山，如血残阳映照他艳红的发，耀目的霞光浓艳得决绝惨烈如同刻刀刻进心底，匆忙的人群水流般擦过身边，他们都有他们执着的小小幸福神圣不可侵犯。那我呢，他想，但愿我从来不曾这么深刻地明白什么叫作孤身一人。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恨一个人却搞得仿佛跟整个世界都不共戴天。
每一个人都曾爱过吧，他轻轻念起那个名字，香澄，藤堂香澄。温柔的字眼，似乎还散发专属女性的婉约的芬芳。他想起他曾经为了这个人那么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可是她的眼中却永远只容得下那个人骄傲的身影，不管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回报相同的感情。他可以做她愿意为那个人做的一切，他们的爱有着相同的分量，他们的心中都有着宁可玉碎的倔强，所以最终他们都两败俱伤。
   很多年之后，他想起那个女子，明眸皓齿顾盼生姿，她一次次挡在那个人前面阻止自己行凶伤人，他想起那唯一一个缠着血腥的吻，悲伤和决绝让她脸上每一滴泪痕都华美异常。有人说人在忘我的时候最美，他想可惜那泪水不曾为我班驳。不过你是对的，香澄，当时间走到今天，我终于承认无法为我爱的人带来任何幸福，我的生命携罪而生，注定辗转流离不得善终，你是对的，香澄。就算你选择的是我，总有一天我也会对着你喊滚开，因为我去的地方注定是没有人可以忍受的冰雪绝境。
   走吧，我已经不是当年青涩的孩子，很多事在时光的冲刷下都可以释怀。走吧，你不要出现在我在的地方，不论生前还是死后，我再也不要看见你出现在我知道的血腥世界，你可以远远地离开，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在我波及不到的地方安静生活，一切还来得及，走吧，但愿你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的世界中，但愿我从来未曾给予你伤害。
   可惜都只是但愿罢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想起当年，当他们都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命运就已经显出他狰狞的模样。究竟他已经追在那人的身后走过了多少个春秋，他的生活就简单到只剩下复仇，生命中最美的年华，他跟这个人往复厮杀无死无休，所有的爱恨都有他的影子，所有的回忆都有他金色的日轮和红色的火焰，他占据了自己那么多那么多的时光，却从来都只给他一个背影。从年幼得一无所知的时光到出生入死无数次的现在，那三个字在心中刻画了何止百遍。他想起曾经那些一模一样的脸孔，想起那些玻璃瓶里无知无觉的人体，冷冷的笑容从唇角开始蔓延，那些冰冷的笑意从来没有长久到足以进入眼中。京，他想，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他已经失去选择的能力，祖辈的诅咒一圈圈勒进灵魂再难解脱。他已不再记得那些曾经和最初的缘由，不再记得自己幸福过的片断，他只记得最初的那个夏天那个人的笑容，背景是从来没有过的高远的天，而灿烂的阳光里他笑得那么骄傲而自由，仿佛可以去到任何遥远的彼岸，最终笑成他灵魂中黑色的阴霾，笑成他们缠绕纠结的命运，笑成彼此眼中隔山复水的距离，笑成长年累月你死我活的厮杀。多好笑，他明明看见这个世界荒芜一片，却偏偏那个人的背影不动如山。
   漆黑夜色中他沉默，红色的烟头一明一暗，他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是谁都好，京，我们该有个结束了。我已经挥霍尽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繁华，再也没有力气跟你这种人耗下去。天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平手，为什么不痛痛快快一了百了。
   他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方法，一个从来没有被爱过的孩子如何宽容地对待人间。他总以为杀了那个人就可以重新开始就像所有美丽的传说最后的结局。经过了那么多年，他终于发现杀了他自己就真真正正彻底的一无所有，在这个寒冷的世界，一个人艰难地跋涉，要走过整整一生的长度。
   他成了他最后的一根浮木。他觉得这简直荒谬得不可想象。
   但是一定要有一个结束，他想。他是倔强的人，倔强到会拼尽一切你死我活，他已经挣扎着走过了那么漫长的距离，就一定要有一个结果为一切找个答复。
   这么多年了，他看着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变换时时翻新次次不同，感慨为什么没有人像爱他一样爱过自己，这个没有心的人究竟有什么好让那么多人死心塌地，而他在世间行走多年却依旧无所适从。是啊，很多年了，他对他的一切比对自己还熟悉，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干净的笑容，颀长的身影，而镜中的自己却次次让他心惊。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变得匪夷所思难以辨认。我不是想要这样的怎么会这样的。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命运之线狂乱飞舞徒劳挣扎，他睁大眼睛也看不到应该拥有的明天，所有的一切与初衷背道而行还脱轨到不受控制，他不知所措地发现事情越来越诡异到让人心寒于是更加死撑着变本加厉地张狂。
   然后一口血呕出来心口疼痛，那一刻鲜明得如同利刃明晃晃刺入眼中拒绝忽略，他想真是报应。
   血的反噬一次比一次严重，他看见自己苍白的手指抽搐成僵硬的姿势，鲜艳成血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他的眼睛，牵牵绊绊成走不出又无所不在的罗网。房间里一阵一阵干呕的声音反复回荡，他笑这就是他伟大的父亲给他这个不肖子的如此昂贵的礼物，昂贵得几乎要用生命偿还。他想要是随便一个什么人看见他现在的样子肯定大呼小叫他八神庵的身体千疮百孔要报仇的快上，他笑了一下，血液腥甜的味道萦绕口中久久不散。
   我必须快点，否则就没有机会了。他把头靠在镜子上轻轻说，镜子反射蓝盈盈的光映得他神情格外疲惫。
   快点，快点，否则我就下不了手了。
   我何尝不知道杀了你就是两败俱伤。

   他飞扬跋扈地说我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就真以为自己坚强得可以什么都不牵挂什么都不在意，他撕心裂肺透支一切得说我恨他我恨他就真以为自己可以对他食肉寝皮快意恩仇。他希望自己终有一天挣脱束缚自由自在，却发现一切都纠结成一团乱七八糟没有答案。任何一方都没有他想要的未来，可他想要什么自己又不明白。每一条都是死路，每一条他都看不清楚，每一条都暧昧不清都摸棱两可，而他站在原地举步维艰进退两难。他想为什么那小子怎么做都对我怎么做都错，为什么他左右逢源我左右为难，为什么他是日我是月，为什么他是攻我是受（……汗，来人，这句删掉）。
   为什么他注定光明我注定黑暗，在一切的最初，不都是一样的懵懂无知。
   我只是想好好活着，却为什么如此艰难。
   他想了很久都没有结论，于是决定学亚历山大跟这一切乱七八糟夹缠不清没完没了爱恨情仇一刀两断。
   那样就干净了吧，再没这没多伤心疼痛，一切都好了，那些看不清的眼神心情，意义不明的眼泪笑容，那些让人叹息的可能难以忘怀的曾经，所有的一切。有答案的没答案的，可能的不可能的，想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很久后他轻轻地笑了，是啊，可能的不可能的，就都不存在了吧。
他仰起头微笑，然后泪水从眼角坠落，荧蓝色的光芒幽幽闪烁。
   我这一生都耗给你了，不论是生前死后，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在的地方。

   为什么苦难的背后没有幸福，还是我不够坚强走不到尽头。

   八神庵对草雉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滚开，不要过来”。而一直到很多年之后，仍然没有人明白，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只是说，最后他终于还是显出了软弱。

   那些没有人知道的心情，最终都随水飘零。
   还好，他想，最后我们终于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