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鸡起舞

2003.7

闻鸡起舞的故事，大家是很熟悉的了。天下大乱，荆榛遍地，豺虎盈途的时代里，人们茫然四顾，彷徨无计，或为保命，或为生计，或为做官，或为投机，或为建功，各自踏上自己的道路，怀着不同的心态，向茫茫未知行去。在这乱世的洪流中，两个胸怀壮志的年轻人相遇了，相知了。在某一个夜晚，那普通不过的鸡啼，突然触动了其中一个人的心，他的壮志豪情不可遏抑的奔涌而出，使他不能安睡，于是他踢醒身边的挚友，奋然道：“此非恶声，能唤醒世梦，催人奋发。”两人披衣下床，迎着尚未露出晨曦的天际，拔剑起舞；剑光淬厉，划开沉暗如铁的夜幕，正如他们一往无前的昂扬意气，将要在这乱世里迸发耀眼的光芒。

这两个年轻人，分别叫做祖逖和刘琨。两个值得记住的名字。

祖逖是范阳（今北京）人，本是一个豪爽粗鲁的所谓“游侠儿”。忽然有一天，受到了不知什么关键性的影响，折节读书，立志奋发。大概是在游学京洛的日子里，他结实了刘琨。刘琨其人，背景不浅。他是货真价实的汉中山靖王之后，才能出众，少年得志的贵公子，锦衣玉食，轻裘肥马，交接的尽是当时权贵名流，曾是炙手可热的贾谧“二十四友”之一，与富甲天下的石崇等人交情也很深。

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祖逖和刘琨相识相知的经过，他们共处的时间似乎也并不长，留下的只有一段闻鸡起舞的故事，但是，“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已经照耀千古。此后，是“八王之乱”，京中血雨腥风，多少煊赫门户转瞬间抄家灭族，刘琨也好几次站错了阵营，但却奇迹般的和哥哥刘璵凭着才能活了下来，指挥一支小部队与叛军流寇作战，勉力维持着一点力所能及的安宁局面。后来五胡纷纷入侵中原，烧杀抢掠，又与军阀、流寇互相攻伐，将整个北方搅的天翻地覆，是为有名的“永嘉之乱”。北方难民纷纷举族渡江南迁，前往尚属安宁的琅琊王司马睿的属地。祖逖也带着族人走上了南下的道路。在流亡途中，他逐渐展示出才干和勇气，树立起了威信，成为那一路流民的首领。到达江东后，他密切关注时局，念念不忘恢复大业，即使军队有时需要劫富济贫才能维持下去，他都始终不放弃。

而这时的刘琨，却走着北上的路。经由刘璵在当时秉政的太傅司马越面前的推荐，刘琨被授以并州刺史之职。并州本就当胡汉边境，左支右绌，日益危急，原并州刺史一听有人接任，大喜过望，立刻丢了州务南逃。刘琨深知此行凶险艰难，却仍毅然踏上了北去的道路。这一去，就没有回头。他的毕生心血，从此浇灌在并州苍凉的土地上。

烽烟遍地，道路早已阻绝。刘琨带着不多的军队，风餐露宿，且斗且行。他在诗中记下了当时的生活：“……麋鹿游我前，猿猱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这时的他，会不会记起当年金谷园中的奢华宴饮，铜驼巷里的肥马轻车？“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川。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这些被后人评为“仗清刚之气”的诗句，不是从前那个贵公子刘琨所能写得出的。他在战乱中磨砺着，成长着，义无返顾的把沉重得超乎想象的责任担在了自己肩头。到任之后，面对一片残破荒凉，十室九空的并州，他抚绥流民，劝课农桑，还要剿抚流寇，抵御胡人，这样千头万绪的局面，居然能在两三年内被他整治得元气初复，稍具规模，使并州成为北方重要的根据地，实在不由得我不佩服啊。

流寓江东的祖逖，多次上书，请缨北伐。司马睿本无进取之志，虽在他的恳请下勉强同意了，却是既不给甲仗，又不给粮饷，只将仓库中闲置的几千匹布拨给他，再加了一个豫州刺史的空衔，就此将祖逖打发走。豫州当时已经被匈奴政权前赵占据，意思是要祖逖自去取来。祖逖毫不犹豫，满怀信心的出发了。又一次渡过波涛汹涌的长江时，他击楫立誓：“祖逖若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又是一个历史上熠熠有光的故事。

那时的河南，前赵大军驻守，民间坞壁林立。祖逖无地无粮，要扎下脚跟并且开启根据地，实在是难上加难。可是，他居然做到了。他对各坞壁首领晓之以义，怀之以德，感之以情，充分体谅他们处于夹缝中的身份，进行积极而有分寸的合作，有效的打击了前赵军队。祖逖用兵，以机智著名。在蓬陂，他与敌将桃豹相持，粮食已尽，于是令士兵背沙假装成运粮，故意让桃豹“发现”，以为他粮食充足，弃城而走。大小数百战，所向克捷，就连前赵最著名的大将，一代枭雄石勒都衷心佩服他，声称晋国他佩服的将帅，只有祖士雅（祖逖）、陶士行（陶侃）二人。豫州的前景，正蒸蒸日上。

刘琨在并州听说祖逖的成就，欣喜万分。他慨然说：“从前曾担心祖生会先我着鞭，现在他果然领先我一步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间的信任期许，以及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溢于言表。并州在河北，祖逖在河南，中间隔着强大的前赵，以及日益独立的枭雄石勒。他们最终没能会师相见，我每次读书至此，未尝不叹息。

刘琨的情况，一直是在惊涛骇浪中求生存，从没有得到休养生息，生聚教训的喘息机会。他的“友军”，青州苟晞，残忍无谋，号称“屠伯”；幽州王浚，贪财智短，不久一一为石勒攻灭。刘琨彻彻底底成为北方孤镇。那时晋愍帝还在长安坚持，刘琨多次上表，陈述勤王意愿，可是刘聪石勒，虎视眈眈，刘琨大受钳制，始终没有成行。“枕戈待旦”的话，就出自他这时的表章。枕戈待旦的夜晚，一如当年那个闻鸡起舞的夜晚，可是年华却一去不复返了，当年叫醒自己的朋友，如今在他的岗位上同样艰难的跋涉着……

可是，刘琨最终坚持不住了。他中石勒之计，全军大败，又错用了伶人徐润守根本之地晋阳，徐润投降了石勒，刘琨穷蹙无处可归，只好投奔以前帮助过自己的鲜卑段氏。后来几经变乱，鲜卑人忌他声名卓著，怕留下他会危害自己；而江东王敦，暗暗准备篡权，于是一一打击名将宿臣，竟密诏令鲜卑段匹磾处死刘琨。诏命到时，刘琨神色自若，遗言只以未能讨平逆贼，上报国家为憾。当天刘琨被缢死，是年四十七岁。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英雄末路的悲愤，至今仍清晰刻骨。

王敦密诏杀了刘琨，将陶侃放逐到广州，接下来就是对付祖逖了。这时豫州形势一片大好，石勒几有抵敌不住之势，王敦却派了一位劫匪出身的戴渊来到朝廷没出过半分力的豫州，辖制祖逖，事事掣肘。祖逖数年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开辟疆土，朝廷没有半点奖赏，反因功高受猜忌，处处受戴渊排挤，不得任意施为。祖逖郁愤日久，加以积劳成疾，终于一病不起，临死前，他还命令修缮虎牢关，念念不忘国事。

耀目双星，一一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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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他们的精魂，在数百年后另一位志士的诗篇里激荡交鸣。这，是中华的血脉里不灭的精魂。

再次遥想一千七百年前的那个夜晚，云静月小，寒气侵衣，随着令人振奋的鸡鸣，两个年轻英武的身影，拔剑起舞，沉毅的眸子里看不到一点迷茫畏惧。他们从此各自走上光荣的荆棘路，渐行渐远渐隐没，而这个作为起点的寒夜里他们年轻的身姿，却永远鲜活的留在了传说中，千载以下，凛凛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