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知道这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最悲哀吗？

胖得使每一次减肥变成徒劳尝试的人？结巴的人口吃的人说不清楚话表达不出自己意思的人？五官分开来看都算说得过去、可一旦组合起来就变成东施、无盐的人？脑子学什么都可以会、但唯独一读起书来就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的人？还是如果好好打扮会很漂亮、如果好好吃饭会很健康、如果好好休息会很爽朗，但偏偏囊中羞涩、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人？

我不知道。这种问题，一百个人可以有一百种答案。但是对于我而言，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完全没有存在感的人。孤独的人。不被别人重视、甚至谈不上被别人注意的人。

而那就是我。

很奇怪吗？我的五官端正，虽然不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美女，但这样的组合尚算温雅得宜，看起来也算顺眼舒服——当然，前提是，得有人有这样的耐性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力。

我的身材也算标准，虽然有点偏瘦，倒也「五脏俱全」，挑不出任何明显的毛病来——当然，前提是，得有人发觉我的存在，然后不厌其烦地慢慢挑来。

我的头脑也算聪明，虽然考试成绩总在前十名内，但从没有一次晋身三甲、受人敬仰的机会；或是单科成绩出色，被别人冠以「才女」的美名；又或是在什么比赛或活动里轻松拿下冠军，让别人惊叹羡慕不已。

基本上，为什么我会这么没有存在感呢？我也不知道原因。据说人生来都有一个自己的气场，假如两个人在一起波段一致、气场相合，那这两人就会变成好友或死党；假如两个人气场相斥，那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假如两个人气场相吸，那就是一见钟情……

而我，也许我的气场很弱，弱得没有人会感觉我的存在吧。

这倒也不算什么悲伤的过去，只是有点日月无光的黑暗，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会生平第一次受到别人的注目罢了。

我的生活这样一直平淡如水地流逝着，我偶尔也参加一些竞赛啊、运动之类的，不过都是班里没人要去，校方又一定要每班推派人选的活动。不然，怎么轮得到我呢？

什么？这样的生活，你问我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啊？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这世界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法。我也曾经向往那种轰轰烈烈的生活方式，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大得有足够心胸和从容，来面对这种安静而不打扰到别人的生活；那么，我为什麽要那样费尽气力地活着，每一天都努力让自己的世界晴空万里，努力让自己的天空里闪过阳光眩目的火花呢？

什么？你在猜测我这样是不是故意的？你真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为什么我要故意把自己伪装成别人看不见的存在，然后自己一人在那里自怨自艾？为什麽我要故意隐藏起自己的气场——如果我有的话——然后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有一天、有个人来发现我？

什……什么？！你说我这样是被动，这样是掩饰，这样是心机，这样……是阴险？！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妄自论断我？你既然不了解我，有什么根据来推测我人生背后的故事？我已经习惯了他人的漠视，因此唯一能让我生气的，就是这样平白无故地遭到这样的误解和冤屈！我想平静生活有什么不好？即使不被重视，我已经……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和气度来宽容面对那被忽略的苦，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来判决我的选择、我的人生？

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生气呵？我已经学会了平静面对生命里的甜与苦，已经学会了宽容待人，已经学会了只去爱而不是去恨……为什么你要让我重拾恨一个人的感觉，为什么呵？难道你还不懂吗？我可以去恨千千万万的人，可以去恨这世界上所有的人或事，可是，可是……我不想恨你呵。这世界上，我最不想恨的人，就是你呵——

呵，我脸上这些冰冰凉凉的东西，是什么呢？是天空里飘起的雨，还是濡湿我面颊的泪滴？你曾教我如何在细雨里，凝神听风的微笑，听花开的声音；但如今，我已经听见那花悄悄开放的声音了，可是，我想我很遗憾，那曾为未开的花提供活力与希望的阳光空气，却再无法守候到那花盛放的一刻了。

我猜得对吗？涵光？

呵，你可以答应我，对我笑一笑吗？你笑起来，真好看。总让我想起阳光灿烂的晴空，就如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什么呢，当很久、很久以后，也许我们有一天偶尔会在街头重逢的，那时，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什么？你也许就会忘记了？呵，那我应该怎样提醒你呢，那样容易记得、也容易忘却的名字，就像路旁悄生的风铃草；你曾微笑告诉我说，风铃草代表着「感谢」，但花箴言却是「所有的人都并非十全十美，包括你自己在内」。呵，这是怎样矛盾的花呀。教我要感激着别人施予的恩惠，却也教我这世界是无人完美的残缺？

其实，你一定不知道吧。风铃草的花语，也代表着「嫉妒」。

在希腊神话里，风铃草被灿烂俊美的太阳神阿波罗热爱；嫉妒的西风，便将圆盘扔向风铃草的头；她流出来的鲜血溅在地面上，便开出了风铃草的花朵。呵，多么猛烈的爱与憎，这真是个玉石俱焚的悲伤故事，是吗？

是的，我应验了这忧伤的花语，我矛盾着，嫉妒着，悲伤着，不完美着……但是，我还是要感谢你的恩赐，你曾为我带来的阳光，让我有了盛开的一日。虽然也许这刻过后我会很快凋零，但是我终于明白，怎样是轰轰烈烈的盛开、与热情灿烂的活着了。

（１）

夏天到了。

苏风铃在学校大礼堂的后台，放下手中拎着的水桶，直起腰来，抹抹额上的汗珠，长出一口气。

她最喜欢夏日，尤其是初夏，天气还没有到最热的时候，却已经温暖地包围着身体周遭，仿佛把人都轻暖地托在半空，浮在天际柔白的云朵里一般。

今年的初夏，照例又在一个暖意袭人的午后，学校盛大举行歌唱比赛。

当然，无声无息如她，没有参加的运气。但是每年差不多都是如此——因为其他同学都不愿意做比赛的工作人员，但又碍于每班必须派出一人来，所以她就理所当然成了班上派来台前幕后打杂的唯一人选。

初赛、复赛、决赛……一路忙得大家人仰马翻。苏风铃也不例外。今年她负责打扫后台，比去年的倒茶递水更次一级；于是她简单地把长发绾起，头上包着一块带着漂亮花纹的红色头巾——她从没有这么招摇地打扮过，这头巾还是她唯一的朋友筱竺送给她的——手里拿着抹布，到处擦擦洗洗，还不时地兼顾整理东西。

明天就是决赛了，所以今天她拎着水桶在礼堂的后台擦洗桌椅用具。同来打杂、准备的工作人员差不多都找藉口提早开溜了，只有她一脸安逸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清理自己负责的这部分。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打扫的地方，只是她既然回家了也没事可做，就故意拖慢了速度，顺便享受一下只供她一人「使用」的学校礼堂。

苏风铃左右看看——没人。于是她从书包里找出一张ＣＤ，放进舞台的音响设备里。顿时，一首很久很久以前的英文歌曲在空荡荡的礼堂里回荡起来。

「Love me or leave me
make your choice
don’t you believe me?
I love you, I do, I do, I do, I do, I do...
I can’t conceal me,
don’t you see,
can’t you feel it?
don’t you do? I do, I do, I do, I do, I do...」

——爱我或离开我，作个决定；难道你不相信我吗？我爱你，是的，是的，是的……我不能隐藏自己，难道你没有看见，难道你没有感觉到？难道你没有吗？但我是的，是的，是的……

苏风铃微笑起来，一边擦拭着桌面，一边口里跟着旋律哼唱。先前还是轻声低唱，到最后发现无人发觉她的行为，竟然心情很好地放声高歌起来。

「Oh, I feel it, dream it, through my lonely past
now I just meant I found you at black...」

——我感觉到了，我梦见了，从我孤单的过往；现在我只是想说，我终于在黑暗里找到你了……

她大声唱着，还有点快乐得手舞足蹈的样子，一只手里拎着水桶、另一只手里随意甩着抹布，脚步轻松地走向前台——

顿时，她张大了嘴，手里的水桶「噗通」一声掉在地上，虽然很幸运地没有打翻，但里面的半桶水也有一些飞溅了出来，打湿了她的小腿和鞋袜。

因为台下第一排座位的正中，不知何时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哪里，斜倚着座位，意态闲适地双手抱胸，唇角含着一抹兴味十足的浓浓笑意，眼神灼灼然地凝视着她。

天哪！自己竟然……当众出了这么大一个丑？她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呆立当场，手足无措得好像是第一次行窃就被捉住的偷儿。

空旷宽广的室内，那首歌的旋律仍然流转着。

「oh no, I feel it still is with you and me
if we can’t make it, but just the way I’ve seen
so come on, now let’s try it,
I love you, can’t you deny it?
’coz it’s true, I do, I do, I do, I do, I do...」

——喔不，我能感觉到这仍存在于你我之间，如果我们不能做到，那只是我所看见的表面而已……所以现在我们要试一试，我爱你，你不能拒绝；因为这是真的，真的，真的……

（２）

很欢乐活泼的一首歌，但是室内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一样。那两人谁也不动、也不说话，只是互相盯着对方。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吧——但风铃的眼睛都已经开始盯人盯得酸痛了——而那个被她死死盯着的人突然笑了出来，笑声爽朗地回荡在礼堂里。

「哈哈……」他那样肆无忌惮地大笑著，笑得风铃既窘迫、又恼火，恨不得立刻地上裂个大缝，好让她钻进去。

「你……你笑什么？我……我唱得很难听吗？」风铃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口而出地质问道。「就、就算是吧，你、你难道没有一点绅士风度，忍耐一下装没听见吗？」

他有点错愕，笑容一敛，但那双漂亮的黑色眸子里仍溢满挥之不去的浓浓笑意。

他开口了，声音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低沉好听，语气也是温柔的，听得出来那像是一贯的风格，而并非临时仓促的安抚和做戏。

「抱歉，我不应该笑你的。你唱得很好，可你为什么没有参加比赛呢？我不记得我有在参赛选手里看见过你。」

「那是因为我很没存在感！」她平常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话的。可是今天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气恼，她再度冲口而出。

「一个让他人完全感觉不到的存在，有资格参加比赛吗？即使我参加了，你也一定记不得我，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很奇怪吧！」

他的笑容完全收敛起来了，挺拔的浓眉甚至微微皱了起来，表情里有着疑惑。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微蹙的双眉间，有丝不解。而他的语气，更像是一种温暖的安抚。

「即使别人都觉得你像个隐形人，你还是透明的存在啊。」他微微一笑，俊帅的面容上满是温和的鼓励。

风铃惊讶万分地望着他，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使她简直讶异极了。她喃喃自语道∶「透明的……存在？」

他微笑，漂亮的眼睛弯成俊朗的线条。他单手撑住舞台的边缘，稍一用力就跃上了舞台，走到她的面前。在这样接近的距离，她可以清楚看见他领口处露出来的项链，一个小小的水晶坠饰垂挂在他胸前，晶莹剔透得几近透明，折射着灿烂的光芒。

他沿著她的视线低头望去，也看见了那个水晶的坠饰。他的笑容在那一瞬间仿佛有轻微的凝滞，但随即转变为温柔的低语。

「是啊，透明的存在。」

那轻快的歌声仍然在他们周围流转，他仿佛有一霎的出神，侧耳聆听着。

「Oh, I feel it, dream it, through my lonely past
now I just meant I found you at black...」

——我感觉着，我梦见了，从我孤单的过往；但我只是想说，现在我终於在黑暗中找到你了……

「我真喜欢这首歌。这是我最喜欢的歌喔。」他突然说道，望向她的眼眸一闪一闪的，仿佛有星星在那里面闪烁。

「我……」风铃鼓起所有的勇气，尽可能维持正常的微笑语调。「我也是。我一直在想……假如有一天我能参加比赛的话，我一定要唱这首歌……」

「啊，是吗？」他低低笑了，意味深长地对她投下一瞥。

「很棒的想法，假如是我的话，我也一定会这么想的。」

（３）

忙忙碌碌的午后，夏季的湿热气候，把台前幕后的气氛都催至热烈和焦躁的最高点。

比起台上的精彩风光，后台的一片混乱恰成鲜明的对比。风铃挤在人群里，一下跑到某位参赛女生面前，帮她系好颈上装饰用的丝巾；一下又被别人呼来喝去，倒茶递水、整理用具。

「呃，那个……你，就是你，过来一下！」在后台忙得七窍生烟的学生会干事指着风铃的脸高喊。

风铃应了一声，匆匆跑过去，知道他记不起自己姓名，也不勉强他礼貌地称呼自己。「是的，请问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吗？」虽然自己总被人忽略了姓名来历，但她并不生气，没忘了奉送一个温笑。

那干事有点张口结舌，但脑海里需要立刻办的事情提醒了他，他顺手将身旁一个看来好像是订制的琴盒拎起来，直接塞到风铃的怀中。「立刻去那边关着门的休息室，把这把吉他交给原涵光！」

「原涵光？」风铃重复一遍这个名字，脸上一怔。

「是啊，就是『那个』原涵光！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谁！」那学生会干事忙了这大半日，脸已经躁郁成难看的青白色；他盯着这个还不面露喜色、拔足飞奔而去的女生面孔，口气愈发急躁。

风铃被这样呼喝，也没生气，只是点头应道∶「喔，我知道他是谁，可是……」她为难地，半天才小声承认∶「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那学生会干事险些当场脑充血，摇晃了两下站稳吼道∶「那休息室只有他一人使用，你就直接递给那个来开门的人就好！」还不快去？再不去就送迟了吉他，在上台表演之前，原涵光怎么有时间最后练习一遍？

风铃点个头，抱著那琴盒一路挤过人群，在休息室门前停步敲门。

那房门几乎是立刻无声无息地向内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后，几乎阻绝了室内的阳光。但他的语气却是相当彬彬有礼的。「哦，谢谢你替我送吉他来……咦？」那语调微微向上一挑，显示出他的惊讶。「你是……透明的存在？！」

风铃讶然，一扬首却视线正好捕捉住在他敞开的领口，那枚微微折射著日光的水晶坠饰。她的吃惊神情变得明显了一点，喃喃道∶「你……就是原涵光？」

他回神，淡然一笑，伸手从她怀中接下琴盒。「谢谢你为我送吉他来，麻烦你了。」

那语气虽然是十足的礼貌温文，风铃却在其中听到了一丝奇妙的情绪，仿佛他的风度、他的温和都是一层面具，而他真正的用意，则是暗示她吉他交到他手里之后就快快走人，好像她的偶然闯入，已打搅了他独自一人凝神细思的安谧世界——

那疏离的微笑在他的脸上浮现，却莫名地刺向她的心。她看着他高大的身躯站在门口，没有丝毫移动，连礼节性的闪身都省了；拦着她的去路、她的视线，分明是一种掩藏在温和微笑下的不耐，等待着她自他的世界中消失，他就可以转身回去关上那一扇阻绝了外边世界的门，继续在自己的思绪中漫游，在其他人钦羡的敬仰的欣赏的爱慕的眼神拥戴下，浮在遥远而高高的云端，疏离地俯视着这个世界、这所有的人，温文有礼地浅浅一笑。

风铃默然向他略一颔首，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回身便走，拣那人群拥挤的所在而去，很快挤进人群中，让自己的背影在人海里消失。

但她究竟还是无意识中侧耳听了身后传来的声响，那房门静静关上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鼓，在她唇角化为微微嘲讽的莫测一笑。

原来他真的像自己想像中那般……可笑她还对他存有一丝丝期待哩。也许是被他那日温和的语气、微笑的鼓励所惑，她竟然还期待着那副面具之下，仍保留着一丝丝真正的温柔。

所以，她现在知道了，这世界原来并没有不同；多情的人，其实仍是无情；而温柔的人，同样也只是无情而已。

「喂！你怎么那么慢吞吞啊！难道在那里跟原涵光聊天吗？」那学生会干事又叉腰在那里呼喝，声音大得周遭人等为之侧目。

风铃加快脚步小跑过去，只是点了个头，低声辩解道∶「没有，我能和他有什么说的？这后台人太多了，为了要护着琴盒，难免有点行动不便。」

学生会干事皱起眉头。奇怪！她明明说的都是些最普通平常不起眼的简单话，怎么他老是有种怪异的感觉？他没再追究，杂事缠身，他得尽快料理。「你……」见鬼的，他怎么又记不起这女生的名字来历了？「你去那大幕边上守着，等一下这个人唱完，就要把大幕完全拉上。」

风铃点头，没再追问为何比赛未完，就要拉上幕布。她一路小跑到大幕一边，等著负责舞台控制的同学向她发出信号。

「咦？又是你，隐形人。」她身后有个声音，讶异的语气淡淡的，却在这一片恼人的喧嚣中，清清楚楚地钻入她的耳朵。

风铃回头，原涵光一手拎着那把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吉他，脚旁放著那个特意订制的琴盒，对她微微一笑，礼貌地打招呼。

这个人真奇怪，全身都是难解的谜团。他宝贝着一把没什么特别、也不名贵的普通吉他，珍惜地放在特制的琴盒里；他在这人人挤成一团抢用紧缺的化妆台和镜子时，自己独享着一间专用的休息室；尽管那间休息室面积也有限得很，几乎是刚刚能容纳下他的颀长身躯以及那个琴盒而已，那毕竟也是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能专注在自己的思绪中，不被别人打扰；还有他说着「透明的存在」时那种意味深长的语气、他胸前片刻不离身的水晶坠饰、他偏爱的那首奇怪的歌——

他自她的身旁走过，顺手抓住那片红绒幕布的一边，拉著那幕布走向台中央。她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是在帮她拉上大幕，连忙疾走几步跟上他，微仰首对他报以礼貌的微笑。

「谢谢。我走神了，真不应该，还要麻烦你帮忙，不好意思。」

标准的客套说辞，他听了也只是付之一笑，在两片幕布的中间站定，那缝隙中透出台下观众热忱等候的脸孔。

他掀起了大幕一角，正要钻出去，她突然在他身后出声唤住了他。

「祝你成功。」

他听了不禁微微一怔，咧嘴笑道∶「真新鲜的说法啊。我以为你要很认真地说『加油！』呢。」

风铃闻言一哂，语气平淡地接口∶「然后我的眼睛里还要伴随着闪闪发亮的心形爱慕眼神？」

他听了却并没有如她预期中那般放声大笑，只是深思地蹙起了眉，向她投下最后的一瞥，随即掀起幕布，毫不意外地听见台下传来的叫好欢呼之声。

「有趣，隐形人。你真让我印象深刻呵。」

然后台前传来他轻拨吉他的声音，伴着骤然热烈起来的气氛，那歌声却让她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oh no, I feel it still is with you and me
if we can’t make it, but just the way I’ve seen
so come on, now let’s try it,
I love you, can’t you deny it?」

——喔不，我能感觉到这仍存在于你我之间，如果我们不能做到，那只是我所看见的表面而已……所以现在我们要试一试，我爱你，难道你能拒绝这一切吗？

（４）

果然，不出大家意料之外，这歌唱比赛，根本只是为一个人而设。

风铃站在台侧，终於暂时摆脱了自己那种近似「杂役」的工作；然而此刻在这宏大的礼堂里，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在继续工作着的。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大幕开启、灯光明亮的舞台；在那舞台上，今天比赛的冠军，正缓缓走向校长面前，从容地微笑，优雅地接下冠军奖杯，还不忘对校长微微躬身，礼貌性地致谢。

然后，他走向舞台上的麦克风，理所当然地开始发表他的得奖感言。他的行动一气呵成，根本不用负责现场指挥的学生会干事分毫提点。他仿佛对这一切的流程、荣耀、仰慕与掌声，都是那么习以为常，那么烂熟於胸。他没有显露出半点的怯场，半点的不自然；他的态度从容不迫，他的微笑悠扬如风。

他的语声清琅，他的礼仪周到；除了师长、同学，他甚至不忘感谢今日大会工作人员的辛苦。

在众人半真半假的鼓噪声里，美丽的校花红着脸上台为他献花致贺。然而这意料之外的安排，却仍是不能动摇他的镇静从容于分毫。他浅浅一笑，从校花手中接过了那束鲜花，对她微微一颔首致意——

但在他眼光一闪之间，风铃却捕捉住他眸底飞速掠过的一抹讶异。

他的视线，有片刻滞留在那束鲜花上。那束花别出心裁，为了表现某种雅致与特别，竟然还包括了几枝风铃草的点缀。

他微微侧首，目光一偏，竟然轻飘飘地落向台侧一隅的风铃身上。风铃吃惊怔然，他却眉眼微带笑意，显见并不是无心巧合。

风铃更形讶异，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遂装出忙碌的样子，随手抓起旁边桌上堆满的装饰用彩带、纸花，抱了满怀，就要藉机走开。毕竟，她一向不习惯引人注目；即使他也许看错对象，对他的注视，她也如芒刺在背。

在她身后，他漠然地调回了视线，仿佛方才什么也不曾发生，什么也不曾看见。

他继续面对着台下欢呼鼓掌的人群，忽然唇角微勾，漾起一个莫测高深、又俊逸飘然的笑意。他忽然从怀中那束鲜花里，单单抽出一枝风铃草，然后把那整束花都弃于自己脚边。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也因此，面对大家，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情，希望和各位一起分享。」

他朗声说着，忽然不顾台下众人的愕然注视，右手擎高那枝风铃草，向正要向侧门离去的风铃背影一指。

「今天的比赛，我特意选唱的歌，是为了送给那位小姐。」

（５）

台下大哗。如一盆滚水，热闹扰攘，几乎炸锅。风铃耳朵里听得他惊心动魄的这一句，任她再淡定安适，也不禁惊异万分地停下脚步，转回身来，诧然地望着台上的他。

她听到身旁女生们的尖叫声、叹惋声，甚至更夸张一点的，还有抽泣声——老天明鉴！风铃叹气地想，她可从来都不想做千夫所指，更不要说全民公敌了——但这个气人的原涵光，竟然在顷刻之间，让她的人生彻头彻尾地来了一个大颠覆，让她在一秒之内面临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那种最坏状况？她这一生所受到的注意力，只怕全部加起来，也及不上这一刻的多吧？

然而那个始作俑者，却笑得十足灿烂如午後阳光，神情是那样诚恳，语气温柔如穿越树梢的清风。

「苏风铃，你……接受吗？」

风铃被他问得措手不及，只觉得偏头痛，只差没唉唉叹气。被万人钦羡的白马王子垂青，这样的梦境她当然也做过。但是……绝对不是在现实里，不是在这样一片嘈杂吵嚷的环境里，不是在那些女生的泪眼和忿恨里——

「你……在开玩笑吧？」她不相信地反问回去，话一出口，才发现比自己料想的要容易得多。原来，要质疑一个众所仰慕的完美的人，并不是那么难；她的勇气顿时放大了几百倍，竟然很用力、很大声地，怕他听不见，又重新吼了一遍。

「原、涵、光，你、在、开、玩、笑！」

他闻言，神情里浮现一丝诧异；不多时，却笑了出来。「你这么了解我吗，风铃？为什么帮我下这个结论？」他转向台侧，打个响指。

「Love me or leave me
make your choice
don’t you believe me?
I love you, I do, I do, I do, I do, I do...
I can’t conceal me,
don’t you see,
can’t you feel it?
don’t you do? I do, I do, I do, I do, I do...」

那熟悉的旋律，突如其来地在会场里重新响起。风铃猝不及防，只能睁大了一双眼睛，瞪着意态依然从容的他。

看著风铃的反应，他满意地笑得更加开朗无云。

「苏、风、铃，你、接、受、吗？」他竟然也学着她先前的说话方式，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自口中吐出；那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伴随著那首歌，回荡在会场里。

「Oh, I feel it, dream it, through my lonely past
now I just meant I found you at black...」

风铃怀中抱着的那一堆纸花、彩带，忽然掉落地面。

（６）

卑鄙呵……他为什么会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歌？而当这一句——她最喜欢的一句，伴随着他重复的问题，钻入她耳中的时候，她的心底，倏然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感动。仿佛她多年来的孤独、她那所有不为人知的痛苦或不甘，都在他温润的微笑里化为无形，再也不能伤害到她分毫。

而即使是那样的她——丑陋的她，孤单的她，因为寂寞、而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的她——他也愿意接受，他也愿意对着她微笑，他也愿意为她而歌——

她看着他跳下了舞台，将那束巨大的鲜花和那个冠军奖杯都留在台上。他没有迟疑地对她一直走来，在环绕她脚边的彩带海洋里站定，握起她的一只手，将他手中那枝风铃草，放到她的掌心。

她想逃开。她知道这如同一场太不真实的梦境，华美而绚烂，属于那最容易醒的类型；可是她动弹不得，他的微笑、他的注视都仿佛有着某种吸引力，牵引着她的全部意识，不由自主地，要向那个最华丽的灰姑娘的梦境，一头陷进去，再也不回头。

然而在她正想要点头应许的时候，她看见他那双如海般深邃的黑眸里，在极深处，那一瞬间忽然掠过一丝复杂难解的情绪。

换做他人，也许会粗心忽略，也许会选择漠视；只因为面前站得和自己如此接近的这个人，是他——是原涵光。原涵光就站在自己面前，微笑着与自己执手相握，那注视着自己的眼光温柔如流水、和煦如暖阳。

但是，在相同的一刻——他笑得温煦如风的这一刻，他黑眸深处却如同那深不可测的大海，卷起无数隐藏于平静海面之下的旋涡，要将她一起卷入进去，从此找不到回头的岸。

她心底倏然一震。在那为他心悸的一霎那，她也同时看清了他眼中蕴含的东西。那是漠然、是平静、是某种不知原因的兴味，想要拖着她陷入一个她所完全不曾经历过的全新世界，无论那里有着阳光白云、或飓风骤雨，都是某种她所不能了解的眩目与疯狂——

她整颗心忽然抽紧。她颤着手，蓦地往后倒退了一步。他似乎没想到她这种突如其来的排拒，微微一怔。而就在他一怔之间，她的手已从他的掌心脱出，那枝风铃草从他们分开的指缝中间飘飘坠地。

全场寂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广播里那熟悉的歌，不知何时早已停歇。在这样令人窒息的静寂之中，只有他和她，在众人注目的中心，隔着仅仅一尺的距离相望。

他很快从先前的惊异中回过神来，微笑依旧完美地挂在脸上，一开口仍是温柔的语气。

「怎么了，风铃？你……不愿意接受吗？」

（７）

她咬着下唇，一双大眼睛睁圆了，防备似地紧盯着他；那眼神好像受了伤的无辜小鹿。

那注视忽而使得他的灿笑微微一凝。但他却没有把自己思绪的转折表现出来。他的语气仍是那样低沉和暖，带着一丝丝轻柔的诱哄意味。

「说啊，风铃。是什么让你不愿意呢？难道……在你眼里，我仍是不够好吗？」

她抿着双唇，无声地对他摇了摇头；仍然不说话。

他的浅笑里浮现了一丝为难。那丝为难，恰如其分地为他的俊雅蒙上了一层令人心碎的阴霾，仿佛流云遮蔽了太阳的灿烂，却更引得旁人的期盼向往。

「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你不肯答应呢？风铃，难道你就……」他微微地哽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一点点变苦。「这么讨厌我吗？」

这句问话仿佛终于打动了她，她的身躯微微一颤，那双大眼睛里也浮上了一层水汽氤氲。

「不，我绝不讨厌你。」她终于开口说道，声音很低。

有那么一刹，她仿佛面对着他，勇气却全都消失；但她迅速地振作了起来，勇敢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道∶「我拒绝，是因为我有一种奇妙的直觉……」

他的眉微微一挑，显然对她的解释感到非常诧异。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静等着她的下文。

「我觉得，自己在你眼里，也许就如同一张普通的白纸，不被任何人注意，也没经历过任何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然后你来了，你想在白纸上涂五彩缤纷的颜色，绘各种各样的图案——」她停住了，静静地望进他有丝惊愕的黑眸深处。

「可是，我不想要变成一张自己都不再认识的图画。色彩缤纷虽然是美，但是，我甘于平淡，甘于一直在角落不被人提起；这样，也很难么？还有……」她居然轻轻地微笑起来，凝视他的眼神那样清澈见底。

「当我被绘成一张漂亮的图画时，我会变得和其他图画有什么不同？到那个时候，你这个画家呢？还有继续收藏我的兴致吗？」她深深地望着他，看到他神情里的惊讶震撼愈来愈明显。

「如果注定最后会变成那样，我宁愿当初就不曾开始。」

「……那么，你不想做一张美丽的图画。你只想当你自己的与众不同的白纸。」在许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可是，为什么你要甘心只做一张平凡的白纸呢？你宁愿压抑下自己所有那些属于图画的特质、那五彩缤纷的绚丽；可是这世界上的白纸，难道数目还少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