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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王头儿看着我,红黑的面皮上有两三个肿包,络腮胡子稍上汗珠摇摇欲坠。

现在虽然立了秋,中午的日头丝毫不比三伏天的弱。秋蝉扯着嗓子叫,地上的热气腾得脚酸。

“少爷,小的们奉少爷令在这里埋伏一上午,究竟有什么任务可待,还望少爷明示。”

我捏死一只正在脸颊上喝血的蚊子,抹了一把潮汗,阴恻恻一笑。

“少爷我今天要劫一个人,就从这条道上过。等车马一出现,你们蒙了脸冲出去,务必活捉。”



我本是天庭的一个自在散仙,虚受封号广虚元君。因为封号拗口,天庭上的仙都喊我宋珧元君。

宋珧是我未成仙前的本名。

我在凡间为人时,也是个闲散自在的人。那时候少年气盛,招摇过市徒做风流,本来和道字八竿打不到一撇。某一日,太上老君开炉取丹时不甚手滑,落了一颗金丹下界。金丹正好落入集市某面摊的汤锅,面摊老板只当是块天降的鸟屎,拿大勺子将汤锅一搅,连面带汤水盛了一碗。不幸吃面的那个客人,就是我。

我现在都很钦佩自己当时熊熊饿火的浓烈,居然烧花了我的眼,老鼠屎大的金丹就那么被我顺着汤水咽了。

于是当天晚上,金乌西沉广寒初现时,我顶聚三花,足涌祥云,飞升了。

从此成了个仙。

仙使引我去灵霄殿拜见玉帝时,玉帝道:“仙有仙根,一者是修来的,二者是生来的,还有一者是捡来的。”

白捡来的神仙没有号可封,天庭的诸公便就着名字喊我一声宋珧仙。凡间极东的一块地从田变海又从海变回田了好几遍后,承蒙玉帝抬举,赏了我一个封号广虚元君。众位仙僚们喊宋珧仙早喊熟了口,看见我这张脸怎么也吐不出广虚两个字来,都称我宋珧元君。一来二去,连本仙君自己都把那个封号忘了。某一日,东华帝君设茶宴,下了一张文绉绉的帖恭请广虚元君仙趾,我拿着帖对送信的青鸟道,“广虚元君是哪位,怎么错把帖发到我宋珧元君府了。”

凡间有俗话说,逍遥自在好似神仙。天庭仙友众众,光阴只是浮云。一日复一日,直到某天,太白星君到本仙君府上,说玉帝有秘旨命他转传与我。玄率府的后花园,太白星君在云霭浮动处向我道,天枢星君与南明帝君因私情获罪,已被玉帝在诛仙台斩断仙根,打下凡界了。

千百年未听过如此稀罕事,本仙君自然要先一怔,然后当然要问最要紧的一点,“是天枢星君与南明帝君私情……不是他两位都引诱了仙娥……?”

金星默不做声。

本仙君汗颜一笑:“也便是凡间的断袖了……”此事寻常见,本没什么可稀罕。稀罕的是,居然是那位天枢星君和南明帝君,啧啧,南明帝君平日端着一副肃穆的高高在上架子,天枢星君一派清雅无尘的形容,二位一向不屑将我这白捡成的仙放在眼中的上君,怎的生出这种事来?不过将这两人的凑在一处,却是十分合衬。

金星道:“两君之罪,尚不能如此了结,玉帝仁慈,给他们一个补过的机会。让其落入凡尘一世历尽情劫。倘若能看破心魔幡然悔悟,仍可再修仙道重入天庭。因此玉帝降旨,请广虚元君也入凡尘走一趟。”

我愕然,“为甚么?”

金星捋须一笑,“玉帝思来想去,到凡间设劫惩戒,交与元君最妥当。”

我明白了,本仙君与南明帝君天枢星君都有些过节,玉帝老儿一定是相中我这一点。

我拧起眉头,叹息道:“我与两位上君相交千年,怎能忍心设劫为戒。”

金星道:“玉帝曾与本君道,元君下界自染凡尘点透仙友,待返天庭后,拟降旨褒奖,亲封广虚天君。”再掂须一笑,“天枢和南明回了天庭,初为散仙,还当由天君引递开导。”

玉帝的条件开得不错,下界一趟,本仙君能捞到个上君的封衔做,都说做神仙清净无为,偶将浮衔一升,不失为一件快事。我再叹息道:“也罢,虽受一世情苦,点出无上仙法,同为仙友,只得忍下心痛,勉强为之。”


六七日后,玉帝又派命格星君教导我此番下界当做之事。

玉帝在两君贬落凡间时,就在凡间给我准备了一副躯体。我要唱的那个角儿,是南明和天枢情路上的一座挡路山,一根棒打小鸳鸯的大棍。南明帝君此生是一介英武不凡的勇夫,天枢星君生做一位孱弱文秀的公子,月老在两人的名字中间扯了一根手指粗的情线,打了个大大的死结。两人从少年时开始情根深种,你情我怨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本仙君便负责在半路中插进一杠子,他两人合时我拆散,互传音讯我打断,生不得见面,死不能聚首。

我将这出烂戏在心中横竖琢磨,怎么琢磨都觉得我才是那个该上诛仙台的。

又十几日过后,下界的时辰已到,众仙友送我到南天门。我在天门外携起衡文清君的手,“这一趟去,数日便回,府里的琼露可给我留着些。”

衡文清君眯起眼笑:“放心,定留着给你接风。”将手在我肩上一拍,凑近了些,“只是你这次下去,千万要固本守元,稳住仙性,和天枢星君夜夜同床共枕,万不可动摇仙根。”

我怔道:“什么?”

衡文清君一副清雅嘴脸笑得败絮尽现,“还装,全天界那个不知道,你宋珧此番化成的那个藩王公子要假做看上了天枢星君,玉帝为罚他连相思都不得时辰,命你将他困入府中后日日在其左右,夜夜同榻而眠。”

玉帝诓我!命格星君分明没同我提我此事!

衡文抬袖拦住我去路,“你做什么?”

我点气格他封势,“去找玉帝,此事我不做了!”玉帝个老儿,诓我和天枢同睡!

衡文道:“事到如今才说不做,早由不得你了。”幸灾乐祸一笑,劲风袭来,本仙君一个立足不稳,倒扎跟头翻下天门去。




丙子年五月初二,本仙君踩着一朵祥云降至尚川府上空,徐风乍起,路人仰头观望,皆缩颈疾奔,摊贩手忙脚乱,本仙君模糊听得一声叫喊:“天阴有雨,赶紧收摊回家!”

世人愚钝,本仙君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命格星君引我飘到东郡宁平藩王府上空,指着王府后花园的某处道:“此是元君的肉身。”

后花园里摆着一张躺椅,两个几岁的小儿正围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爬上爬下。这个一动不动的是藩王的小公子李思明,也便是日后的本仙君。我仔细瞧了瞧,眼神空洞神色呆板,头上还被两个小儿插满了花花草草:“此人……似乎是个傻子。”

命格星君干笑道:“咳~此肉身专为元君准备,元君未附体前自然无魂不魄,只会吃喝拉撒。时辰已到,请元君速去附体。”不待本仙君再说什么,念起经诀,弹指为上,本仙君眼前金光陡现,火石电光间被经诀激向花园。

几千年前十分熟悉的感觉蔓延周身,本仙君附体功德圆满。

轻飘飘做了几千年神仙,再世为人,足踏实地头顶方圆,四肢熟悉的沉重,五味在胸尘音入耳,竟十分塌实的亲切。

身上沉沉的东西在扭动攀爬,我睁开眼,先看见张花成一块块的小脸,一双圆眼滴溜溜转了转,咧着缺了两颗牙的小嘴很讨人嫌地笑,乌黑的小爪子举着一块黑泥,向我口中送过来。

“嘿嘿,小叔叔乖乖吃了它。小叔叔乖乖吃了它。”

我慈祥一笑,抬手拍拍他脑袋,“乖乖,从小叔叔身上下来,回去找你爹妈。”

圆溜溜的眼眨巴两下,歪起小脑袋看我。我侧身,拎起另一个欲踏上我膝盖爬到本仙君头上插花的小儿,“坐端行正,乃为人根本,你先生没教过你?”

也是圆溜溜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看了看我,一瘪嘴,这孩子比方才那个精些——

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娘——娘——娘———祖父————小叔叔吓人!!!”


劈里啪啦一阵,哭声引来丫鬟,丫鬟去喊家丁,家丁去喊总管和奶妈子,奶妈子扶出夫人。两个忠心耿耿的家丁壮汉抖擞出武松上山的气概从我身边挟起两位小少爷,我向他两人亲切微笑,壮汉面露惊恐之色,一路狼烟狂奔回廊下。一颗颗人头,闪在八丈二尺远的地方,看鬼魂一样看本仙君。

有眼不识真仙,本仙君也不同他们一般见识。

几位持刀护卫簇拥出一位鬓角花白胡子也花白的绛紫猛虎袍,阔额方脸,面多风霜。不消说是东郡藩王真身。本仙君要暂做他些许时日的儿子,初见面需联络下情谊。

我缓步向前,垂手敛身,放下身段,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爹。”


东郡王虎目中异光四射,盯着本仙君。傻儿子忽然清醒,激动之情可想而知。东郡王兴奋得脸色煞白,浑身乱颤,黑眼珠向上一插,过去了。

我宋珧元君化做李思明一事,十分顺利。

东郡王府的人看着我,抖了一天。东郡王爷醒来后,第二日请了位法师到我面前下了个大神。法师拿把桃木剑舞了一通,再咿咿咕咕念了一通,我看得甚是快活。正在兴起处,法师忽然环睁双目,直勾勾看着本仙君,扑通一跪,将头磕得砰砰做响,“小道恭迎上仙。”

我吓了一跳,许多年不问凡间事,天庭最近没有新飞升的散仙,我还以为人间道术衰败。每想到市井中竟有人道行精进如斯,能一眼看出本仙君的真身。

法师战战兢兢,继续磕头,“小道修为浅薄,未能一眼看出白虎星君金身,望星君恕罪!”

白虎星君?天庭七十二宿八位星君,什么时候多了头老虎做上君?白老虎天庭倒有几头,都是养了把守天门的,几时移气换形,殿上称君了?!

法师挪动膝盖,转向东郡王磕头。“恭喜王爷,贺喜王爷。贫道斗胆戳破天机,小公子乃是天界白虎星君临世。王爷福泽隆厚,因结仙缘,此则上天福报。”

东郡王爷瞧着我,仍有些颤,“法师当真?犬子自幼痴傻不知人事,忽然间明事知理,识文断字,实在……”

法师起身,“王爷,小公子仙君临世,当然与常人不同,古人曾道,卧虎如石。星君数年潜气钝行,世人碌碌者,却不可知。”

东郡王爷对儿子是老虎星下凡一说很是满意,小儿子之所以傻,乃是老虎星一二十年都在睡觉,这种混话他也信了。他瞧着本仙君,终于不抖了,脸上还带上了春风。

“只是法师,如你所说,犬子潜息数年,为什么突然之间就醒过来了?”

我在桌上摸起茶杯,润了润喉咙。

法师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掂须,“天机不可泄露。”

扯你祖爷爷的诞。


从此之后,本仙君在东郡王府里,过得十分舒坦。

东郡王将幼子思明是颗老虎星一事告之全府,我被暗中观赏数日,与王府中人渐渐熟络。我在王府四处踏看时,常有下人假装无意经过,试图和小公子我搭上一两句话。

东郡王命中克妻,夫人如夫人前后娶过十来个,统统克死干净。加上本仙君这副李思明的肉身,共有三个儿子。长子思贤与次子思源争做世子,颇多明争暗斗。老虎星一说后,两位兄长都来瞧我这个兄弟寻新鲜。特意在别院的花园内摆酒,赏玩夜色,聊些闲话。须知我宋珧元君在天庭东飘西荡,喝茶品酒下棋论道几千年,放观仙界,除了衡文清君,还没谁能谈得过我。经纶道典大略说了一两分,没留神天就亮了。两位兄长睡了一个白日,本仙君是颗老虎星一事越发的坐实了。

再过数日,我在市井茶坊王府里大概摸清了南明帝君和天枢星君的近况。

命格星君曾告诉我,南明帝君在这一世名叫单晟凌,天枢星君的转世叫做慕若言。几日探听,方知他二人在俗世中竟甚有名声。尤其天枢星君,很能折腾,出本仙君意外。满城满巷的墙,都贴着缉拿慕若言的榜文,还有张半身的大画像。

据说单慕两家都世代是朝廷重臣,两家相交数代,情谊深厚。十多年前南明帝君的祖父得罪了皇帝,满门抄斩。慕家偷偷地将单晟凌救进府中,教养长大。南明帝君在天庭架势十足,打下凡界也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物。如今时逢乱世,各地藩王坐拥重兵,皇权所剩无几。单晟凌投到南郡藩王座下,就在一个月前鼓动南郡王公然造反,欲夺皇位。皇帝大怒,查出留下这条祸害的是慕家,于是将其全家也满门抄斩。当然,玉帝不可能让天枢星君稀里糊涂顺顺利利砍个头了帐。慕家的家仆拼死护住慕家小公子慕若言逃了一条命,而今东躲西藏,飘零在江湖。

通缉像上的慕若言脸尖眉细,十分不讨人喜欢。本仙君望着那画像颇叹息了几回。天枢星君在天庭时,素袍玉簪,清韵淡然,何等点尘不染的仙风。打下凡界后玉帝给他安排的这个皮囊实在太缺德。毕竟本仙君还要奉旨陪他唱一场情戏,好歹也给他留一两分做上君时的颜色罢。本仙君将他弄到手后,对着这样一张脸,情话怎么讲得出来。

晚上,我运气调息,想移出元神回天庭找玉帝理论,哪知竟像被钉在躯壳内,挪动不得。方才记起来命格星君那老混帐曾说过,我此下凡界不到要紧关头动不得仙术,原来是防着我晓得真相后撒手不干。

我无可奈何,在东郡王府喝茶睡觉,闲散过了数月。

东郡王对本仙君这个忽然清醒的老虎星儿子异常慈爱,特意拨出一个独院让我住。时常和两位兄长喝酒下棋,大家还同去勾栏听过几回小曲,感情日益好。

三个多月后,命格星君终于再下凡界,半夜从李思明身上放出本仙君,在王府上空告诉我戏将开台。

天枢星君在暗处养好了伤,被侍从护潜往南郡,准备找他情人南明帝君会合。东郡王小公子李思明要在这时候从半路杀出,将慕若言抢回王府。

慕若言的马车,后天上午从尚川城外山下的小路上过。

南郡王拥兵称帝,东郡王也有些按奈不住,两郡属地相接,临界处难免生些刀兵摩擦。东郡王和长子近几日到郡属边镇检视军营,次子思源在王府应付,提携他弟弟本仙君帮忙处理些内务。

隔一日清晨,我声称得了东郡探子潜伏入境的密报,向思源讨了二三十个精壮护卫,埋伏在城外的山道旁。

谁知道从早晨埋伏到中午,竟连半辆马车的影子都没看到。



№0 ☆☆☆大风刮过 2007-11-01 20:20:00留言☆☆☆  加书签 不再看TA

 
 
 
第三十六章
 
衡文说:“法道会么,到时候再说罢。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等到了开法道会的日子,兴许此处的事情早完了,已经回天庭了。”
 
我想一想,赞叹很是,再又一想,复大惊:“要是命格老儿在天庭忙活,一不留神把这件事情忘了个两三个时辰,那还了得!”
 
衡文打了个呵欠:“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你想怎么做怎么做就是了。”我嘿然道:“是,要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随便一推,就说命格没说我也没主张了,横竖不用担责任。”
 
狐狸在桌角旁的椅子上抬起头来,撑着眼皮斜斜瞧了瞧本仙君,鼻孔里不屑地一嗤。
 
本仙君不计较。站起身来,负手看窗外,踱了几步。
 
衡文道:“天枢和南明,你还是跟上罢。反正不管命格回不回来,早晚还是要跟的。”
 
于是,两刻钟后,我扛着全副的算命道士行头,与衡文一起迈出江上人家的大门。
 
衡文在柜台上搁下一锭金子,让掌柜的笑脸热烈如三伏天的太阳,很殷勤地亲自送到门口。
 
狐狸和山猫都想同行。本仙君怜弱,就肯了。山猫卧在本仙君背后的藤架上,本来按照我的意思,拿条绳子栓上狐狸牵着走,再合适不过。狐狸双眼血红地盯着我,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凛然神情。真是的,方才你无耻地望着衡文,意有所指时,倒没想起自己还是条汉子。最后,调和再折衷,狐狸也卧上了我背后的藤架,山猫卧在第一层,狐狸卧在第二层。两只妖怪,险些累断本仙君的老腰。
 
江上人家离周家渡只有不到两里路。我等赶到渡口前,遥遥看见数个人影站在渡头,其中一个细长的人影衣衫随风飘飘荡荡,正是慕若言。
 
远处一片白水,浩浩荡荡。几条小船如苇叶一般,飘了过来。
 
十年修得同船渡。
 
我和南明天枢同为仙僚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十年。当然够缘份会坐到同一条船。
 
我赶到渡口前时,单晟凌两道如刀的目光立刻从人群中射了过来,在我身上一扫,却扫向衡文。我侧眼见衡文客气地点了下头。倒是慕若言望向我,我一合掌:“施主,好巧。”
 
正说着,几艘船都靠到渡头。本仙君腿脚敏捷,眼看单晟凌与慕若言踏上一条船,立刻一大步跨了上去。
 
艄公道:“道人,我这船是专渡这两位客人到卢阳的平江渡口,您要去别的地儿就请再寻船罢。”
 
我挥一挥拂尘:“正巧正巧,贫道也是要去卢阳。”见艄公瞧着我,却有些不怠见,忙将拂尘向身后一指:“贫道是与这位公子同路,和他算船钱。”
 
身后甲板声响,衡文站到我身侧,和声道:“敢问老丈,到卢阳船钱几何?”
 
艄公却换了脸色,忙躬腰点头道:“不忙不忙,公子请先舱里坐,等到了地方您再看着打赏。”
 
我在舱蓬边,让衡文先行,再弯腰进了蓬舱。蓬舱中十分简陋,侧沿两条木板算是条凳,中间搁了一张破木桌。
 
单晟凌与慕若言在一侧,我和衡文便到另一侧去,我将皂帘杆倚在桌旁,刚要搁下拂尘,眼梢里看见衡文径直要向木板上坐,忙喊了一声且慢。伸手在木板面上一抹,抬手看看,倒不脏。但木板硬梆梆的,怎么能让衡文坐。我将背后的藤架搁在桌面上,从山猫身边拿过一个做样子用的衣衫包袱,拆开包袱皮,将里面的衣衫等物重新搁了搁,再用包袱皮重新包过,包成个坐垫模样,放在木板上。还要装模作样地一合十,“公子请坐。”
 
衡公子眉毛动了动,一脸受用,大模大样地坐了,然后很有派地拿扇子一点,“你也坐罢。”
 
我合十道:“多谢公子。”在木板上缓缓坐下。单晟凌和慕若言已在对面坐下。我有些担忧地去看狐狸和山猫,生怕两头妖怪一个按捺不住扑去找单晟凌报仇。幸亏它们尚沉得住气,山猫蜷起了身子在缩在藤架中。狐狸的脊梁有些许起伏。
 
片刻,狐狸忽然躬起脊背,本仙君凛起精神,狐狸躬起脊背后,却抖了抖毛,一窜窜到我和衡文之间的木板上,挪到衡文身边,盘着卧下。
 
于是我和衡文,与单晟凌和慕若言,隔着一张破桌,对面相望。
 
 
第三十七章
 
 
这条船是条五人划,方才的那个艄公在船头掌船,船首和船尾各有两个后生摇橹。船身摇摇晃晃,行得轻快。
 
微风带着江水的潮润气吹入蓬舱,慕若言端坐在木板上,风吹得衣衫微动,神色却有些勉强、。
 
南明忒不是个东西,昨天晚上床板几乎响了一夜,今天就拉天枢来一起赶路坐船,他脸色不勉强才怪。
 
我总算明白慕若言为什么身为相府公子却闹下一身的病症,十有八九是被南明折腾出来的。
 
不过天枢也是爱被南明折腾才会折腾成这样。这叫周瑜与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慕若言和单晟凌,两个名字中间有手指头那么粗的一根红线连着,天枢能不愿意被南明折腾么。
 
单晟凌的声音忽然道:“这头狐狸和这只山猫都是公子养的?倒是两只稀罕畜生。”
 
单晟凌他行途寂寞,开始搭讪了。
 
衡文笑了笑。我说:“过奖。”单晟凌道:“公子此行,也是到卢阳?”
 
衡文道:“是,听说南郡风光秀丽,想去看一看。”
 
单晟凌道:“前日在东郡王府内,情势仓促。公子到了卢阳后,若不嫌弃,还请赏脸到敝府一叙,让单某略尽些地主之谊。”
 
我说:“单施主真是太客气了。”
 
毛团听着单晟凌与衡文说话,虽然盘身卧着,颈上的毛已炸了起来。衡文拍了拍它头顶,它颈上的毛才又服贴了下来。趁势爬上衡文的膝盖。狐狸将自己养得不错,体态丰润,毛色光亮,小风一吹,雪白的毛微微拂动,末梢似乎还带着银光,引得慕若言也紧紧地瞧它,面上露了点犹豫的颜色,然后开口低声道:“这是雪狐罢,毛色真漂亮。”
 
衡文道:“是。”我道:“在客栈里买的,谁知道它是什么。”狐狸在衡文膝盖上动了动耳朵,慕若言忍不住道:“在下……可能碰一碰么?”
 
衡文悠悠道:“这可要问它。”
 
慕若言起身过来,试探地伸手。但狐狸是头傲骨峥嵘的狐狸,此时故做这种姿态估计只是想变法的揩衡文些油水,以慰它的断袖相思,慕若言又是他仇家的相好。所以慕若言手刚要去摸它头顶,狐狸傲然一偏头,闪了过去。
 
慕若言的手僵在半空,笑道:“看来它不愿意,是我唐突了。”
 
嘴里虽然这么说,手还是忍不住又去摸,狐狸这一下未闪开,只得让慕若言摸了摸头顶。耳朵抖了抖,猛地甩了甩头。
 
慕若言却很欢喜地微微笑了笑,收回手回对面去坐。我冷眼看狐狸又要在衡文膝盖上卧下,扯起嘴角笑道:“妙哉,单施主要不要也过来摸一摸?”
 
狐狸一个激灵翻身而起,炸起全身的毛露出森森尖牙,从衡文身上跳下,鼻孔中喷出一口气,在木板上寻块地方悻悻地趴了。
 
船桨嘎吱嘎吱地响,船晃晃悠悠地行。
 
船夫说,傍晚才能到平江渡。衡文从袖子里装模作样地掏了掏,化出一册书来看,慕若言脸色不好,闭目坐着养神。剩下我和单晟凌两两相望,他越过本仙君的头顶看风景,本仙君越过他的头顶看风景。
 
单晟凌忽然道:“听说道长好卦象,在客栈时未能请教,现在可能替在下占一卦。”
 
 
第三十八章
 
本仙君抖擞精神:“施主有什么要算。”单晟凌道:“请道长替在下看看手相,算算往事前程罢。”伸出左手,我端住他手腕看了看,他的往事前程早被命格老儿写在天命簿上,本仙君背得烂熟。我半闭起眼道:“单施主的手掌纹理奇特,生平诸事都与寻常人不同。幼时父母兄弟早分离,少年多磨难,一生注定漂泊无定所。而且——”我截住半截话头,做吞吐犹豫状。
 
单晟凌道:“道长有话尽管直言。”
 
我慢吞吞道:“施主你命带凶煞,是个克累他人之命。父母兄弟,挚亲挚友,均会牵连。而且施主注定命中无后,今生没有姻缘,只有孽缘。”
 
闭目坐着的慕若言眉头忽然紧了紧,身子似乎一颤。我继续道:“而且施主不久,将有一场大难,此时已隐约可见前兆。此难非同小可,施主须一切谨慎。”
 
玉帝亲自安排的难,不是大难才怪。而且替你造难的,正是本仙君。
 
单晟凌目光闪烁,道:“哦,那道长可有什么破解的法门?”
 
一瞬间,我动了慈悲之心,决定效仿西方诸佛的做法,给南明一个机缘,看他能不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施主如果现在放下一切,独自入山修道,大概可以算做悬崖勒马,修道数十年后,或者能柳暗花明。”
 
单晟凌哈哈长笑:“多谢道长提点。”眉峰扬了一扬:“冒昧一问,道长贵庚,一向何处修道?”
 
我拈须道:“贫道虚度四十八载,一向各处云游,并无定所。”单晟凌将一锭银子放上桌面,“劳烦道长,此是卦资。”我把目光搁在那锭银子上,假笑道:“单施主何必客气,大家同船而渡,乃是缘份,卦资就不必了。”单晟凌道:“道长不必客气,卜卦者资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道长请收。”我干笑两声:“那便多谢了。”伸手抓起银锭,收进袖中。
 
啰嗦了半日,倒有些口干,我从藤架的底篮中摸出水葫芦,正要拔开塞子,抬眼见对面的慕若言疲色深重,嘴唇发白且干。南明带着天枢赶路坐船,一无清水,二无干粮,他钢筋铁骨受得住,慕若言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折腾。我在心中摇头,天枢被我用一碗金罗灵芝汤灌回的好身子早晚又得被单晟凌折腾散了。我握着水葫芦,踌躇了一下,终是有些不忍,道:“贫道这里有些清水,二位施主要喝些么?”
 
单晟凌道了声多谢,向船夫讨了个茶碗,倒了半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片刻递给天枢,天枢接过碗,饮了几口,脸色略有和缓,道了声多谢。我连忙道不必,拿起葫芦自己灌了一口。忽然看见天枢神色蓦然寒僵,直直盯着桌上的藤架,一动不动。
 
我低头看藤架,也小吃了一惊。山猫正抱着那只本仙君曾送给慕若言的卜课竹筒。
 
那只竹筒我一向收在行李里,到了客栈就随手摆在桌上。不知怎么的山猫精就相中了它,本仙君也不好因为一只竹筒和小孩子横眉竖眼,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山猫偶尔抱着玩耍。山猫对竹筒爱不释手,在里面塞了半筒鱼干。可能此时坐了半日的船,它腹中饥饿兼无聊,就将竹筒从藤架底篮中拖了出来,此时正将躺倒的竹筒半搂在肚子下面,左前爪按着筒身,右前爪伸到筒中一掏一掏地掏它的存粮鱼干。
 
慕若言竟然认得出那只竹筒,蓦然一僵后,身子慢慢地放松下来,脸上没什么神色,却依然看着那只竹筒。山猫精看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缩了缩身子,怯怯地叫了声:“喵呜~”
 
慕若言的眼中似有亮色闪动。
 
山猫将竹筒向怀里搂了搂,又呜呜叫了两声。慕若言起身,慢慢走向桌边,缓缓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手指触到山猫脑袋的时候,山猫向后缩了缩。但是慕若言是天枢星君转世,身上有仙气,正是妖精所爱。山猫卧着不动让天枢抚摸了几下后,呜呜又叫了两声,主动拿头顶蹭了蹭天枢的手心。
 
第三十九章
 
 
天枢的手颤了一颤。
 
本仙君斜了一眼单晟凌,他若无其事地瞧着,本仙君也皱眉瞧着,总觉得事情开始不对。
 
天枢的神色却恢复了平常,山猫卧着咕咕地任他抚摸,天枢似乎随口地问道:“这只猫倒有趣,它有名字么?”
 
我没多想就道:“有,它叫阿明。”
 
衡文卷起书在手心中嗒地一敲。
 
我心中霍然一动。天枢……该不会……将山猫当成李思明了罢……
 
他不至于想的这样离谱罢……
 
我干咳一声道:“这只山猫到客栈偷鱼干的时候被伙计抓了,和狐狸一样被赎来的,哈哈~~”
 
慕若言哦了一声,又摸了摸它的脑袋,退回木板上坐着。
 
重新闭起眼。
 
山猫呜了一声,继续大胆地掏它的鱼干。
 
落山的太阳红了半片江水的时候,船靠在了平江渡口边。
 
渡口岸上声势很是浩大。一队全副铠甲的人马守在岸前,扑通通向单晟凌跪下,恭迎大将军。
 
此处是南郡单将军的地盘了。
 
一个兵卒牵过一匹火红的骏马,跪请大将军上马,大将军客客气气地对本仙君和衡文抱了抱拳头,翻身上马。单晟凌的手下倒有些良心,带了一辆马车供慕若言坐。
 
慕若言的也很客气地道了声后会有期,我立掌道严施主保重,他日有缘再见。慕若言道:“道长早应该知道了在下是慕若言,日后不必以假姓称呼。”
 
我于是又说,慕施主保重,他日有缘再见。
 
慕若言转身上车,一行人马疾驰而去,留下尘土滚滚。
 
我站在路口道:“也不知道从这里到卢阳城内要多少路程。”衡文摇着折扇道:“前面有个茶棚,过去坐着喝杯茶,问一问罢。”
 
我低声问衡文:“坐了一天的船,你……一定累着了,可撑得住么。”
 
衡文皱起眉头,上下看了看我,拿扇子在我肩上一敲,忧然叹道:“醒醒罢,天枢早走远了。”
 
我干干笑了笑。
 
在茶棚问了路,再在路边雇了一辆马车,天黑后进了卢阳城。
 
马车一路到了卢阳最好的客栈前。下车,订两间最好的上房,洗涮完毕,房中的床上铺上了崭新的枕头被褥,桌上崭新的茶壶内已沏好了上好的新茶。我将广云子的身躯扔在另一间房内,让毛团和山猫去同他作伴。自挟了枕头被子到隔壁间。衡文正在桌边喝茶。我将被子展开铺好道:“你该倦了,快去睡下养养仙神罢。”
 
衡文握着茶杯,嘴角抽了抽:“你今天和南明天枢坐了一天的船坐出了魔风。说话何其肉麻。”
 
我只好再干笑,刚笑了一声,凭空忽然有声音朗声笑道:“正是正是,肉麻得很,麻得我身上一阵紧似一阵的。”
 
声音落处,金光闪烁,闪出两个身形。
 
打头的一位身穿云锦仙袍,顶束美玉仙冠,一张上好的俊美面皮笑成了王母的心肝蟠桃,“衡文清君,宋珧元君,下凡界一趟,一向可好么。正好我顺路,就来瞧你们一瞧。”我瞧见他,几乎热泪盈眶,就像见到了命格。
 
此乃本仙君的故交,揣走北天门的钥匙让天庭团团乱转的上君,碧华灵君。
 
他身后的那一位,却有些让本仙君头疼。
 
板板正正的明霞色司职服,头束规规矩矩的仙簪,板着一丝不苟的面孔,先问了本仙君安好,再躬身向衡文道:“清君,小仙此次下界,乃是有十分要紧之公函要清君亲自批阅。”
 
衡文之下的众仙官,文曲星武曲星,两位魁星,以及其他等等都十分不错,唯独这个掌案左仙陆景,有些难办。
 
 
 
第四十章
 
掌案仙使陆景,套用一句东华帝君的话来说,整个天庭,找不到比我宋珧元君更闲的神仙,找不到比碧华灵君更花哨的神仙,也找不到比陆景仙更板正的神仙。玉帝物尽其用,司文的仙中,陆景主掌文规,兼带整核公函。陆景从站到卧,从走到坐,每一个举动,都是一篇规矩。
 
其实陆景的心肠不错,譬如本仙君成天在微垣宫和文司殿进进出出,一定十分不入他的眼,但他从一不激愤二无批驳,只是宽宏大量地隐忍。当年南明帝君寻我错时,还承蒙他在殿上帮我说过两句好话。
 
我每每去文司殿找衡文,陆景都在案前向我偱礼一笑,我看到他笑就忍不住想,为什么他能笑得如此规矩,再想到我是来找衡文清君喝酒赴宴四处逛,便不由得心虚。
 
衡文曾对我道,没什么好虚的,待以后有机会你我调个个儿,你在我那位置上坐坐,天天看他杵在案头,看上个八百一千年的,自然就亲切了。
 
眼下,我等三位天界无双的神仙凑在了一个屋里,这个凡间客栈的陋室,蓦然仙气腾腾。
 
瑞气闪闪的碧华灵君十分家常地拉了把椅子自己坐了,再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半闭双目点头:“凡间的茶水,粗糙得有味。”
 
陆景捧上一个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包袱,里面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地放着一摞公函。陆景将公函堆放到衡文面前,化出笔砚,挽袖研墨,全然是让衡文现在就看公函。
 
碧华灵君弹着杯子上下打量客房,道:“凡间的房屋简陋,不过别有风趣,正是应该时常下来尝试尝试。”
 
衡文将手中的茶杯搁远,整衣正坐,随手拿起一封文函,拖着调子道:“碧华兄只管在凡间尝试,难道陆景没有和你说,天庭上因为北天门开不了已经团团乱转了。”
 
碧华灵君道:“地上一天两天,在天上不过是眨眨眼的工夫,不急这一时三刻的。我一向最重情谊,从西方佛地回天庭,一定要绕路过来探望探望两位仙友。”
 
衡文笑道:“多谢多谢,惶恐惶恐。”翻开文函,敛神看去,右手提起细毫笔,沾了沾墨。
 
我终于忍不住道:“今天夜深了,先睡罢,明天再看不成么?”
 
陆景道:“元君,这些文函必须在固定的时辰前批阅出来,每丝每毫都关系尘世的文脉,延误不得。”
 
说得严肃郑重,本仙君只好闭嘴。
 
衡文提笔在文函上写了几行字,搁笔稍顷后合上函书,拿起第二封。
 
我道:“几十封公函,等批完天都该亮了。方才碧华兄也说过,地上一夜,天上不过眨眼的工夫,睡一夜再批能耽误多少时辰?”
 
陆景板着规矩的脸,不动不摇。衡文看文函时我也不好意思聒噪。只得也摸起茶壶,倒一杯茶喝。碧华灵君忽然道:“我方才先从隔壁过,瞧见地上有一个长胡子道人的身躯,是你正使得罢,命格星君忒有眼光。”
 
我惆怅不语。碧华灵君饮了口茶,又道:“不过旁边的两只妖兽不错。”
 
碧华灵君爱收集珍兽的毛病十分大,难道看上了隔壁那两头小妖?十之八九,是看上了狐狸罢。
 
我干笑道:“都是机缘巧合跟过来的。那头狐狸是雪狐,不过道行平常。雪狐不算什么稀罕种儿罢。”本仙君记得碧华灵君府中有不少条狐狸,从一条尾巴到九条尾巴,什么毛色的都有。
 
碧华灵君道:“那头雪狐的毛色挺纯,不过确实不算什么稀罕种儿。本君看那只山猫不错。”放下茶杯,“有些想把它带回天庭去。”
 
本仙君愕然,我知道碧华灵君的眼光一向独到,没想到独到至此,假笑了两声道,“碧华兄如果想要,现在驾云出去,随便哪个山头上,都能摸来一只相同的。”
 
碧华灵君半闭着眼,摇头道:“你不知你不知。”
 
我道:“唔?”
 
碧华灵君悠远地说:“不可说,不可说。”
 
我瞧了瞧他,不语,碧华每去西边一趟,总要这么神神叨叨数日。等他身上的佛味儿散了,自然就转回来了。
 
陆景身姿板正地站在桌前,本仙君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问他:“陆景兄,最近你在天庭,可听说过哪位神仙下界了么?”
 
 
第四十一章
 
陆景道:“小仙在天庭每日灵霄殿上应卯时,似乎除了清君与宋元君碧华灵君外,诸仙都在。”
 
我道:“那不上殿或无禄的仙们,有谁最近不在天庭么?”陆景道:“不上殿者小仙不知。”我也不指望从陆景嘴里听到什么据传说的流言消息,只得罢了。
 
殿上诸仙都在。那么不上殿或者无禄的仙中,有谁可能救了南明?这厢衡文已经看了几本公文,尚有一叠高高堆着。我向他杯中添了些茶,碧华灵君掩嘴打了呵欠,四处张望道:“宋珧,这两间房子哪间好歇?我许多天都没歇过,看见这房中的被褥帐子,倒有些想睡了。”
 
碧华灵君假惺惺地问,一双眼却飘向了衡文背后的大床,定住不动。本仙君做沉吟状不吐口,碧华灵君终于道:“不然本君就胡乱在此床上歇歇罢,本君睡觉不占床,我靠里睡,清君你瞧完了公函只管在外面睡就好。正好隔壁还有张床,宋珧和陆景去睡。”又打了个呵欠,作势就要起身。
 
我道:“碧华兄你许多天没休息,他两人在这里灯光火亮地看公文,怕你歇不好。”
碧华灵君道:“无妨,我找昴日星君下棋时,常在他府上歇,所以从不惧亮。”我道:“但这间总不如隔壁安静,而且那只山猫也在隔壁,不想去瞧瞧?”
 
碧华灵君眉开眼笑地道:“果然宋珧是我的知己!”兴头头地穿墙去隔壁,我只得跟上,又回身将衡文的茶杯向他身边推了推,“喝些茶水,我去看看碧华灵君,等下便回来。”
 
衡文头也不抬地道:“晓得了。”笔锋一顿,抬手搁笔,顷刻合上函页,又取过一本。
 
我转身穿墙到隔壁,狐狸正半抬起身子,冷眼看碧华灵君。山猫盘成一团,腹下压着一个枕头,贴着狐狸的脊背呼呼地睡着。碧华灵君一脸贪婪地瞧着山猫,它居然毫不察觉。狐狸躬起脊背,站起了起来,抖抖毛皮跳下地面,化出人身。狐狸很识货,碧华灵君身上仙气冲天,它立刻晓得是位上君,恭敬地低头道:“小妖宣离,不知道尊驾是天庭哪位上君?”
 
山猫被动静惊醒,睁开朦胧睡眼,茫然四顾,看见碧华灵君,一惊一颤,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碧华和善一笑,蔼声道:“你等莫怕,本君是天庭的碧华灵君,刚好办完差使,顺道过来探望仙友。不是来收妖的。”话说着,已经凑近了床边,极其自然一般将手搁上山猫的头顶,山猫浑身颤抖,越发地缩成一团。碧华摸摸它头顶,笑道:“好乖好乖。”其嘴脸之龌龊让他的仙友本仙君都微有汗颜。
 
我见山猫抖得可怜,终于本着良心道:“碧华兄,它可能认生,有些怕你,你先离开些,别吓着小孩子。”
 
碧华灵君在它头顶又恋恋不舍地摸了两把,才收手离开。山猫立刻窜下地,打滚变那个幼齿男童模样,缩到狐狸背后。
 
狐狸下意识地往山猫身前又挡了挡。
 
碧华灵君飘然向后站了几步,道:“你已经修炼近两千年了罢,道行不错。”
 
狐狸低声道:“仙君过奖。”
 
碧华灵君负手含笑,忽然向本仙君站处靠了靠,我耳边飘来几句细若蚊呐的话,是碧华在用密法音和我通消息:“宋珧,狐狸和山猫儿是一窝的?”
 
我也只得用密法音回过去,“是,狐狸是山猫的大王,它一洞的妖怪只剩下山猫了,所以你打山猫的主意,恕兄弟帮不上忙。”
 
碧华灵君依然负着手,仙气十足地含笑着,忽然向狐狸道:“你随本君出来片刻。”飘然出窗,狐狸愣了愣,闪身跟上,山猫将本仙君看成靠山,可怜巴巴看我,我揉了揉他头顶,也去窗外看热闹。
 
明月下,碧华灵君正向狐狸道:“那个孩子是你洞里的罢。本君想带它回天庭,你愿意么?”
 
狐狸怔了怔,片刻道:“被灵君看上是他的福分,但是他虽在我洞中,我对洞中的妖怪从不约束,来来去去任凭自由。”
 
碧华灵君便又回到房内,问山猫精:“可愿意和我回天庭?”
 
山猫抱住了狐狸的衣襟,紧紧地贴着,摇了摇头。
 
碧华灵君叹出薄气道:“罢了罢了,这也是缘该如此。只是——”掸了掸袖子,目光轻描淡写地望过狐狸,又扫了扫本仙君:“你等不劝它和我回天庭,不久之后,别后悔今天。”
 
走到床边,用袖子扫了扫床面,翻身上去睡下。
 
狐狸望着碧华灵君,面色疑惑不定。我心道毛团你不晓得,这位碧华灵君其实是刚刚离开西边,还没从境界中缓过来。
 
碧华灵君睡下后,又侧头斜眼看了看地面,摇头道:“宋珧啊宋珧,此道人的躯壳虽然长得像吕洞宾在凡间的二大爷,总也让你使了许久,放在地上忒凄凉了些,好歹给条大板凳躺罢。”
我道:“你不晓得,板凳面窄,硌得慌,不如放在地面上平整。”碧华想了想道:“也对,但我听说凡间的蚂蚁虫豸还有小耗子都挺厉害,你仔细着道人别被啃了。”我道:“碧华兄你放心睡罢,蚂蚁小耗子不吃这东西。”碧华灵君方才道了声占先,入他的梦去了。
 
山猫却缩在狐狸身后,看着碧华灵君,依然瑟瑟发抖。本仙君想带他们去隔壁,但隔壁的陆景仙正板板正正地杵着。衡文的公函不到天明看不完。本仙君只得高风亮节地在此房内静坐养神。山猫才敢跳上我身边的一张椅子面蜷下睡了,狐狸大概估量到今晚去找衡文无望,也远远地找张椅子卧下。
 
直到天
 
 
第四十二章
 
 
天明后衡文才看完了公文,陆景将函本规规矩矩地包好,与碧华灵君一起回天庭去了。碧华临走时还做依依惜别状道:“你二位保重,我先回天庭交了北天门的钥匙,得空再来看你们一看。”我和衡文与他拱手别过,欣慰地见金光过后,一双身影无踪。
 
衡文看了一夜公函,满面倦色,喝了两口茶抖开被子,躺下前又道:“我已经让陆景回天庭后去和命格星君提个醒儿,他别真的将此事给忘了。”
 
我替他将被子盖牢:“正是,命格的事务繁重,一不留神也是常有的事情。”衡文打个呵欠,道:“你说你昨晚打坐一夜,现在不想睡?”我叹道:“恐怕小伙计等下要来叫门送水送饭。我先到楼下和掌柜的打个招呼,让他们不要服侍了再睡。”衡文懒懒道:“早呢,小伙计哪会那么没眼色地献殷勤,之前的客栈里不都是早上不传唤绝不乱敲门,中午才主动过来服侍么。先睡罢。”
 
我想一想也是,便也掀开被子睡下。
 
哪知道头沾上枕头合上眼还没半刻钟,门板砰砰做响:“客官,客官,可还歇着么?”
 
我大怒,天不过刚亮,哪个小伙计如此没有眼色。衡文皱着眉头从被子里举起一只手胡乱挥了挥道:“你去打发了他,我继续睡了。”很没义气地翻身向里。
 
本仙君掀开被子,下床开门,刚开一条缝便听见小伙计道:“客官您可起来了。这位公子说有要事找……呃~呃呃?~~”
 
小伙计面色惊异,嘴巴大张。我心中嗖地一凉,不好,搅晕了头,竟忘记附进广云子的躯壳,本仙君竟真身出来见人了。
 
小伙计将我上下打量,结结巴巴:“客~这位客官~~此、此房~与隔壁房~小的,小的记得是位道长和一位姓赵的公子订的~~莫非……莫非小的走错了房~~公子,公子~请问公子您是?”
 
本仙君十分颓然,小伙计身后,几个随从簇拥中,慕若言正站着。
 
一双眼当然盯在我身上——
 
我在颓然中还是想了想,大清早的,天枢怎么来了。
 
我打开房门,向小伙计尔雅一笑:“没走错,赵公子正在此房,还在床上睡着。”我看向慕若言,又斯文一笑:“几位清早到访,可是有什么事情?”
 
小伙计断断续续道:“公公公公子你是……”
 
我愕然道:“小二哥你竟忘了,在下是赵公子的表兄,昨天半夜来此客栈找我表弟,似乎还是小二哥领我上的楼。”
 
小伙计懵了,挠了挠头:“小的,小的,不记得昨晚上~~”我皱眉道:“难道是另一位?昨天在下急着找人,没看清小哥的模样。”伸手在袖子里一掏,变了一块碎银掏出来,“昨晚劳烦小二哥行方便又替在下引路,急着寻表弟,竟忘记谢过。这些微的一点银子,小二哥拿去只当谢你的茶钱。”
 
小伙计何以敌得过本仙君的大智慧,眉花眼笑地接了银子,道:“是是是,公子爷您一提醒我想起来了,昨晚上您风尘仆仆的来找人,是小的提着灯笼引您上的楼。公子爷真是客气,这都是小的的份内事。这位公子说是有要事来找赵公子和道长的,不然公子爷您先和他说说罢,小的先下去,有事您叫小成就行了。”咧嘴笑嘻嘻地斜身退下,留下本仙君和慕若言对面相望。
 
我拱手道:“这位兄台来找家表弟定有要事,委屈兄台先在门外等候片刻,待在下去喊他起来。”
 
慕若言还礼道:“那便有劳。”略顿了一顿,“在下慕若言,请教阁下贵姓?”
 
我道:“久仰久仰,在下是赵衡的表兄。”我拱手作答,忽然想起,几千年前,云霭之上,我初见天枢星君时侧身谨候顶礼相迎,[小仙是新上天庭的宋珧,见过星君。]
 
不由得便缓声道:“敝姓宋,单名珧。慕公子若不嫌弃,可直接唤在下宋珧。”
 
第四十三章
 
慕若言一声“劳烦宋公子”说出口,我心中颇有些感慨,撤身进屋去喊衡文。还未侧过身,就听见身后衡文道:“是慕公子么,在下方才尚未起床,未能相迎,且请莫怪。”
门咯吱一响,衡文已在我身侧站定,仍然化了一身淡青的长衫在身上,齐齐整整的,一点也看不出是刚从被窝中爬起来。
 
慕若言自然要说,大早上过来扰衡文和我的清梦,是他太唐突,与衡文你来我往客套了数句。衡文让他进屋,几个侍卫守在门前。进屋后又一番谦让,慕若言才在桌前坐下,道:“广云道长还在房中安睡?”
 
衡文又摸起了他的破折扇,挥着道:“是,道长上了些年岁,昨天坐船,恐怕受了些劳累,早早的回房,也不知是修静还是睡觉。在下亦不方便打扰。慕公子如果有事找他,可以去隔壁敲门试试。”
 
我杵在桌旁绕了两个圈,也拖把椅子自己坐了。
 
分明是本仙君的事,本仙君却插不上,心中的感触破难形容。
 
天枢道:“便不打扰道长了,说与赵公子也一样。新近南郡战事将临,卢阳城中一应的管制都改成军务为先,以军辖民。昨天军中刚定下新令,清查城中人口。”眉头蹙了蹙,似是斟酌了一下字句道,“卢阳的客栈恐怕都要暂时关门。”
 
衡文道:“在下昨天在茶棚中歇脚时听说朝廷与东郡两支大军正直逼卢阳,单将军想来是要据水一战,为防细作,先将城中的闲杂人等清理出去。”
 
我忍不住道:“竟不让人在卢阳城中呆了么。”
 
天枢缓声道:“前日在东郡客栈中,广云道长救了在下一命,大恩在前,尚未报答。在下在城中有一所陋宅,赵公子和道长如若不嫌弃,便暂且到敝府权住几日罢。”
 
衡文合上折扇,笑道:“慕公子明明知道我尚有可能是东郡王府的幕仲,广云道人神神叨叨大有可疑,却仍让我到府中住么。君之品格,虽经尘烟历历,却犹未染埃矣。你不怕我与他——”折扇向我一指,“还有广云道人,和东郡大军里应外合,害了单将军么?”
 
慕若言道:“赵公子就算真的做的出,此时也已经告诉我了,又有什么可顾虑。”
 
衡文望了望天枢,道:“佩服,佩服。”
 
我也几乎和衡文说出一样的话来。单晟凌这次清理卢阳城,定然想将本仙君和衡文一道清理出去,省得碍他的眼。慕若言这时候来请我们到府上住,既可以猜他是品性高洁,信任我和衡文;也可以猜他是顺水卖人情,实则请人进府方便盘查看守。
 
衡文霎时兴致勃勃,我在一旁咽了咽唾沫,似乎瞧见他身上那爱掺合的小火苗儿腾腾地烧将起来。果然,赵公子爽快一笑,道:“既然慕公子开口相邀,在下便厚下脸不客气了。但此时广云道人还未起床……”
 
慕若言道:“午时过后方才清查,在下巳时三刻再到客栈中相迎,赵公子看可不可行?”
 
衡文立刻拱手道:“有劳有劳,多谢。”
 
慕若言笑了笑:“不需客气。”两道清澄的目光却转到本仙君脸上来,停了一停。我顿觉要出纰漏,广云子是本仙君,本仙君即是广云子。慕若言却见着了宋珧,这可怎么好?
 
还未等我出神,衡文忽然肃然向我道:“是了,既然午时城中就要清查,你抓紧收拾,赶在午时前出城罢。”
 
慕若言的眼神里顿时带了疑惑。我却一时编不出什么非要在午时前赶出城去的理由,只好含混道:“不急不急,那件事情虽然紧,却不急在一时三刻,等中午再出城也不迟。”
 
衡文眯眼笑了笑,声音却放得比平时沉了些:“也是,昨天晚上只顾着别的,竟没和你好好说阵话,等中午再走罢。”
 
 
第四十四章
 
慕若言站起身道:“在下还有些事情,就不再打搅了,巳时三刻再会罢。”
 
我和衡文起身,送到门前,门外的侍卫门簇拥过来,正在此时,身边喊了一声:“劳驾劳驾……劳驾让一让——”一个小伙计端着一盆热水斜身欲从此处穿过,衡文和我向后退了退,天枢向边上让让,小伙计哈着腰端着热水颤巍巍地走,可能是几位侍卫仁兄手中兵器太过雪亮,小伙计快走到天枢身边时,偏偏手一抖,脚跟着不稳,眼见一盆热水就要向天枢身上泼去,一个侍卫斜刺里飞起一脚,小伙计连人带盆直飞了出去,水哗啦落了一地,盆乒乓砸落地面,小伙计重重向前斜撞去——
 
正撞上隔壁的门板。
 
房门砰地被撞开,小伙计惨叫连连滚进房中。
 
本仙君心中咯噔一跳,不妙!身边的衡文干笑了一声。
 
只见几个侍卫一拥而上,森森矛尖正要对准小伙计,忽然手都不约而同地一顿。
 
这间房中有狐狸有山猫,稀罕物儿不少。但是——
 
“队长,房中的地上躺着一个道士。”
 
广云子啊广云子,是本仙君对不住你,本仙君既然借你一用,就千不该万不该还把你扔到地上挺尸……
 
慕若言神色一动,目光在我和衡文脸上一转,迈步往隔壁房门方向去。
 
我昨天晚上把广云子搁在了一个风水宝地,只要向房门中望上一眼的人,一准能看见他硬梆梆地挺在地面上。
 
小侍卫说:“慕公子,队长,您二位看这道人躺得真奇怪。”
 
慕若言和侍卫中头领模样的大汉都对广云子大有兴趣,准备移步过一看。
 
我连忙一步迈上,闪到门旁赔笑接道:“因为这位广云道人道行高深,乃是一位高人,高人作为非我等凡夫所能想象,兴许他老人家正在修某门高深密法,睡觉时需在地上躺躺,吸吸地气。”
 
侍卫头领恍有所悟地摸了摸下巴,慕若言的眉尖微微蹙起,“此处是二楼,广云道长如何能吸到地气?”
 
衡文在眼梢里无可奈何地瞧了我一眼,我把拳头凑到嘴边咳了一声:“在下也只是那么一说,算是自家的猜测。广云道人……他是位高人么,高人做事,总是与常人想的不同,哈哈~~”
 
慕若言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我道:“道长他在修炼,想来是不愿意让人打扰,慕公子方才说自己仍有要事,别因这些小事耽搁了,还是先请赶紧去罢。”
 
侍卫头儿凑近慕若言低声道:“慕公子,小的看这个人言辞闪烁,似有掩饰,有些可疑。”
 
有问题么?本仙君千年修来的翩翩风范难道不足以令尔等凡夫肃然折服?
 
侍卫头儿见本仙君冷然看他,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而且此人来历不明,油头粉面,衣衫不整,巧舌如簧,依小人看来,大有问题!”
 
衡文无可奈何地又看了我一眼,本仙君心中微怒,想当年我未上天庭时,在京城也算得上一介风流贵少,京城里细数各路公子哥儿,偶尔做个高低排名,不才亦曾上过榜首。本仙君这张老脸皮虽已历经沧海桑田,数千载风霜,恐怕微不如从前,还不至于到这个份上罢!
 
我冷起面孔,挺起脊背,整了整衣襟,垂袖而立。
 
狐狸和山猫都在床上卧着,应该是早上本仙君和碧华灵君走了之后便很自觉地挪了上去。山猫缩在床角的枕头后睁着圆溜溜的绿眼睛,狐狸一副事不关己地样子漠然盘着。
 
侍卫头儿向广云子身边低头看其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心领神会,立刻蹲下身,床上的狐狸抬了抬眼皮。
 
慕若言跨进了房内,侍卫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广云子鼻下片刻,又按了按胸前,摸了摸脉搏,压了压颈侧,掀了掀眼皮。转头起身道:
 
“队长,这个道人是个死人。”
 
衡文讶然且沉痛地道:“啊,难道广云道长已经仙去了么?”
 
我抽了抽脸皮:“难道道长是在效仿当年的铁拐李,出窍神游去了?”
 
慕若言站在广云子的身边,垂目看着,面无表情,叹息般道:“看来只好请二位去衙门走一趟了。”
 
 
 
 
第四十五章
 
半个时辰之后,我和衡文站在卢阳府衙门的大堂上,广云子被搁在上一副担架,几个侍卫将他抬到衙门,身为物证,横上大堂,就在我和衡文的旁边。
 
本仙君和衡文清君本都可以在客栈中乘风而去,但这次是玉帝给的差事,没有办完不敢轻易暴露真身,光天化日的大显神通,吓坏了这群愚民也不好。索性就到衙门走走,看他能怎样。
 
狐狸在客栈里趁乱遁了,山猫道行浅,未来得及遁,慕若言看见它,抚摸了片刻后抱了起来,山猫在船上对慕若言似有好感,咕咕地蹭了蹭,由他抱着,上了马车。
 
衡文对凡间的衙门甚有兴趣,上下左右都打量了一打量,我却怕他兴致一来,等下在审讯中认个罪,再去大牢里看看。趁衙役们都在打呵欠,知府还未升堂,低声道:“你方才忒不够意思,只让我独自乱解释,一声不帮。”衡文道:“你在慕若言面前舌灿莲花,我怎好抢你的风头。”状似憾然地摇了摇头。本仙君正待还要开口,堂上一阵响动,将要升堂。屏风后转出一个蓝色官服文官打扮的人物,应该是知府,他走到屏风外,却低头垂手而立,屏风后又大步流星走出一个人,却是位熟人——
 
南明帝君单晟凌。
 
单将军雄赳赳地在左上首的一把太师椅上落座,知府才敢入座升堂。一拍惊堂木道:“堂下大胆匪徒,你们看到本官,为何不跪?”
 
本仙君与衡文悠悠地站着,单晟凌初次见本仙君真身,佯装不经意地估量。知府再一拍惊堂木:“大胆!本府问话,竟无动于衷!本府且问你们,是用何手段谋害此道人,快快从实招来!”
 
本仙君实在看不过去了,道:“单将军,你们南郡的衙门审案前,都不先验验尸体?”
 
单晟凌的目光蓦然一锐利,“你认得本将?”
 
我负手,高深一笑。
 
单晟凌摆手道:“传仵作,验尸!”一双眼却从我身上转到衡文身上,紧紧盯着。盯得本仙君十分不高兴,难道南明成天守着天枢还不够盯?
 
仵作上来,验看广云子的尸体,左验右验,反复验来回验。衡文用密法音向我道:“凡间的官员如此昏聩,难怪凡间的百姓给天庭上许多的香火供养,他们平时活着,委实不易。”我亦用密法音回过去道:“也有好官,但总是昏官多些,老百姓活得确实辛苦。所以天庭才会把打入凡间做为天罚和历劫么。”
 
衡文道:“为甚么偏弄出这么多个贪官来。”我嘿然道:“此事清君你也有份,譬如堂上这位知府,要经过科举,得中进士,才能做这四品黄堂。文命兴衰与科举之命可都要从你那文司府的案下过。”
 
衡文默然不语,片刻道:“等我回了天庭,亲自整理文命卷宗,务必将这些乌七八糟的一律销帐。”我道:“方才挤兑你的,别当真了,其实凡间有句俗话说的好‘三分天定,七分人为’,譬如你的案头,命格老儿的案头能有多少本册子,凡间来来往往生生死死,霎那之间无数人生人灭,哪里管得过来。就算你在文册上细细注明了文命贤者当,他中了科举,讨不了皇帝与权臣欢心,一样做不了官,施展不得。所以历朝历代,才会有兴有衰,起灭更迭。”
 
衡文道:“凡间的道理竟然有这许多,你这一番话却很有仙性了。难得难得。”我道:“我在天上这数千年,难道有说过不仙性的话么。”衡文啧了一声。那仵作终于将广云子验看完毕,颤颤道:“禀将军,禀大人,此道人的尸身未见有什么异常……小的没有看出他杀的痕迹。”
 
知府道:“一定是这两个匪徒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段。来人,将刑具抬上来!”
 
我用密法音向衡文道:“看来你我必定要乘风而去了。”衡文道:“且等刑具抬上来我看看再走不迟。”
 
衙役们抬上一套夹棍,笼了一个火盆,往火盆中伸进一块烙铁。衡文摇了摇头。知府再拍惊堂木:“上刑!”衙役举着夹棍上前,我与衡文正要飘然而遁,堂外忽然传来冷冷一声:“且慢。”
 
门槛上迈进一个人,一袖扫开阻拦的衙役,缓步进堂,挡在衡文身前,冷冷道:“谁敢动我家公子。”
 
毛团,它拣在适当的时机,在衡文面前露脸来了。
 
 
第四十六章
 
狐狸自以为风流地披着一件白色长袍,收了狐狸耳朵,将银发变成了黑发,飘飘挡在衡文身前。
 
并不是本仙君存心刻薄它,不用说衡文,就是本仙君略动动手也能将它的小小道行毁在弹指间,它来此一趟,实在没有必要。
 
知府大怒,堂上大乱,单晟凌却瞧着狐狸眯起眼:“阁下似乎是位故人。”狐狸冷然默立,片刻道:“单将军在此严刑逼供,栽赃我家公子杀人,十分可笑,单将军身上不知有多少条人命,却不见有人抓他。”
 
狐狸的森森目光,从衙役到知府身上一一掠过,继续冷然道:“别的不说,最近单将军和那位慕公子,在东郡,又背了一条人命罢。你们知不知道,如今你们的卢阳城四面楚歌,两股大军压境,原因是何?”
 
再瞧了瞧衙役们与知府,吊稍眼角向单晟凌一瞄。“堂上的这位单将军,为了救那位被朝廷通缉的慕公子,潜进了东郡王府,杀了东郡王的三公子李思明,所以东郡才联合朝廷,纠集大军,直逼卢阳。可怜你们这些愚蠢的凡夫,竟要因为单晟凌为私欲杀人的恩怨赔上无数条性命。”
 
衙役们面露惊惶之色,知府抖着手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大胆!竟、竟敢污、污蔑大将军~~”
 
狐狸蔑然道:“污蔑?尔等去问问单晟凌,或等东郡大军到卢阳城外时,再问一问罢。”
 
狐狸却机灵,懂得掀单晟凌的老底,溃散民心。
 
单晟凌面色不动,眯起双眼道:“阁下那日回去后,洞中的老小,可还剩下骨头渣拣么?”
 
狐狸霎时赤红了双目。
 
恨火熊熊。
 
阴风大作,鬼云顿举,狐狸的黑发根根扬起,现出银白的原色,一双狐狸耳朵立了出来。
 
衙役们和知府哀嚎四窜,抱成一团。狐狸厉声道:“凡夫,你伤我一洞老小性命,我今天一定要讨回这笔血帐!”
 
单晟凌起身大笑,抽出雪亮的钢刀:“你这个妖孽终于现了原形,那日大意被你得了空隙,看我今日不拿下你这孽畜!”
 
我拉着衡文后退两步,在风口外站着,单晟凌是一介凡夫,在狐狸手下应该讨不了便宜。本仙君坐山观战,单晟凌被狐狸撕碎在此处,一命呜呼,玉帝应该不会怪我。但狐狸杀了单晟凌,会不会背上一个弑仙的罪名?就算不是弑仙,伤过凡人性命,他日想要成仙,也是难上加难。本仙君要不要伸手阻战?
 
衡文却已经替狐狸忧心了,沉声道:“不然先阻了此战罢,如果误伤无辜,有些不好。而且宣离如果伤了单晟凌,恐怕会落下什么罪名。”
 
我道:“那我去拦下此斗罢,你站着,别动手了。”
 
衡文微微笑了笑,我松开他的胳膊,正要施法,上空隐隐传下声音来:“宋珧元君宋珧元君,衡文清君——”
 
这个声音,不是命格么?!
 
本仙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欣喜抬头,命格星君隐在数道金光中疾声道:“宋珧元君,快快将单晟凌和狐精分开!!打不得!!天命自有安排!”
 
X的,此时却喊起天命来,这些天本仙君日盼夜盼,天命却在哪里!
 
但天上地下,玉帝的旨意最大。我御光而起,在半空中一挥袖,仙风大做,吹散狐狸的妖云,再落下一道仙闪劈开两人,逼出狐狸的原形,伸手抓住后颈毛,遁形而去。
 
远远落在卢阳城外的一座山头上,衡文已在山崖等候。我放下狐狸,它心不甘情不愿地化出人形,神色悲愤,低头不语。
 
衡文蔼声道:“我知道单晟凌伤了你一洞老小,你很想杀他报仇。但你如果要修仙,就不能伤人性命。单晟凌的结果另有天命安排,你此时伤不得他,所以宋珧元君才去拦下你。望你能体谅,莫要怪我们。”
 
狐狸仍然低着头,两只耳朵也悲愤地耷着。
 
衡文再道:“今天在堂上还要多谢你,其实我和宋珧元君足能应付此事,你原不该冒这么大的险。”
 
狐狸抬头望着衡文的双眼低声道:“我知道清君的仙术高深,其实不用我救。但也请清君记着,就算宣离这点微末道行抵不了什么用,清君有麻烦时,我一定会出来。这是我待清君的一片心。”
 
语气中的情意稠得酸倒了本仙君的牙。
 
狐狸深情兼动情地继续道:“可能在仙君们的眼中,妖精比什么都不如,连凡人杀了妖精都是件功德,妖精伤了凡人却是罪无可恕。但我就算只有这一条微不足道的性命和浅薄的妖法,我想保护一辈子的,我拼上飞灰湮灭也要保护到底……”
 
本仙君吸着凉气截住他话头:“你的心意,清君一定晓得了。但你也要晓得,两丈开外竖着耳朵听的那位是天上的命格星君。你对衡文清君起断袖之意若被天庭晓得,可不是你一个人飞灰湮灭就能完事的,不想连累清君就找个日子再说罢。”
 
狐狸颤了颤耳尖抬头,又低下头道:“那我先走,不耽误几位仙君。”深深再看了看衡文,看起本仙君寒毛数根,方才化股风儿走了。
 
 
第四十七章
 
命格星君捧着天命簿从山崖另一头走来,向狐狸化风而去的方向瞧了瞧。“这头雪狐根基倒好,指不定凡间再过五百年后,就能在天庭上瞧见它了。”
 
我道:“星君,这也归您的天命簿子管么?”
 
命格星君拈须笑了笑,“通玄修道者,已脱出轮回外,论理不归天庭管。不过——”手按了按天命簿的封皮,“也兴许天命簿上就有它一份,此是天机,不可说。”
 
我道:“最近老不见您老下来,难道也学碧华灵君,拐到西天吃茶去了。说话和他一个调调儿。”
 
命格干干笑了笑:“宋珧元君,抱歉抱歉,实在抱歉得很,刚巧天庭有些棘手事情要本君去做,延误了些日子。玉帝对元君此行甚为挂念,还用我老儿的观尘镜瞧一瞧,对元君这几天的作为满意得很……”
 
我的心里却突的一跳,笑道:“哪里哪里,多是托星君照应。”
 
命格又向衡文道:“清君近日可好?玉帝垂问,托我代传,论法会将至,问清君何时回天庭。”
 
衡文道:“蒙玉帝垂问星君代传实在惶恐得紧。此间的事情如果能快些完,就等事毕再回天庭复命,若完不了,日期将近,我便回天庭,请玉帝另派人下界协助宋元君罢。劳烦星君代转呈上。”
 
命格拱手道:“一定将此言转呈玉帝,清君放心。”
 
絮絮叨叨完毕,命格星君捧着天命簿开始翻页,本仙君瞧着这本册子总不放心,“星君,你册子上的字可否先给我看看,说得总不如写的清楚,待我参详仔细,这几日才能做得让玉帝和你放心。”广云道人的尸首正存在衙门里,本仙君在县衙暴露仙迹,但不知道又让我变成什么去靠近天枢。
 
命格星君知道本仙君记着前几次的事情,搂着册子不想给又不好说不给,踌躇片刻后捋着须子道:“其实元君此次下界,眼看要到头了。”
 
到头?棒打鸳鸯的事儿我还没做多少件,竟然要到头了么?
 
命格道:“元君可以潜行匿迹隐在城中,不出两日,此事便有个结果了。”只将册子上的几行字给我看。
 
单晟凌慕若言今世毕,天枢星与南明仙再入轮回。
 
我看得小心肝抖了抖,生做一世人,便成一条命,玉帝居然说让死就让死,但不知道要慕若言和单晟凌怎么个死法。
 
命格老儿却不肯说,长叹道:“不是我搪塞,毕竟大家同为仙友几千年,谁知道了这个结果都不好受。若不是我是写天命簿的,我也不想知道。知道了,又眼睁睁瞧着二位恐怕做不到。不过这几日了,等到时候自然就明了了。”命格神色慨然向远处望,云高雾薄。
 
衡文淡淡道:“我方才看天命簿上,‘天枢星’三个字似乎被一个金色的圈儿圈着,是怎么回事。”
 
说得我一怔,金色的圈儿?为什么本仙君没瞧出?
 
命格星君合上天命簿皱起老脸笑道:“可能是我一时怕写错了字,做的标记。”
 
衡文道:“天枢与我同在船上时,我看他左手的小指上似乎也有道细细的金圈。像被一根金线绑着,天枢和南明今世被月老绑了条红线我知道,几时又多出条金线来。”
 
命格星君抬袖擦了擦额头道:“清君,您既然都晓得,何必榨我呢,有些事情由因而生果,实在是牵牵扯扯,难办得很。”
 
衡文道:“星君放心,玉帝暂时压封的事情,本君不会多提,但——”眼角瞟了瞟本仙君,笑一笑,“天枢手上的金线牵扯的源头,难道竟就是天庭里所谓的传闻么?”
 
本仙君不识趣地一问:“什么传闻。”
 
命格默声不语,衡文道:“仙契之线。你竟没有听说过么。”
 
我确实未曾听过,命格满面叹息道:“……其实,也算是天枢星君和南明帝君的孽缘罢……”
 
我道:“可以详细些么?”瞧了瞧满脸莫测的命格和衡文,便识趣地道,“若是天机,当我没问过。”
 
命格又叹息。衡文道:“这个原由却没什么好做机密的。据说,天枢星和南明帝君初生出的时候,就互耀互映,牵连紧密。天枢星本是帝星,佑护凡间的皇气,南明帝君司凡间国运。两仙相辅相助,俨为一体。所以,传说,后来南明帝君与天枢星君之间便生出了仙契之线,这线其实与月老的红线有些相似,相互牵连,扯着无限爱慕情意。”
 
原来天枢和南明竟有这样的往事,我道:“难道玉帝这次把天枢和南明打下凡界,其实是为了剪断那根情线?”设下情劫,月老的红线,乃至本仙君,都是为了以情断情?
 
命格瞧了瞧本仙君,依然默默不做声。衡文摇头沉声道:“晚了,仙契之线有活结死结,活结可解,如今天枢手上,却是个死结,据说除非灰飞烟灭,再不能解开了。”
 
我愕然。命格道:“……其实玉帝如此安排……也是想找个法子看可不可解罢……毕竟……唉!!……”再唏嘘地摇了摇头,顺手拍了拍本仙君的肩,又向衡文拱手道:“天庭中还有些琐碎事要办,先告辞了。”
 
乘风御云,回天庭去了。
 
 
 
第四十八章
 
 
天边彤云绚绚,已近黄昏。
 
山坡上有个片树林,林外黄草延地,铺着些枯黄的落叶,在此地看远处,越发的天境悠远。
 
我和衡文找了块地方坐着,只当看赏风景,衡文打了呵欠道:“真是有些困了。”合目在草上躺倒。我坐着看远远的天,没来由得便生出意境来,那么的高而且遥远,我竟然在上面过了无数年。实在是赚了。
 
天将黑时衡文问我到哪里去打发打发时辰,我道:“我想去慕若言那里瞧瞧。”
 
衡文慢悠悠道:“哦——你要去慕若言那里看看山猫怎样了?”
 
我道:“不是,我是想去瞧瞧慕若言。今天下午听了命格的话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幸亏命格没告诉我什么,要不然我真要去和他说了。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但老想去瞧瞧。”
 
衡文叹道:“是了,那你就去看看罢。我想换个模样去卢阳城里逛逛,就不和你一道去了。咱们在住的那家客栈顶上见罢。”
 
纵云到了卢阳城上时,衡文按下云势,我忍不住道:“衡文。”衡文在星光下转过身来道:“怎的?”我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期期艾艾地道:“你尽管逛罢,我在客栈顶上等着你。”衡文一笑道:“晓得了。”
 
本仙君变了个书生模样,在卢阳的大街上问了两三个路人。一刻钟后终于站上了慕若言宅院的屋脊。
 
单晟凌毕竟有所避讳,他的宅邸在城北,将慕若言安置在城东。宅子不算大,遍种花木,十分精致。我在屋脊上看见后院几间亮灯的厢房。刚刚隐去身形站入院中,忽然看见回廊上一个捧着盘子的丫鬟婀娜走过来,进了一间厢房内,我忍不住跟进去一看,厢房中陈设雅致,灯烛明亮,床上锦褥绣被铺设整齐。山猫十分惬意地睡在被子上,小爪子拨着本仙君的那个竹筒儿玩耍。
 
它过得到挺舒坦。看来这间十有八九是慕若言的卧房。
 
丫鬟将盘子放在桌上,敛身退了出去,合上房门。
 
我踱到桌前看了看,盘中放着的似乎是一块块的小点心,都用彩纸方方正正地包着,纸上渗出斑驳的油迹,散着一阵阵的甜香。
 
衡文不大吃甜东西,原来天枢却好这口。
 
我想着一两日后慕若言尚不可知的凄凉结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床上的山猫坐起身来,鼻子一动一动地,探头探脑看桌上的盘子,跳下地,蹿到桌上,低头看看盘里的点心,叼出一块放在身前,用爪子拨了拨。点心上纸裹得严实,它弄不开。山猫歪头看着点心,舔了舔胡须,四下张望了两遍,终于一跳再跳到地上,瞬间变成它那个八九岁男童的人身模样,蹑手蹑脚走到门前上了门闩,再蹑手蹑脚走到桌边,从盘中抓起一块点心剥开纸,塞进嘴中。
 
房内的屏风后大步走出一个人来,却是慕若言。
 
山猫似有所觉,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回身欲逃,被慕若言一把扣住肩头。山猫顿时哀叫一声扭动起来,抬手便狠狠向慕若言胳膊上抓去,本仙君疾伸出手,不动声色地将它的前爪一抬,山猫的手便顿了顿,力道弱了,饶是这样,仍然嗤啦一声,慕若言浅色绸布长衫的袖子被它抓下几缕布条。
 
我念了缚诀,暗中缚住山猫的两只手,山猫使不上力,只好拼命扭身挣扎,又低头想咬慕若言的手腕,却总差了一分半分的咬不到,慕若言蔼声向山猫道:“莫怕,我不会伤你的。我只是有两句话想问问你,你如果不想说我也不勉强,然后就放你走,可以么?”
 
山猫眼见自己讨不了便宜,眨着泪水汪汪的绿眼睛,迟疑地点了点头,乖乖站住不动。慕若言慢慢松开他肩头,拉他到桌边坐下,从盘中拿起一把点心,放到山猫眼前。山猫瑟缩地看看他,抽了抽鼻子,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你别把我交给那个叫单什么的坏人——”
 
慕若言抬袖擦它的圆脸,缓声道:“放心,我问完了就让你走,对谁也不说,我要是想将你交给什么人,岂不是早就可以交了,何必等到现在。”
 
山猫抽噎着道:“你,你保证~~”
 
慕若言点头:“保证。”
 
山猫这才抹了两把鼻涕,抽抽搭搭地不哭了。
 
本仙君在桌旁看得都有些无奈,狐狸算是条精明的汉子,怎么教出的小妖怪如此之傻。
 
慕若言摸了摸它头顶,拿起一块点心剥去纸,塞进它手里,缓缓道:“你——叫阿明?”
 
山猫头顶的耳朵动了动,点点头。
 
慕若言道:“这名字很好听,是谁取的?”
 
山猫小声道:“大王给取的。”
 
慕若言微微笑了笑道:“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你,床的那只竹筒……你从何处得来的?”
 
山猫细声呐呐道:“是那个姓宋的神仙变的老道士带着的东西,我拿来玩的。”
 
本仙君隐在一旁,被它这句话砸得金星乱冒,几欲捶胸顿足。数日的苦心经营,被这小崽子的一句话掏个透亮矣!
 
慕若言的面色稍变了变,眉梢蹙起,语气却没什么变化:“是和那位年轻的公子在一起的老道人么。”
 
山猫吃了慕若言的一块点心,胆色却大了一点,道:“是,是和那位天上的神仙清君变得公子在一起的神仙,大王喜欢那位好看的清君,所以不让我去找清君抱抱。那个姓宋的神仙变的老道士好吓人,他不喜欢大王让清君抱抱,对大王凶巴巴的,所以不变老道士的时候也不和我玩,我就拿他的竹筒玩。”
 
 
第四十九章
 
 
本仙君此时撞墙的心都有。
 
慕若言迟疑着道:“难道~~那只雪狐就是你的大王么?”
 
山猫点点头。
 
慕若言闭了闭眼睛,缓缓向山猫道:“好了,没事了,多谢你,你想走的话快点走罢。”拿出一条巾帕包起点心,放到山猫膝盖上,又摸了摸它的头,“放心,现在这院子里没有很厉害的人,那位……姓单的人也不会过来,你悄悄走出去别人不知道的。你还喜欢什么点心,我再叫人给你拿些。”
 
山猫两只手捧着点心,亮晶晶的绿眼睛看着慕若言,忽然道:“你,你是好人。我不要你的点心,那个姓单的坏人和一个蓝衣服的道士把哥哥姊姊们都抓去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慕若言怔了怔,道:“我——不知道。”
 
山猫的两挂傻泪又滴下来。慕若言又抬起袖子替他擦擦脸,温声道:“这样罢,我若是知道了,一定想办法将它们放了。”
 
山猫在慕若言的袖子上蹭鼻涕,呜咽地道:“你是个好神仙变的人,不像那个姓单的,是个坏神仙变的人。”
 
本仙君听得脑子嗡嗡地,眼见着慕若言愣了愣。他瞬间又笑道:“你这孩子,怎么管谁都叫神仙。”
 
山猫好不容易又哭完了,慕若言伸手替它开门,它嗫嚅道:“你可知道,我家大王和那两位仙君从客栈走后都到哪里去了么?”
 
慕若言道:“他们从衙门走后,不知道又到哪里去了。”
 
山猫捧着那包点心,看向门外,神色有些迷茫。慕若言便道:“你如果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们家大王,不如就在此处先住两天,你家大王知道我带走了你,一定会来找你。”
 
山猫想了想,却有些犹豫,抱着点心看慕若言的脸色,半晌后怯怯地点了点头。
 
于是它又回到房中,吃了两块点心,再变回原形,居然蹭在慕若言的膝盖上睡着了。
 
本仙君忍不住拭了拭额头。慕若言把山猫轻轻放到床上,推门出了厢房。大概他晚上一向爱独自在院中站,没有丫鬟小厮过来侍候。我随他走到中庭,在疏落的树影边站住,看他静立在芭蕉边。
 
本仙君思忖片刻,绕到他对面的树影中,现出身形,走出树影拱手道:“慕公子。”
 
神怪志异中,孤魂野鬼往往是这样冒出来。而且今晚小风悠悠,月光黯淡,本仙君乍一走出,顿时将慕若言惊退一步。但一瞥之下,大概已知是故人。
 
我再拱拱手:“慕公子,在下是宋珧。”
 
慕若言立在庭中凝目看我:“宋珧……广云道人……请教阁下究竟是谁呢。”
 
我道:“其实算是和慕公子有缘之人。慕公子之前,曾做过一件大错事,所以才要受这诸多磨难,眼看果报就要到眼前,请慕公子悬崖勒马,此时诚心悔过,可能还有回转的余地。”
 
玉帝啊,你就算此时在天庭上看着我通风报信,本仙君这样谆谆劝诫,也算是顺着您老的意思罢。
 
慕若言一言不发,片刻后,慢慢道:“因果,是什么因果一定不可说的。但阁下说的错事我大约知道是什么了。人之性情本该无拘无束,惟一的错处,恐怕就是违背了所谓的道理罢。多谢阁下好意提点,只不过——”
 
慕若言瞧着我,笑了笑:“我落得今日,必定是当初不愿回头的缘故。既然都已经落得如此了,又何必再回头?”
 
我一时哑口无言。
 
慕若言转过身去,慢慢向厢房处走。我追上一步道:“就算你一两日内必不得善终,就算你受数世轮回之苦,每世都没有好结果?不过是认个错而已,你……可考虑清楚。”
 
慕若言住了脚,侧转过身来道:“是么,原来我竟然还有个终了。”
 
再回过身去,径直向房中去了。我在原地呆呆地站了片刻,御云而起。
 
客栈的房顶风很凉,天上星星很亮。北斗七星悬在空中光芒熠熠,我身后懒洋洋带笑的声音道:“看完了天枢,坐在这里看北斗星发酸?”
 
我顿时回头起身道:“衡文。”
 
 
第五十章
 
 
衡文和我在屋上并肩坐了,我道:“我去向天枢通风报信,将他一两日的结果隐讳地说了,让他认个错儿,悬崖勒马,他却不愿意。”
 
衡文道:“我早料到你如果通风报信的话一定是这个结果。天枢的性子宁折不弯,当初在天庭上诛仙台前都没有认错,何况是今日。”
 
我只得叹气。转口问衡文在城中逛得怎样。
 
衡文道:“不怎么样,单晟凌把城中搞得人心惶惶。我在街上走了走,只听见哭丧声。你知道么,宣离在衙门说出了隐情,单晟凌为了防止此事泄露,你我走后,他将在堂上的人全杀了。”
 
我大惊,“忒狠了吧。”
 
衡文叹气:“委实狠,南明帝君下界一趟,暴戾之气只增不减,连累天枢和他一起遭报应。”向后在瓦上躺倒,悠悠道:“不知道明日会怎样。”
 
屋上的瓦起伏坑洼,很不平整,我道:“衡文,你躺着恐怕有点硌得慌。不然咱们去别处,要么你靠着我睡罢。你,你这两天都没得休息……”
 
衡文立时坐起来,墨潭般的双目望着我的眼,低声笑道:“你这两日,怎么都如此之酸。”
 
我差点把持不住招了实话,幸亏定力够足,只得隐讳道:“你……法术也很耗体力,何况……我……”
 
衡文的双眼却越来越近,声音低低地道;“你什么?”
 
我咽了咽唾沫,用观尘镜醒了醒脑,道:“衡文,我一向觉得,我能上天庭做神仙,实在是天上掉给的一件大便宜。”衡文扬眉撤身坐正,“有那么好?”
 
我道:“是。”
 
凉风彻彻,清月照睡城。本仙君在屋脊上叹了口长气。
 
衡文你没到过人间,所以不晓得,人间难求百年,但在天庭,却能有永无尽头的长久。
 
衡文躺在屋瓦上已经睡着了,本仙君躺到他身边,没察觉也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明,我却睡在一朵云上,衡文站在云边向下看,道:“你总算醒了,看看下边吧,卢阳城估计要大乱了。”
 
我连忙起身向地面上看,衡文将云压得又低了些,正看见卢阳城的街道上兵卒攒动,向行人挨个儿盘查,将不是城中居民的路人和街头的乞丐统统用绳索套住,串成一串,踢踢打打地押向衙门的大牢。
 
当日,东郡王和朝廷的大军到了长江,在长江水面上与南郡的水军大战。江上遍是浮尸,战得十分惨烈。
 
单晟凌在南郡素来居功自傲,所以有人意欲以此战减去他一些锋芒,单晟凌手中只有九千精兵,南郡王命他死守卢阳。
 
南郡的水军不敌两路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朝廷和东郡的大军上了对岸,第二日黄昏杀到卢阳城下,整兵扎寨。
 
再一日早晨,大军在卢阳城外摆好阵势,单晟凌帅五千兵出城迎战,李思贤从东郡军中拍马而出,大声喊道:“南郡的兵卒和百姓们都听着,我们东郡此次发兵南郡,只是来向单晟凌寻仇,并无骚扰百姓之意。单晟凌从东郡王府劫持朝廷钦犯慕若言,杀我三弟东郡王三子李思明。此仇不报,我东郡李家誓不为人!你们若能交出单晟凌和慕若言,东郡立刻撤兵,决不再犯南郡!”
 
朝廷军中一名大将也拍马出阵,喊到:“单晟凌身为朝廷钦犯,窝藏于南郡数年,今又藏匿朝廷重犯慕若言。我等奉圣上旨意,前来南郡捉拿此二人,望尔等速速交出此二人,朝廷自有封赏!”
 
单晟凌在马上大笑道:“尔等鼠辈,以为用此离间计就可以乱我军心么!”长刀一挥,兵卒蜂拥而上,与朝廷和东郡的大军杀做一团。
 
南明帝君自然骁勇无匹,一骑一刀杀进敌中,砍人如割草一般。但他的五千兵终究难敌数万大军,最终只剩三千与单晟凌退回城内。
 
朝廷和东郡也不追击,依然就地扎营,派人在卢阳城下高声喊那交出单晟凌和慕若言的话。
 
当天晚上,卢阳城内无数火把从街边冒出,把将军府和慕若言的宅邸团团围住。我站在云上,看众声厉厉,嚷道杀了两个狗贼。
 
 
 
 
 
 
第五十一章
 
命格的安排,或者说是玉帝的安排,单晟凌当日将衙役和知府全部杀掉灭口,却漏了一个师爷逃了出去。东郡和朝廷在城下的喊话和师爷的证词一经印证,百姓暴乱,军中顿时也乱成一锅粥。以城中的单薄兵力本就抵挡不住城外的大军,众人惶惶不知缩措时,得知此事,便群拥来欲杀掉单晟凌和慕若言两个罪魁。众人先举火把杀向将军府,单晟凌被几位死士护着已经人去府空,人群在将军府内来回搜寻,丢扔翻砸。
 
片刻后,有人大喊一句:“单晟凌定然已经逃了,快去那姓慕的宅子里拿!”
 
火把汇成一堆,拥出将军府去,有几根火把被丢进厢房内,房中顿时熊熊地烧将起来。
 
耽误了这些时候,单晟凌应该将慕若言带出宅中了罢。
 
但城内人人欲杀他两人,东郡和朝廷的大军团团围在城外,他二人又怎样逃?
 
我御风赶到慕府上空,街上的火把火龙一样蜿蜒直游过来。
 
慕宅的正门大开,单晟凌却和慕若言站在内院中,对面矗立。
 
本仙君长叹,南明啊,要紧时候,你还和天枢矗立个甚?他不愿意走打晕了扛走便是。眼看要砍你们二位的人群快到门前了!
 
我将云头往下按,听见南明道:“……哈哈,好得很,竟连你也当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暴徒,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慕若言道:“其实都是我种下的孽根,与你并没有关系。”南明猛伸过手去,捏住了慕若言的下巴:“你到此刻,还在后悔杀了李思明么?”
 
慕若言道:“你此刻只有将我交出去,才能解一时之围。你隐忍多年,难道想此时功亏一篑。”
 
火把已到了门前,看大门敞开,却愣了一愣,有人嚷道:“他娘的耍空城计?”
 
顿时有声音接道:“管他是不是空城计,咱们杀进去再说!”应和声稀落而起,却没人敢动。
 
单晟凌捏着慕若言的下巴,与他四目相望,忽然松开手,道:“你家被满门抄斩,却是因为收留了我。你跟我究竟是谁欠了谁?”突然掌风如电,慕若言尚来不及变颜色,已被他劈中颈间,松松倒下。
 
单晟凌拍了拍手,唤过几个黑衣卫,冷冷道,“拼了你们的命,也要将慕公子带出城去!”
 
火把映得半边天通红,单晟凌解下盔甲,俯身瞧着慕若言低声道:“我单晟凌做得起当得起,无需他人顶罪。”拿起长刀大踏步向门前去。
 
走到门前,立刀而站,“你们要杀我,谁有胆先上?!”
 
火把拥动,刀影扬,杀声起。
 
一个黑衣卫士将慕若言背在背上,其余人将他护在中间,向后院跑去。
 
衡文轻声道:“想救天枢,就趁现在罢。”我道:“你先去城外看,我在这里罢。”衡文笑道:“你我两个分摊着受罚,说不定罚得轻些。”一掌拍在我肩上,本仙君脚下一空,如一个秤砣一般,扑通落地。
 
衡文飘然落在我身后。一阵清风过,几个黑衣卫还来不及大惊,便像落地茄子一般地倒了。
 
我和衡文带着天枢又驾起云头,慕府门外,血溅如河,单晟凌满身鲜血,犹在众人中厮杀,衡文一弹指,落了道淡淡的蓝光在单晟凌身上,“南明毕竟曾为帝君,既救了天枢,用法界护他一刻钟罢。”我忽然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蜷在慕府的墙头,诧异道:“那不是山猫精么。”
 
衡文凝目望去道:“果然是。”我无可奈何地道:“再去将它抱上来罢。”
 
云正落时,慕若言忽然动了动,醒了。
 
兴许是那碗金罗灵芝将慕若言补得于常人有些不同,被南明那么一敲,居然此时便醒了。
 
他醒了,本仙君看他陡然起身四顾,在云上摇摇晃晃,必要向他解释:“莫怕,这是本仙君的驾云术,我带你出城。”
 
慕若言站在云边,道:“二位,这是要救我么?”
 
我默认,慕若言淡淡道:“阁下前日已说,这是我该有的结果。我欠下的债,必定要还,前身之事不想得知,如今,我却想要个结果。请阁下成全罢。”
 
身形一动,竟要投身向下。
 
我急忙抓住他胳膊,情急之下,不得不道:“你没欠什么,其实……其实是我欠了你。”
 
慕若言凝目看我,我道:“我就是李思明。”
 
 
第五十二章
 
慕若言看着我,神色无波无澜。我道:“李思明是我变的,广云子也是我变的。你若不信……”我另一只手伸到怀中,摸出一块玉佩,伸到他面前,“你的这块玉佩,还在我身上。当日在东郡王府中,我哄你做样子像把它丢进了水池,其实是将它藏了起来。我……”
 
我长叹一口气,索性将什么都说了:“我是奉了旨意,下界来为你设劫的。你本是天庭的天枢星君,饮犯天条,和南明帝君单晟凌一起被贬下界,我奉命来给你此生设下情劫,许多的缺德事,都是我故意做的。你捅我一剑,也是活该。所以,你本没欠下什么。”
 
慕若言一言不发地看着玉佩,忽然开口缓缓道:“这块玉佩,从我记事的时候就有,据说是位云游的道人所赠,说这块玉佩和我有前世的缘份。前世也罢,此生也罢,谁是什么人,其实又有什么关系。”清透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既然是天罚,亦会有个结果。”
 
本仙君心中有数不尽的说不清的滋味。
 
地上忽然有刺眼的电光一闪,我疾转头俯看地上,衡文低声道:“有些不对。”
 
单晟凌在人群中,左砍右杀,像已精疲力竭,衡文加在他身上的法界已散,他身上已被砍出了几道伤,人越围越多,刀斧齐落,眼看单晟凌就快毙命在众人的刃下。
 
一把长斧,重重砍上单晟凌肩头。
 
鲜血溅起,溅上慕府的围墙。
 
墙头,蜷着山猫小小的黑影。
 
一瞬间,竟是一道雪亮的电光笼住整个墙头,本仙君站在云上,听见一声直穿云霄的厉啸。
 
墙头上,似乎是山猫精的身形在越胀越大。电光罩在单晟凌身上,围着单晟凌的人发出几声哀哀的惨叫。几具漆黑的僵尸轰然倒地!
 
厉啸声将尽时,本仙君看见一只巨大的异兽电光中跳落在单晟凌的身前。扑向众人,顿时鲜血四溅。
 
本仙君竟被惊得怔在云上,衡文低声道:“雪狻猊……竟是雪狻猊!”
 
传说中极凶猛的灵兽雪狻猊?!
 
我握着天枢左臂的手不由得一松,看着衡文还未开口,忽然手中一空。我心中一凉,疾回头,慕若言已纵身跃下云头。
 
突然狂风大作,慕若言瞬间被卷入云中。本仙君急跳下云去,忽然撞上一道仙障,猛地被向后弹去。
 
一朵云轻轻托在我脚下,一个身影自我身边掠过。“你的修为恐怕难以应付雪狻猊,我去罢。”身影却随着这句话没入风中。
 
我吼了一声衡文,伸手去拉,没有拉住。
 
慕若言下坠的很快,衡文的身影也很快。那朵云竟栓住了本仙君的腿,让我动弹不得,只见慕若言将要坠到雪狻猊的眼前,雪狻猊一只巨大的利爪对着慕若言正要落下,衡文挥出仙光挡住,用一条绦带卷住慕若言的身子,挟住天枢,雪狻猊暴怒,数道电光顿时落下,衡文挥袖抵挡,本仙君在半空拼尽全力想往下冲,眼睁睁地看着雪狻猊的利爪向衡文背后猛地抓去。
 
我大吼了一声衡文,一团影子扑过来,撞开了衡文,结结实实挡下雪狻猊的利爪。
 
鲜血淋漓从雪狻猊的利爪上滴下,雪狻猊忽然定住不动,那团影子摔落到地面。
 
是毛团。
 
雪狻猊又厉啸一声,突然猛地甩头摆尾,不断用头撞着地面。隐隐约约一个稚嫩的童声哭道:“大王,大王,你快跑。”
 
雪狻猊猛抬起头,仰天长啸,双眼红光灼灼。衡文挟着慕若言,竟要挡住雪狻猊,去救地上的毛团。
 
本仙君用尽力道震碎缚云,疾向地上冲去,雪狻猊鬃毛怒张,扑向衡文。与衡文的法界撞在一起,异光迸起,淹没所有的身影,轰然巨响中,我听到似乎是我的一声全然没调的吼叫:“衡文——”
 
天上突然落下一个巨大的金罩,将异光和地面统统罩住。
 
一只手蓦地拍到本仙君的肩膀上:“宋珧兄,放心,待本君来收了这头雪狻猊。”
 
碧华灵君飘到我身边,抱臂看着闪闪的金罩叹气道:“我早说你们不让我带走那只山猫儿必定会后悔。唉!幸亏本君早料到今日的状况,借了太上老君的镇灵罩,不然怎么降得住这只雪狻猊。”
 
镇灵罩在大盛的金光中越收越小,最后金光渐渐的黯淡,只见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尸首,断墙残壁,一片萧瑟。
 
 
第五十三章
 
本仙君和碧华灵君落到地面,一块空地上扣着一个金罩,像个倒扣的小碗般大小。我疾声道:“衡文呢?”碧华灵君道:“莫急莫急,都在这个罩子里。”伸出手掌,金罩下附着一道银光缓缓飞起,落到碧华的掌中。碧华灵君道:“此处不易留,到个僻静的地方再说罢。”
 
碧华灵君和本仙君同踩一朵云头,飞出卢阳城,碧华灵君道:“宋珧啊宋珧,你的运气真不错。你泄露天机,违逆玉帝的旨意去救天枢,可巧玉帝正在忙于法道会之事,命格也被叫去办差,都还不知道。更巧的是命格将观尘镜托给我,让我帮着照应照应你,他那边一走,我这边拿起一看,正赶上救你的急。”
 
本仙君用半只耳朵听着,应和地干笑两声。
 
碧华灵君叹气道:“不过此次闹得如此天翻地覆,一定有功曹和游神禀报玉帝。”空着的一只手拍我肩头,“你受天罚是迟早的事。”
 
我干笑道:“最多不过是上诛仙台。”
 
碧华灵君复长叹。
 
东天隐隐泛出青蓝,已是拂晓时分。我和碧华灵君到了一处寂寥的山头。
 
碧华灵君将金罩放到地上,念动口诀,金罩放大了几分,碧华灵君小心翼翼地半揭开罩子,用小指头挑出一团白影来。
 
碧华灵君将它放到掌心,凑近看了看,道:“雪狻猊,你没见过它,衡文也只见过图画,本君有幸曾瞧见过它一次。所以那天我一眼就瞧出是它了。南明帝君曾救过它一命。南明犯了此事被关押后,它曾潜进天庭去救南明,我当时没擒住它,被它带伤跑了。看来它到了凡间后,为了潜住踪迹,就附在了那只山猫儿身上。它平时睡着,但南明的血气却能唤它苏醒。它不久前应该还醒过一回,本君才能瞧得出它。”
 
原来如此,所谓的救了南明的蓝衫人其实从不曾有过,当日是南明身上的血气唤醒了雪狻猊,杀了狐狸一洞老小,放走了南明。山猫儿醒了后,却不记得,雪狻猊大概编了虚梦在它脑中,让它当原委说。
 
我道:“碧华兄,能不能别啰嗦了。衡文……天枢和南明在何处?”
 
碧华灵君道:“唉唉,这就看到了。”掀去金罩,地上那一团银光越来越大,最终渐渐消去。
 
碧华从中托出一团淡金色光团,叹道:“此是南明帝君的仙魄。凡人的肉身禁不住雪狻猊,衡文清君和镇灵罩三股仙力齐发,已经烟消云散了。南明帝君的魂魄暂时被封在这光团内。”
 
本仙君却没工夫理会南明的魂魄是团的还是扁的,本仙君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银光散去后,两个看起来一样十一二岁大小的孩童闭目躺在草地上,其中一个抓着衡文的折扇,另一个脖子上挂着天枢的玉佩。
 
本仙君听见自己道:“这这这这这这这这这这……”
 
碧华灵君道:“咳,这个……衡文清君他,法界与雪狻猊的兽气相撞,受了重伤,幸亏被镇灵罩及时罩住,仙气又回到体内,但是这个镇灵罩……咳……它用的时候也会对仙有些小小的影响……所以清君可能暂时要变成这个样子,失去点记忆,大概在凡间呆几天就能恢复……”
 
本仙君直起眼睛,手指微有颤抖。
 
碧华灵君接着道:“天枢星君居然没有像南明帝君一样,倒是有些奇怪。但是现在是他真正的仙身,那个凡身应该也和南明帝君一样烟消云散了。大概是衡文清君用法界护住了他,那个玉佩天枢在天庭时就随身携带,是件灵器,也护住了天枢,才会变得如此罢。应该……也和衡文清君一样,暂时退成孩童的模样和心智,在凡间几天后就好。”
 
本仙君望着孩童模样的衡文和孩童模样的天枢,只是发怔。
 
衡文身边的不远处,卧着浑身是血打回原形的毛团。但毛团的肚皮微有起伏,似乎还有气息。
 
一团浅绿的微弱的光罩在毛团的身上,本仙君走到狐狸身边,那微弱的光渐渐聚起,变成小小的一团,蹭了蹭狐狸的脑袋,舔了一舔,慢慢地淡了散了。
 
原来山猫竟从雪狻猊的身体中挣出了魂魄,用魂魄和它微弱的小道行护住了狐狸,才让狐狸存下一口气。
 
碧华灵君凑过来,替狐狸医了医伤口,叹气道:“可惜这头雪狐几千年的道行全被打散了,只能再做一只寻常的狐狸。”
 
本仙君向狐狸身上传了点仙力。碧华灵君道:“本君要带雪狻猊和南明帝君的魂魄回天庭禀告玉帝。你——唉,你受天罚是不能免的——”叹息地又拍了拍本仙君的肩头,“宋珧兄,你我做仙友这么多年,我就再送个人情给你罢。衡文清君和天枢星君,暂时也陪你留在人间。等我回天庭禀报完玉帝,凡间也能过得几日,估计衡文清君和天枢也该恢复了。到时候,唉,看玉帝如何裁决了。”
 
我抱一抱拳头,“多谢!”
 
碧华灵君道:“客气甚么。我和东华金星老君几位仙友都会替你求情,也未必就上诛仙台了。到时候你要请我们吃酒。”
 
我抱拳道:“一定一定。”
 
碧华灵君纵起灵光,回天庭去了。
 
 
№13 ☆☆☆ 大风刮过2007-11-01 20:53:1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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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一只小手抓住了本仙君的袍角,挣扎着爬起身,另一只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环顾四周后仰脸看我:“此是何处?你又是谁?”
 
本仙君露出森森白牙,揉揉他头顶:“此处是凡间,我叫宋珧。”
 
“哦,”他偏头看了看我,“我在天庭并没有见过你,你是仙君还是散仙?我为什么醒过来会在凡间。”
 
我龇着牙齿,口气和蔼:“本仙君虚衔广虚元君。奉玉帝之命,带你到凡间历练数日。你长大了要司世间文命。必须体察体察人间凡情。”
 
他一双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你……是玉帝派来监督我历练的么。”
 
我说:“不是监督,是照顾,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想要的,都和我说。不必喊虚号。你就喊我宋……”话到此处,本仙君忽然想到,此时不讨点便宜更待何时?蔼声道:“你喊我宋珧叔或宋仙叔皆可。”
 
他的小脸上渐渐漾起笑来,孩童模样的天枢恰在此时揉着眼,茫然地爬起,本仙君分神去看,他仰脸望着我道:“我没到过凡间,也不知道什么好吃,什么好玩。你可以带我四处去看看么,宋珧?”
 
我在心中干笑一声,衡文啊衡文,原来你小时候就是个吃不了亏的。
 
天枢站在地上,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盯住了我:“这是何处?你们又是谁?”
 
你们?本仙君恍然记起,天枢比衡文早生了不知道多少年,天枢是十一二岁少年模样的时候,衡文还不知道在哪里。
 
衡文也眨了眨眼,指着天枢,抬头问我:“他是谁?”
 
本仙君正在踌躇字句,天枢稚声道:“我是北斗星宫的天枢。我在天庭不曾见过你们,你们是仙者还是仙君?”
 
我心中暗呼一声不好,果然,小衡文皱了皱脸,道:“天枢?天枢星君明明是位……”我急忙一把捂住小衡文的嘴,将他提到身边,转过身弯腰贴着他耳朵道:“天上的天枢星君出了些事情,他和你有些相似,玉帝封他叫天枢,让我带你们到凡间历练,几日后你就知道为什么了。现在别多话,好么。”衡文眨眨眼,皱着鼻子悄声道:“好,但是你这几日看我要比看着他松些。”我郑重道:“一定。”
 
放开衡文,他果然乖乖站在我身边不说话了,我向天枢道:“我叫宋珧,玉帝封虚号广虚元君,奉玉帝之命带你与这位衡文小仙一起来凡间历练,缘故数日后你们回天庭便知道。这几日且先与我在凡间。”
 
天枢虽然清冷,孩童模样的时候却只是个眉目异常清秀的少年,一脸天真稚气,而且比年幼的衡文更加好哄,只是乖乖地点头,说什么他信什么。衡文从小被玉帝和王母养大,三百岁时才被赐冠封做清君,主掌文司殿;天枢却生下来就是天枢星君,在北斗宫中位次最尊。没想到天枢小时候这么好哄,更想不出如此和顺的孩子怎么长大了就变成清冷的天枢。
 
小天枢清清亮的双眼望着我道:“这几日在凡间,请您多指引教诲。”本仙君和蔼地笑到脸将抽搐,衡文笑嘻嘻地跑到天枢眼前,拉住他的胳膊:“我叫衡文,我能叫你天枢么?你也是第一次来凡间?”天枢点头。衡文道:“你住在北斗宫么?回天庭后我去找你玩。”天枢甚开心地道:“好。”
 
本仙君这个老壳子蹲在一旁,看着青春年少的衡文和青春年少的天枢手拉手站着,颇有种东华帝君在我眼前跳水袖舞滋味。
 
半晌后,我向衡文和天枢交代好不能在凡人面前露出仙迹,预备带他们去找个城镇住住,等天庭的仙使过来,天枢入他的轮回,衡文继续做他的清君,我上我的诛仙台。
 
正要起云时,衡文忽然转头,看向旁边的野草丛:“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视线看去,野草丛中,卧着白色的一团,却是狐狸。
 
我只顾着衡文和天枢,没留神狐狸,它在碧华替它治伤时就醒了,只是当时动弹不得,大概是趁我顾着天枢衡文时挣扎着想走,身上有伤挪不了几步,就在草丛中趴着了。
 
衡文跑到草丛边,蹲下身,拨开长草:“是只白狐狸,它怎的受伤了?”伸手摸摸狐狸的脊背,狐狸将头埋在皮毛里,双眼紧紧闭着。天枢走到旁边看了看,也蹲下身:“它伤的很重。”衡文从草丛中抱起狐狸,毛团吃得圆润,现在的衡文抱它有些吃力,衡文一边抱一边道:“你乖你乖,我带你治伤。”狐狸的脑袋抵着衡文的小肩膀,闭着的眼中慢慢渗出了些水珠来。
 
我瞧着毛团,叹了口长气。
 
 
 
 
第五十五章
 
 
“宋公子,这两位小少爷难道是您的……”隔壁的黄三婆站在本仙君的小院门口,两眼直勾勾地看我身后的衡文和天枢。
 
我干干地笑着没接腔,黄三婆是本仙君新买的小院隔壁老郎中黄三公的老婆。我刚带着天枢和衡文到此城内,带着两个孩童,恐怕住客栈不大稳便,便买了一个小院住。大把的银子一洒,卖小院的奸商腿脚分外灵便,招呼了数十人进进出出,半日的工夫,小院上下打扫的干干净净,崭新的桌椅床几一应俱全,厢房的床上铺着簇新洁净的被褥,桌上摆着崭新的茶具,茶壶里还泡好了一壶茉莉香茶。众人功成身退,只留下一个厨娘,一个小厮和两个丫鬟暂时服侍。我正要去关院门,一个老太太从门外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和我搭话,互通姓名。黄三婆的一双雪亮老眼瞧见了衡文和天枢,顿时精神抖擞。
 
我干干地笑,不接腔,黄三婆却即刻接着大大诧异地道:“宋公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有两个这么大的儿子!”
 
我说:“在下成亲早。”
 
黄三婆啧啧地道:“宋公子,你夫人真会生,两位小少爷长的,真是~~”双眼紧盯着衡文,上上下下地看,“这位小少爷长得真是好看,老身竟打不出比方来。那位小少爷长得也清俊得紧,啧啧,两位小少爷相貌这样好,尊夫人一定是个赛过西施貂蝉的美人。老身方才一直没看见尊夫人,夫人她……”
 
我慢吞吞道:“殁了。”
 
黄三婆顿惊,然后唏嘘不已。傍晚送来十几个新蒸的包子,还有一盆蒸菜。
 
年幼的天枢和年幼的衡文都没有见过包子。
 
所以吃晚饭的时候,丫鬟将包子端上桌,天枢和衡文坐在桌前,四只惊奇的眼睛都盯着包子瞧,等丫鬟退下后,天枢做思索状不动,衡文拿起筷子,伸长胳膊,在包子上戳了戳,满脸稀奇地道:“软的。”在将筷子放到嘴里咂了咂,皱着额头道:“嗯?没有味道。”
 
天枢端详了包子,又观察了衡文,也举起了筷子,小心翼翼地也戳了戳包子。衡文咬了咬筷子向我道:“嗳,此物是什么?”
 
我正色道:“这种物事叫包子。”衡文眨眨眼,天枢恍然道:“啊,原来这就是包子。太阴星君曾经告诉过我,凡间有一种食物叫包子,有大的也有小的。还有一种比包子更小的,叫做饺子,原来它就是包子。”
 
我本来想说包子和饺子其实差了很远,一种是蒸的一种是煮的,还有一种在蒸笼里蒸熟的饺子,叫蒸饺。但是那仰着看我的两张小脸一脸傻气,我恐怕他们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住,一直纠结到明天。只是泛泛地道:“不错不错,这种就是大包子,小包子是做早点吃的,还有饺子,他日你们会见到。”
 
我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嚼嚼咽下,道:“就是这样吃。外面的皮没有味道,里面有馅。”
 
衡文立刻伸手拿了个包子,天枢也轻轻取了一个,放在盘中。衡文拿着包子捏了捏左右看,道:“但像你方才那样吃,不会不文雅么?”
 
我只得道:“不会,入乡随俗,在凡间,此物就是这样吃法。”
 
衡文把包子举到眼前反复看,点了点头,咬了一口,再拿到眼前去看,咽下嘴里的包子道:“果然是有馅的。”索性将包子掰开,用筷子挑着皮儿细细看了看,才挑有馅的地方咬了一口,笑道:“好吃。”
 
天枢拿起包子,细细地一口一口吃,他和衡文从小长在天庭,就算举着包子,也咬的文雅。
 
天枢吃了一个,夹了几筷蒸菜,喝了一小碗粥,便不吃了。衡文吃完一个,眨了眨眼,又拿了一个;他吃的虽文雅,却挺快,第二个吃完,又拿了第三个。等啃到第四个的时候,本仙君十分担心胀坏了他,挡住他向第五个包子伸出的小手,道:“吃多了胀食,明天再说。”衡文满脸恋恋地缩回手,道:“好。”
 
我待要命人来撤碗筷,衡文道:“我拿一个包子去给白狐狸吃。”本仙君道:“狐狸不吃包子。”衡文道:“为什么?”我道:“狐狸只吃肉,最爱吃鸡,不吃包子。等我去让厨房做它吃的东西,你先去洗澡?”
 
衡文想了一想,点头道:“好。”小厮和丫鬟都很伶俐,房中已经备下洗澡的热水。衡文和天枢站在厢房门前,两个小小的孩童,却都很懂得互相谦让。衡文大方地道:“我不急的,你累了罢,你先洗。”天枢摇头道:“我不累,你今天抱了狐狸,它挺重的,你一定染了不少灰尘,你先洗。”
 
丫鬟站在门前掩嘴笑,向我道:“老爷,两位小少爷真是比大人还懂得礼数。”
 
这个自然,你当他们两个是哪里养出来的。本仙君见他两个让成一团,只得想了个折衷的法儿,做了两个签抓阄,衡文抓到了先,钻进去洗了。我下午已让小厮叫衣铺的人过来,量了量天枢和衡文的尺寸,先拿了几套差不多能穿的衣服。衡文和天枢身上的都是原本依仙术所化的衣服随着缩小了,如今衡文换了凡间孩童的衣裳出来,袖口有些长卷了些上去,越发的有童趣。由丫鬟陪着颠颠地回房去睡觉,本仙君看得心里甚乐。
 
稍顷,天枢洗完出来,也是一样童趣烂漫。我想到天枢,再想到慕若言,最后看眼前的天枢,越发觉得,虽然过几天就要上诛仙台,能看到这个模样,也值了。
 
洗涮的时候我还在想,不晓得南明也变成这么大小的孩子,是个什么模样,不知道我上诛仙台时是不是在南明和天枢再入轮回之后,来不来得及向命格讨个情面,借他的观尘镜看看南明吃奶时大的小样。
 
夜深时本仙君飘进天枢的房中看了一看,小天枢盖着被子睡得很熟。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椅子上。他在此时,正是无忧无虑一派天真罢,天枢做慕若言的时候,恐怕只在孩童时才睡过好觉。
 
我进得房内,衡文睡得甚香甜,我小心翼翼将他往大床里挪了挪,掀被躺下,不料还是惊醒了衡文,他揉着睡眼,半撑起身,讶然地瞧了瞧我,带着倦意道:“你为什么来和我一张床上睡?”
 
 
第五十六章
 
 
我拎着被角,怔了一怔,干笑道:“今天忙乱,只收拾出两间厢房来,只有两张床能睡。”我瞧着眼前稚童的轮廓,此时的衡文尚不认得我,我没奈何地叹了口气,将他扶回枕头上,盖好被子,“好生睡罢。”下床披上外袍,预备去屋脊或大树上找个地方蹲蹲。
 
夜色深深,寒风料峭。本仙君在屋脊上抬头望天,今夜天上乌云沉沉,什么也看不见。
 
不晓得碧华已经到天庭了没有。
 
算起来,现在已经将要入冬了罢,怪不得风如此的凉。前几天坐在屋脊上时,风比此时暖些。
 
我打了呵欠,在屋脊上躺倒,说老实话屋脊上不好睡,瓦片起起伏伏的颇硌得慌。
 
今天,一群人收拾房子的时候还问过我,“这位爷,真的只收拾两间厢房就成了?”我道:“是,小犬幼时丧母,夜间时常失惊,尚在调养中,要有人守着睡。”
 
其实我是想,假如玉帝真的挂下脸,将我一把拎上诛仙台,再想和衡文一张床上睡,怕是不能够了。所以趁这几天,管他大还是小,能睡一日就一日罢。拿凡间的话说,做也要做个饱死鬼。
 
但方才衡文那样一问,我顿时觉得我无限龌龊,饱死鬼是做不了了,我只是个做饿死鬼的命。
 
明天让小厮把空着的那间厢房收拾出来罢。
 
我再闭着眼再打了个呵欠,听见细碎的踩着屋瓦的脚步声。
 
我睁开眼,看见小衡文站在瓦上,低头看我,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内袍,“你没有屋子睡,我可以和你挤一挤。你刚才立刻就走,也不等我说。在这里睡着不舒服罢。”
 
我一骨碌爬将起来,拿外袍将他一裹:“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睡罢。外面风凉。”
 
如果此时,下房中走出一个丫鬟或小厮,看见宋老爷我和小少爷站在屋脊上,一准吓个跟头。
 
衡文扯住我的袖子,“嗯,我的床带你睡,走罢。”
 
本仙君随着衡文回了厢房,衡文钻进被子,本仙君腆着老脸,翻身上床。衡文还将被子向我这里让了让,“你盖的比我多,让给你些。”
 
我将被子又让回去,替他掖紧了,“我这边够盖的,你睡罢。”
 
衡文一本正经地对我道:“你不用和我客气。等再过些年,我长大后,加冠封职,在天庭和宋珧你同为仙僚。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我道:“是是,说的及是。”
 
衡文的头在枕头上向我这里凑了凑,“但是,帝父告诉我,我他日要做衡文清君,所以我便叫衡文。为什么你是广虚元君,却叫宋珧。”
 
我道:“因为我本是个凡人,无意中飞升做了神仙。我在凡间的名字叫做宋珧。”
 
衡文道:“宋珧比广虚元君好听。”
 
我本想说其实我一向也觉得是。但想了想,作罢了。已经要上诛仙台了,在这要命的当口再诽谤玉帝恩赐的封号,万一被他老人家听见,火上浇油,一怒之下,说不定连一缕投胎用的小魂魄也不让我剩下。
 
衡文轻声道:“我若也有个与封号不同的名字就好了。”
 
许多年前,在天庭上,衡文也曾对我说过这句话。
 
那时候我刚认识他不久,老君炼了一炉好丹,请开炉客,赏脸捎带上了我这个才入天庭的小神仙。我和众仙都还不甚熟悉,但那一顿酒喝得极痛快。我与众仙都吃得半醉。出了兜率宫,东倒西歪地各自寻地方躺躺解酒。
 
衡文枕着青石半躺在天河边。天河的水波和着云雾,浩浩而流,似无尽头。
 
衡文忽然向我道:“我倒也想取个凡间人用的名字,却不知可有什么讲究么?”
 
我滔滔不绝道讲究大了,生而定名,及冠后还要表字,因典择名,由名思典而定字。规矩甚多。末了讪笑道,当然,引经据典这类事情难不倒衡文清君。
 
衡文笑道:“不用那繁琐的,和你似的,两个字的名字,上口好念就成。”
 
其实我这个名字起的时候亦不容易,据说老头子当日召集了数十名门客,延请翰林院的几位大儒共商共议,议了数日后才定下。但我素来谦逊,这种事情自然不会拿出来吹嘘。我只慢吞吞地道:“先有姓然后有名,我是跟着我老子姓宋,清君你……要姓什么?”
 
衡文清君望着天河水沉默了片刻道:“咳,你便从人间的姓氏中随便帮我挑一个罢。”
 
我略思索后道:“玉帝的凡姓好像姓李,老君的凡姓也姓李,看来李是个神仙姓,不然你也姓李罢。”
 
衡文晃着扇子道:“都是一个就没意思了,不好不好。”
 
我只好道:“那你想要个寻常点的姓,还是冷僻点的?”
 
衡文道:“寻常点的就成。”
 
我便道:“王、张、李、赵、吴,这几个都是凡间的大姓。李你不要,王张赵吴……”
 
衡文忽然道:“你那日和我自报家门,说你的姓是齐楚燕赵韩魏宋中的宋,这几个国名中,似乎也有个赵。”
 
衡文清君便啪嗒敲一下扇子,定下乾坤道:“那便姓赵罢。”
 
我当时酒意正浓,被风一吹,澎湃上涌,脱口道:“赵衡,你看这个名字怎样。”
 
衡文笑着点头:“好好,就是赵衡。”
 
数千年前的事情似乎就在眼前,我在床上侧过身,低声问小衡文:“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名字?”
 
衡文片刻间没有出声,像是想了一想,然后道:“和你的名字差不多,好念的。”
 
本仙君装作想了一想,然后道:“赵衡,这个名字你喜不喜欢?”
 
衡文在枕头上用力点了点头,将被子点的抖了抖,我听见他十分欢喜地道:“好,就要这个名字。”
 
我听着他欢喜,心中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衡文犹在喜孜孜地念:“赵衡,赵衡……”
 
我再替他拢了拢被子:“睡罢,刚到凡间,要养足精神。”衡文又点了点头,翻身向内。
 
第二天清晨,本仙君醒来时,衡文正靠在我肩膀上,睡得十分香甜。我伸手想抱一抱他,又怕一碰他就醒,还是缩了回去。今天没借口再在这张床上睡,昨天恐怕是最后一晚上。本仙君适时地伤感了一把。
 
正悲秋时,衡文就醒了,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起身,理所应当地由被仙君服侍他穿了衣裳。
 
衡文下床后,扯了扯我的袍子角:“昨天晚上的名字,多谢了。”
 
我正色道:“没什么,只当你让我在这里睡的谢礼。”
 
衡文眨着眼看了看我,露齿笑道:“唔。”
 
 
第五十七章
 
 
吃早饭时,衡文又塞进肚三个包子。天枢却像被衡文勾得有了食欲,居然吃了两个包子,我甚喜悦。早饭后,我起身正要踱去哪里逛逛,天枢忽然道:“元君说玉帝让我们在凡间历练,今日可有什么历练的题目?”
 
我被问得一堵,是了,这个谎不好圆。一时无策,只得道:“因为昨日刚到此城内,星君与小仙对凡间还不甚熟悉,这两日且先熟悉一下,待三日后再说。”
 
天枢与衡文都神色郑重地点头。暂且糊弄过去了。
 
上午,我带着天枢和衡文到市集上去转了一转。见识了店铺货郎小摊儿,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衡文道:“凡间好,比天庭热闹的多。”天枢道:“但是我听说凡间的人个个都想做神仙,凡间这么好,为什么还想做神仙呢?”本仙君只得一本正经地答道:“此乃玄机,需自己参详。”天枢敬重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本仙君这句话讲得十分有仙性。
 
天枢和衡文都生得扎眼,我一手牵着一个在市集上,越发扎眼。今天可能是个什么日子,市集上颇多荆钗布裙的贫家妇人与小家碧玉,都闪在路边不住地瞧天枢和衡文,天枢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我手的小手攥得更紧了些。衡文却毫不在意,到处乱看。
 
本仙君拖着两个孩子,却被看得有点尴尬,街边粉阁翠纱,颇有几间乐坊勾栏,亦有佳人依栏而立,若此时本仙君只身徐徐漫步,唯有一把折扇随身,信手便能拈得一两点风流。但现在本仙君恰似一个拖着两只油瓶的油桶,横行于市,只能想着风流,徒然羡慕。
 
我正叹息,忽然看天枢一面走,一面望着路边,我停下步子,也向路边望,却看见一个小摊儿上摆着刚出笼的热糕,腾腾地冒着热气。天枢见我停下来看,似有些不好意思说,转头不再看那个摊子。
 
看样子天枢那个想什么却不开口说的脾气儿打小就有,我道:“这个摊子卖的糕你们没吃过罢,想尝尝么?”天枢抬头瞧瞧我,点了点头。
 
本仙君到了摊前,买了两块热糕。这糕是用米粉做的,顶上洒了些桂花芝麻粉,小贩拿粗纸将两块糕各自包好,捧在手里依然挺热,我递一块给天枢,将裹糕的纸扒下来些,道:“小心吃,别烫着。”另一块递给衡文,他捧着咬了一口道:“有些甜。”抬头向我道:“我不爱吃甜的,我尝个尖儿,剩下的你吃好不好。”
 
旁边干果摊儿上一个称核桃的老太太顿时正在暗中瞄衡文和天枢,听了这句话,顿时怜爱地笑了,向我道:“多孝顺的孩子,这位相公你真有福气。”
 
本仙君十分忧郁,想我从飞升至今,样貌应该不曾变过,天枢和衡文此时看起来都十一二岁,我顶多算他们的兄长罢了,为什么人人都当我是他们的爹?
 
都说神仙长生不老,如今看来,几千年的风霜还是在本仙君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令我略有沧桑。
 
我向老太太笑了笑,衡文将咬了两口的热糕递到我手里,老太太赞道:“这孩子真懂事。”从篮子里捧了一捧核桃,颤巍巍递给衡文,衡文立刻伸手去接,道:“多谢您老。”老太太一叠声地不谢,衡文手小,却捧不下这许多,都笼在了袖子里,只拿一个在手里,左右看了看,张口欲咬。老太太急忙道:“唉呦,咬不得。”我也道:“咬不得,壳儿硬,硌牙。”衡文拿着核桃鼓了鼓嘴,我蔼声道:“等回家我给你砸开壳儿吃。”衡文眨着眼点头。
 
老太太向我道:“倒是少见做爹的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上集市,公子你衣饰不俗,怎么不坐轿子,连个下人也没跟着?”
 
我道:“刚搬来这里,带孩子来集市看看。”
 
老太太道:“尊夫人在家中?”
 
我干笑道:“早已不在人世了。”
 
周遭围着一群人竖着耳朵听,听了这句话,都叹息。老太太叹得最厉害,又给天枢装了满满一袖子花生。天枢甚有礼地道了谢。本仙君拖着他和衡文从人堆中走出,数步外尚能听见老太太怜爱的叹息。
 
衡文向我道:“尊夫人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你一说没有我们就有人送东西吃。”
 
本仙君面色木然道:“尊夫人就是问我的夫人。在凡间,男人都要娶一个女人做夫人。”
 
衡文恍然大悟:“哦,所以你说你没有夫人,他们很同情你。但是同情你,为什么给我们东西吃。”
 
我咳了一声道:“这个么……”
 
天枢咬着热糕道:“是不是他们觉得你没有夫人还要照顾我们更可怜,所以帮你照顾我们一下。”
 
不愧是幼年的天枢,多么体贴人意的孩子!我点头道:“正是!”
 
天枢的热糕已经吃完,开始研究花生的诀窍,我替他剥了一个,天枢一本正经道:“仁儿我吃过,但是不晓得原来还是带壳的。”从袖子中抓了一把给衡文,“你先吃这个,很好剥。”衡文接了道:“多谢,回去咱们再吃核桃。”
 
前方数步远,绸纱飘荡,又是一处温柔多情地。一位银红衫子的玉人正倚在二楼栏边,似在闲眺。惹得附近的青壮男子,都在不住地向她看。我带着衡文和天枢,目不斜视地向那楼下走去,街边的胭脂铺前,有几个荆钗布裙的少女正在挑胭脂,其中一个少女从摊前退出来,忽然脚下一绊,唉呀一声。本仙君下意思伸手要去扶,但一只手牵着天枢,另一只手拿着衡文的剩糕,衣襟还被衡文揪着,一时竟分不出手来,只转过了身,那少女恰恰好好,不偏不斜地跌进了本仙君怀中。
 
哎呀一声惊叫,我也一愣,一样轻飘飘的物事也恰好落到了我头顶。
 
 
第五十八章
 
 
鼻前飘来一阵淡淡的馨香。本仙君几千年不曾再风流过,没想到上诛仙台前,竟还遇见软香玉抱满怀的好处。少女慌忙从我怀中挣出,连粉颈都变得通红,福了一福身,慌忙低着头提着裙子跑走。我从天枢手中抽出手,拿下头上的东西,竟是一条粉色的纱帕,香气扑鼻。本仙君握在手中,直了直眼。
 
忽然有一人在我眼前站定,打着千儿道:“这位爷,真是巧。我们晴仙姑娘的帕子竟落在了您身上,可见正是缘份,爷要不要到我们楼子里坐坐?”
 
这帕子不是方才撞我的姑娘的么?
 
飘纱挂绸的楼中一个老鸨模样的妇人挥着帕子颤颤地行过来:“这位爷,您捡了晴仙的帕子,她特意让老身出来迎着您,请您进去喝杯茶,道声谢。请爷千万赏这个脸。”
 
本仙君在天上耗了几千年,果然耗得沧桑了。一条香帕欲将我引入红粉局,我乍听之下,竟首先低头看了看身边。
 
衡文牵着我的袍子,正一脸好奇地瞧着。我咳了一声,再看天枢,也是一脸迷茫地张望。我抬头干笑道:“在下带着幼子,今日实在不便,承蒙姑娘好意,请妈妈将这条帕子奉还姑娘,他日有空,再来拜访。”
 
老鸨掩口笑道:“爷真是个谨慎人,正好今日有缘,只是一杯茶而已,两位小少爷也是略该晓得人事的年纪,老身的女儿里,正有和小少爷年纪相仿的,可以陪伴玩耍。爷便进去,喝杯茶,听个曲儿,赏脸圆了老身那女儿的一片答谢之心。”
 
衡文脸上的好奇越发重了,本仙君的冷汗潸潸而下,带着幼齿的衡文清君和天枢星君逛窑子,被玉帝晓得,我恐怕连诛仙台也用不着上,直接就一道巨闪劈至灰飞烟灭了帐干净。
 
我正色道:“多谢姑娘与妈妈的好意,实在是不得空,望可见谅。”
 
老鸨痛惜道:“爷执意相据,难道是嫌……”
 
“难道是嫌奴家粗鄙,侍奉不得爷称心么?”一袭银红的衣衫,婷婷立在我眼前,正是倚栏闲望的佳人。妩媚远山的眉,含情秋波的眼,皎洁如月的面,盈盈可握的腰,如晨露,更胜过满园的春花。
 
我含笑道:“有佳人相邀,本是一件幸事,奈何在下今日委实有事,他日得闲,一定请姑娘赠在下一杯香茶,若能再闻琴音,更是三生有幸。”
 
佳人便一笑,如醉人的飞霞:“公子看来今日确实不便,奴家不敢强留,望公子记得今日之约,奴在窗下,日日盼望。这条帕子,既然与公子有缘,公子若不嫌弃,便请收下,权做相约的信物。”
 
我只好拿着纱帕,向怀中揣去,身边的衡文忽然打了个喷嚏。我忙低头道:“怎么了?”衡文揉了揉鼻子道:“没什么。”抬头看着晴仙笑了笑,晴仙被他这一看不由自主也嫣然一笑。敛身福了一福,与龟奴和老鸨同回楼中去。我禁不住想,若是我同平时的衡文一起站在此处,这条帕子一定不会落在我头上。
 
衡文扯了扯我的袍子:“几时回去。”
 
我道:“现在就回去。”
 
 
回到小院后,便要吃午饭,衡文与天枢都对黄三婆的包子念念不忘,伸着脖子等到菜上完,便问:“怎么没有包子?”
 
我道:“包子吃完了,晚上让人买些回来吃。”
 
衡文与天枢这才伸筷子吃饭。
 
本仙君特意让厨娘炒了一盘鸡蛋喂狐狸,午饭过后,衡文便颠颠地拿了盘子亲自去喂。
 
毛团暂时被安置在小厅的一条软榻上,本仙君虽用仙术帮它治伤,它的伤口仍没有好,恹恹地十分颓废。衡文喂它鸡蛋,它一筷筷地吃,天枢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瞧着。鸡蛋喂完后,毛团叭嗒叭嗒舔了舔衡文的手。
 
衡文抚摸它的脊背道:“我听宋珧叫你毛团,你是不是名字就叫毛团?”
 
毛团撑开眼皮,怨恨地盯了我一眼。本仙君道:“其实它的名字叫宣离。”
 
衡文立刻摸着它唤了两声“宣离宣离”,天枢也道:“宣离这个名字好听。”狐狸在衡文的手心蹭了蹭,眼角又渗出些水珠来。
 
我早上便吩咐了丫鬟和小厮将另一间厢房收拾出来,午睡时便各自回厢房去睡。我将天枢送进他房中,再将衡文送回他房中,正要从衡文房中出来时,衡文在我身后道:“嗳,你不睡么,为什么出去?”
 
我道:“我的厢房已经收拾好了,你不用再带着我挤,好生睡罢。”
 
衡文道:“哦,你的厢房在哪里?”
 
我道:“就在回廊尽头。”
 
衡文道:“什么模样?”
 
我只好道:“不然我带你去瞧瞧?”
 
衡文道:“好。”
 
我带着衡文进了新收拾出的厢房,这件厢房在回廊尽头,不如衡文和天枢的房间亮堂,可以看见后院的水池,如果是夏天,景色应该不错,但此时将要入冬,水池里只偶尔荡着一两片残叶,没什么看头。
 
衡文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扒着窗子向外看了一看,又坐到床上摸了摸被子。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要是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中午和我一起睡?”
 
衡文想了想,点头道:“好。”
 
我凭白又多赚了一中午,看着衡文躺上床,心下龌龊地喜悦。宽下外袍欲上床时,晴仙赠的帕子从怀中飘了出来。我捡起看了看,临了交了次桃花运,我永世孤鸾的命竟能改一改。
 
我回头看床内,衡文正躺在枕头上,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将纱帕收起来,上床躺下。衡文向我身边凑了凑,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我替他拢了拢被子,也合上眼。
 
 
第五十九章
 
 
这一觉只睡了一个时辰。下午起床,本仙君在院中踱步看风景,巷子里孩童们都知道有两个新来的孩子住在这里,扒着围墙探头探脑向院中打探。我觉得天枢和衡文长在天庭,幼年老成,难得又幼齿一回,正要彻底地童趣。便撺掇他们去和孩童们玩耍。衡文和天枢极开心地随着孩童们出去,到了天将黑才回来。进了小厅,神色却有些不对。
 
没想到这一玩,竟玩出了些纠结。
 
衡文向我道:“那些孩子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赵衡,他们就问我,为什么你姓宋我却姓赵。我应该和你一样姓宋。为什么?”
 
天枢轻声道:“他们也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天枢,但是没有姓,他们就说我也应该姓宋。”
 
我揉了揉额角道:“这个么,为了方便,我在那些凡人面前都自称是你们的爹,在凡间,子要从父姓。”
 
衡文似懂非懂地眨眼。天枢欲止又言道:“我和衡文下午与他们下棋,他们下不过,就拍桌子说再和我们下棋就给我们做儿子做孙子。在凡间,给人做儿子是不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那你为什么……”
 
本仙君面不改色地道:“哦,那是因为他们当你们和他们差不多大,在凡间,说给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做儿子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我比你们大很多,这样就可以权且当做一下,不会在凡人面前暴露身份。”
 
天枢一向很好哄,果然听了这几句话后就若有所思,笑道:“其实我们的岁数比他们大很多的,所以他们不该说那种话,说了也不会吃亏的是不是?”
 
我说:“是,但是不能告诉他们,不然咱们就露馅了。”
 
天枢点头,“嗯。”
 
纠结就这样解决了,顺顺利利摆上晚饭。
 
衡文和天枢没怎么看得上买回来的包子,对黄三婆的包子念念不忘。衡文只吃了两个,天枢吃了一个。我道:“不然明天再换一家买,再不然做饺子吃。”衡文和天枢才提了些兴致。
 
衡文喂完了毛团,本仙君便和昨日一样让他们抽洗澡签。今天是天枢抽到先,洗完后回厢房,衡文再洗。本仙君洗完后先去天枢房中看了看,他又沉沉地睡了。我再到衡文房中,却没看到人。
 
丫鬟道:“小少爷到您的房中去了。”
 
我回到房中,果然看见衡文坐在床上,拿着一张纸折,抬头看着我笑。那么一瞬间,我在灯下眼花,竟看成是平时的衡文坐在床前,对我微微地笑。
 
我走进屋内道:“你怎么不回房睡?时辰不早了。”
 
衡文道:“今天中午睡过,晚上不想睡,天枢睡了不和我玩,我就过来找你。”本仙君在桌前坐下道:“但晚上也没什么好玩,你还是去睡罢。”
 
衡文道:“宋珧,我们在凡间历练完后,你和我们一起回天庭么?”
 
回,当然一起回,诛仙台可能正等着我哩。我含混地道:“玉帝如果让我回去我便回。”
 
衡文立刻笑道:“那就好,我回天庭后,还去找你玩。”
 
我点头道:“好。”
 
衡文坐在床上,把折着玩的纸在手中摇,和平时衡文摇扇子的模样竟有一两分像。我的心中又一动。
 
衡文打了个呵欠。我忍不住道:“你今天晚上还在不在这里睡。”
 
衡文道:“好罢。回房麻烦。”
 
我灭了灯,躺到床上,盖上被子,衡文向我身边凑了凑,我睁眼躺在床上,想起往日种种,有些后悔。
 
早知有今日……
 
早知有今日,当初也只能那样,赚了数千年,其实应该知足。
 
但我心里还是想,如果现在身边躺的是平日的衡文。
 
如果现在身边躺的是平日的衡文……
 
只剩下在凡间的这几天了。
 
我心中悲凉顿生,恰如当初念凄诗惨句般颓废,蓦然地生出一股冲动。
 
我撑起身子,俯向身边,亲了亲。
 
衡文睡得正沉,嗯了一声,手竟握住了我的衣裳,我那一阵上涌之气便嗡地沸腾起来,伸手抱住他,辗寻到他唇上,他顺从地张开口,滑软的舌回应地与我纠缠,我将他搂得更紧些……
 
一个激灵,忽然回了神智。
 
我急松手一骨碌坐起身,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宋珧你个畜生,十一二岁的孩童也不放过!竟连禽兽都不如!玉帝啊,我怎能干出这种事情!
 
我踉跄到桌前,灌了一口凉茶。
 
衡文,就算他是衡文,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孩童。
 
我再灌了一口凉茶,瞧了瞧窗纸透来的凄然的夜色。
 
衡文,只剩下了这几天,却是只是个孩童,其实不认得宋珧是个什么东西的孩童。
 
我颓然长叹,就算只剩了这几天,也不能再这样睡下去了。
 
 
 
第六十章
 
 
我在桌边坐了一夜。
 
天微微亮时我出门到院子里站了一站,在井里拎了桶凉水,擦了一把脸,再遛了个圈儿,小厮和丫鬟们起床,出门瞧见本仙君杵在院中,十分惶恐,又服侍我洗漱一遍,小丫鬟沏好茶我吃了两口,天大亮了,天枢和衡文才起床。
 
我预先让小厮到街上去买了两笼小包子,早饭时摆上来,衡文与天枢的眼顿时亮了,衡文伸过筷子,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含糊地笑道:“好吃。”天枢也夹了一个在盘中。衡文向我道:“是你让他们去买的罢,比昨天的好吃。”我道:“你若爱吃明天早上再买。”衡文立刻很欢喜地笑。天枢瞧了瞧桌上放的辣酱碟儿,试着夹着包子在酱里蘸了蘸,咬了一小口,悦然道:“原来还可以加调料。”衡文立刻又夹了一个,依样学样地试了试,睁大眼道:“唔,味儿又不同了些。”
 
两位童仙一派天真,本仙君瞧着禁不住想乐,忽然又想起昨夜事,如一块石头压上额头。我委实不是个东西。
 
衡文皱着眉头看我道:“你哪里不舒服么?”
 
我皱着脸皮笑道:“没有。”天枢夹着一个包子,也眨了眨眼看我。
 
早饭后,衡文道:“小包子很好吃,但是大的包子还是前天的好。”依然念念不忘黄三婆。
 
本仙君于此事没有办法,一家的包子一个味儿。可惜黄三婆不卖包子。衡文念念地说了一说之后,也不再提了,跑去给狐狸喂食。
 
我在院中,晒晒太阳,天枢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卷书,在廊下看。衡文喂完狐狸,从小厅里出来,顺着回廊向本仙君的方向走来,转到往后院去的月门边时,忽然住了脚,向门内看了看,走进后院去。
 
本仙君不由自主地挪过去瞧,只见黄三婆正倚在后门边,和厨娘聊天。衡文仿佛无意似的向附近走,到了黄三婆眼前时,停住脚,笑嘻嘻问了声好。
 
黄三婆自然大喜,颤着手道真是位懂事又没架子的小少爷。
 
衡文笑嘻嘻地道:“您老过奖了,还当向您老道谢才是,晚辈吃过的包子都不如您老给的好吃,家父与兄长亦都十分喜欢。”说话时,脸上露出无限的渴慕。
 
黄三婆欢喜地几乎说不出话,半晌后才颤巍巍地道:“小少爷爱吃,老身这就回去再蒸些送过来。”
 
衡文道:“真的么?实在太感激了。”
 
本仙君在一旁看得汗颜,讨吃的这一岔,又是谁教他的。
 
我现在若出头,黄三婆一定会扯住我连赞带夸地絮叨上半日,本仙君在月门边看了看,很明智地踱开了。
 
刚回到廊上,小厮说前门外来了客人要见见本仙君,是个老妇。
 
老妇?本仙君这几天,难道走老太太运?
 
本仙君到厅内迎客,小厮引着老太太过来,我定睛一看,有些眼熟,依稀是集市上给衡文和天枢核桃花生吃的老妇。
 
老太太进厅,福一福身,报上家门:“老身吕胡氏,请宋公子安。”
 
我惶恐地让座,昨天只在集市上打个照面,今天将本仙君姓名打听清楚,一定有目的而来,一个安将我请得疑云大起。
 
吕胡氏在椅子上坐了,上下将厅中的陈设看了一遍,向我笑道:“宋公子家中布置得真精致,刚刚搬过来,竟就收拾得这么好。”
 
我道:“哪里,都是他人的功劳,其实在下半分心都没费。”这句是实话。
 
老太太就着话尾接道:“公子真是过谦了。不知公子是哪里人氏?”
 
我只好诌道:“老家江浙。”老太太道:“啊哟,江南可是好地方。不知公子此番到城内,打算长住还是短住?”
 
我含混道:“只看住不住得惯了,住得好便住久些。”
 
吕胡氏道:“其实这城虽不大,却算繁华,最要紧是安定。现下天下都不太平,东郡南郡那地方常年的打,听说最近朝廷还派兵与东郡一起攻打南郡,将南郡的几座城都灭了,南郡的那位什么大将军竟被自己的兵造反打死了。世道不稳,居则难安。能像我们这里这样安安稳稳好过日子的城天下也多少了。所以依老身的愚见,公子既然来了,房子也置办了,何不就住得长久些。”
 
我和着点头:“您老说得及是。”
 
老太太兜了如此的一个圈,意在何处?
 
老太太端起几上的茶碗,抿了口茶润润喉,放下茶杯,一双老眼望着本仙君道:“老身唐突,请教公子尊齿几何?”
 
她问此做甚。本仙君飞升时二十有三,此时张嘴便欲答二十三,幸亏想起,院子里还有两位十一二岁模样的上君对外权被当做我儿子,便答道:“虚度三十三载矣。”
 
吕胡氏绽起老脸,摇头道:“不像,若不是老身见过公子的两位小少爷,公子您说您是两旬出头的人,老身一准相信。”
 
废话,本仙君这张脸,本就是两旬出头的脸!
 
吕胡氏掩口一笑:“公子正是年富力强时,两位小少爷尚年幼,就未曾想过……再续一房?”
 
原来,老太太此番,是来替本仙君做媒的。
 
本仙君到凡间一住,立刻有姻缘上门,难道我永世孤鸾的命竟然可以改了?
 
老太太见我直着双眼不语,便接着说:“老身这里,现有一桩绝好的姻缘说与公子。城北有个布庄,门面不大,生意却好的很。这城里的大户人家穿的布料都是从他们家订的。布庄的冯掌柜有个女儿,今年一十七岁,虽不算富贵人家的女儿,嫁妆也颇丰厚,相貌人品正与公子匹配。并不是老身乱提,说起来,这位小姐与公子却已有了两回的缘份。”
 
本仙君听得屏风后一阵悉索,想是衡文和天枢正蹲在后面听。吕胡氏在此时接着道:“第一回的缘份,两位小公子身上穿的衣裳,正是冯家布庄做的。还有几件衣裳正在赶着。至于第二回的缘份,公子应该还记着呢。昨日在街上的胭脂铺前,那撞着您的姑娘,正是冯家小姐。这可不是天赐的姻缘么!”
 
 
第六十一章
 
 
 
 
我干笑了两声,这事果然挺奇的,但一定不是天赐的。
 
我清了清喉咙,道我刚来此地不久,尚不熟悉,况且续弦此等大事,须认真考虑。冯家小姐青春年少,进得门来做晚娘,恐怕委屈了她,待慎重思索之后再说,如此云云说了一堆搪塞。待等到思索好了,本仙君也该早被拿上天庭上诛仙台了。
 
吕胡氏满脸堆笑道:“不急不急,此事不急,待公子考虑几日,老身再看如何。”又费了些口舌,老太太才告辞出门去,临走时道:“冯掌柜还让老身给公子捎个话儿,两位小少爷的衣裳已做好了,中午就着人送过来。”
 
我又道了多劳,老太太才总算走了。
 
我折回厅内端茶润了润喉咙,昨天的那个少女竟对本仙君一撞生情,今天家里就托人来提亲,可见本仙君的翩翩风采并不减于当年。
 
衡文和天枢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衡文黑亮亮的眼睛瞅着我道:“刚才那位老妇人过来,是说有人要想做你的夫人么。”
 
我道:“是。”
 
天枢小声说:“是不是昨天扔手绢的那个。”
 
衡文皱着鼻子道:“不是,我听那位老妇人说,是撞你的那人。是昨天撞到你的那个吧。”
 
我承认道:“是。”
 
衡文说:“神仙不能和凡人在一起。”
 
我道:“我晓得,所以我敷衍说过些日子,等过些日子,咱们就该回去了。”
 
衡文展演笑道:“咱们一起回天庭么?”本仙君脸上笑了笑道:“是。”
 
衡文才不再问了,跑到小厅去看毛团。
 
中午时,冯家布庄果然派伙计送了衡文和天枢的衣裳。伙计领赏钱时像买肉挑肥瘦一般觑眼将本仙君看个不住,又瞧了瞧衡文和天枢,大约是那位想做本仙君老丈人的冯掌柜派他来相我一相。不知他回去后会如何描述我的风采。
 
中午吃过了饭,小丫鬟正收拾桌子时,小厮又来通报说,后门外有客人,执意要见本仙君。
 
本仙君今日倒吃香。
 
小厮领了人进来,是位做书童打扮的清秀小鬟,脆生生向我道:“我家姑娘命我来送品茗帖。”双手捧上一张红粉香笺。我伸手接过,小鬟接着道:“可否请公子移步到后门,门外的车中人,想请公子一叙。”
 
我随手将香笺放在几上,跟着小鬟出了后门,一辆垂着缎帘的马车停在门边,另有一位小鬟在车前站着,对我敛身道:“宋公子请到车前来站,我家姑娘有句话想对公子说。”
 
本仙君便站到车帘边,帘中婉转飘出娇声道:“奴家亲自相请,望宋公子今日黄昏来醉月楼品茶,不知可能请得公子尊驾?”
 
小风悠悠而过,竟不像是入冬的寒风,却像是三月暖人的春风。
 
我道:“既有佳人相请,在下岂敢不从。”
 
两个小鬟掩嘴而笑,帘内妩媚的声音道:“那奴家便回醉月楼燃香调琴,静候公子了。”
 
马车调转头,缓缓而去,我道了声相送。
 
回到厅内,衡文和天枢正凑在一处,看那张香笺。衡文抬头向我道:“这个上面说,请你傍晚去醉月楼喝茶。香味好浓,是昨天扔手帕的那个吧。”
 
本仙君默认地点头,从他两位的手中抽过粉笺,放入怀中。
 
衡文和天枢都瞧着我,衡文道:“你要去么?”我打个呵欠道:“去睡午觉罢。”
 
天枢便回房去睡午觉了。衡文却跟着我,我走一步他走一步,走到他厢房门前时,我替他推开门道:“睡觉罢。”衡文嗯了一声进屋,我转身回房,瞧着空荡荡的床铺叹了口气,刚要去关门,衡文却从外面跨了进来。
 
我蔼声道:“怎么不去睡?”
 
衡文眨了眨眼,跑到床边,坐到床上露齿笑道:“我觉得这张床比我房里的舒服。”
 
我此时像是块闷在锅里的锅贴,又被油煎又被气闷,熬得十分难受。我只能道:“你喜欢这间房,我便和你换一换,从今天中午起你就在这间房中住,我去你的房里睡罢。”
 
衡文正扯开被子向床上蹭,侧头道:“为什么,一张床上不是能睡下我们两个么。我可以带你睡在这间屋。”
 
我揉了揉额头道:“一张床上睡,总是有些挤得慌。你好好睡罢。”转身欲出门。听见身后衡文下床的声音。衡文在我身后道:“我知道了,你其实不喜欢和我睡一张床。”
 
我回身,看他有些沮丧的脸,忍了几忍,没说什么。
 
衡文低着头道:“我知道了,我不吵你了,我回房去睡觉。”将被子向床里推了推,垂头走出去。我瞧着他,煎锅贴的那把火生得异常旺,热油滚滚,将我的心肝脾肺煎的滋滋啦啦。
 
我关上门坐在桌边,喝了两杯茶,将晴仙姑娘的纱帕拿出来反复地瞧。难道本仙君这棵数千年的老干树,真的能开出山桃花?
 
天近黄昏时,本仙君换了一件簇新的长衫,薰得两袖清香。衡文领了一群孩子进院玩,赌棋子儿论输赢,天枢守着一块砚台一枝笔做监军,往输的人脸上画墨,一堆孩子除了天枢和衡文,差不多都顶着一张花脸。我吩咐了小厮和丫鬟,我晚上不在家吃饭,可能回来得晚,好生照顾小少爷们,举步出门,天枢和衡文正玩得开心,天枢放下笔跑过来说:“你要出去么?”我道:“是,有些事情。”天枢唔了一声,没再问什么。衡文侧头瞧我,眼睛闪了闪,又埋头下子儿去了。
 
 
 
 
第六十二章
 
本仙君此番上街,总算是个缓缓踱步的寻芳客,不是昨日带着油瓶的油桶。可惜,天色近晚,街上收摊的收摊,关店的关店,行人匆匆,良家少女们更不会在这个时辰走动。让我有些寂寞。
 
走到醉月楼前时,那家胭脂摊儿还未收摊,摆摊儿的小哥缩手看了看本仙君,再望了望醉月楼。
 
醉月楼,锦绣阁,相思曲,畅情酒。
 
“奴这支曲子,宋公子听着可还入耳?”晴仙推开瑶琴向我含情一笑,艳光满阁。
 
我道:“弹得好,比广寒宫的嫦娥弹得还好。”
 
晴仙掩嘴笑道:“公子真会哄人,夸得奴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莲步轻移走到我身边,绛袖微卷,擎着酒壶,又替我添了一杯酒。
 
月上中天时,我才拖着半醉的残步,回到小院中。临走时晴仙唤了我一声宋郎,将一个香囊放入我手中,幽然道:明日可得良人至。本仙君长叹一声,握住她的手道:既念有佳人,焉能不重来。
 
那个香囊甚香,我走动时带的风儿都似乎有它的香气。本仙君抱着两坛酒拖着步子回房,惊动小厮,小厮忙去备下热水,我涮了澡出来,酒略醒了些,衣裳虽换过,依然留着香囊的味儿。
 
我本想回房中去,再喝两杯酒解闷,坐到床前先把香囊和纱帕一齐拿出来看了看,不知不觉就歪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身上盖着被子,手里还抓着香囊和纱帕放在胸前,昨晚上的衣裳也都穿在身上。
 
我起身,喊小厮过来服侍洗漱,却看见桌上的酒坛旁放着一个小碟,上面摆着两个包子。
 
小厮道:“老爷您昨天晚上睡着了,小人没敢惊动您,只拿被子帮老爷盖上了。这两个包子是衡小少爷吃饭时给您留的,他非要等着您回来拿给您吃,怎么也不睡,等到您沐浴完小的侍候他端过来时,爷已经睡了,小少爷就把包子放在桌上,自己也去睡了。”
 
我瞧着那两个包子,心中又开始被滚油滋啦啦地煎,还只能道:“晓得了。”
 
早饭时,衡文才从房中出来,看了看我,什么话也没说,在桌边坐下。这一顿早饭,衡文和天枢都吃的不少。
 
上午,黄三婆又来找厨娘聊天,恰巧本仙君正在后院踱步。我看见黄三婆,又向她道了包子的谢。黄三婆一叠声地道莫客气,然后向我道:“宋相公,听说你有意与冯掌柜结亲娶他家千金?真是件好姻缘,冯家姑娘是我们城里出名的美人,贤良淑德,与宋相公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我大奇,不禁道:“此事只不过略有提过些影儿,其余都不是真的,您老从何处听得这谣言?”
 
黄三婆上下打量我笑道:“此事全城都知道,难道宋相公还未给冯家姑娘下聘么?”
 
本仙君冷汗顿流,下聘?本仙君到这城内才几日,可能有到了下聘的工夫么。
 
中午饭后,天枢乖乖去睡午觉了,本仙君正要回房去,看见衡文抱着狐狸从小厅向他房中去,衡文现在的身形抱着狐狸颇吃力,我走上前去,衡文抬头看我,笑了笑:“它一个在小厅里睡觉怪可怜的,我带它回房里睡。”我叹了口气,摸了一把毛团的毛道:“放在床上,倒也挺暖和的。”衡文点头嗯了一声,颠颠地抱着狐狸进屋去了。我在他合拢的房门外站了一站。毛团是为了救衡文才落得这个地步,反正也没几天,睡睡也算安慰安慰它罢。
 
夜色初降,我又在醉月楼的绣阁内,听晴仙弹小曲儿。
 
一曲清歌罢,晴仙软语侬侬,坐在身边替我添酒。蜡烛芯结了朵花噼剥地响,晴仙拔下金钗,挑了挑烛花,我把盅看灯,忍不住一叹。
 
晴仙听见我叹,慢慢起身,再到琴台边坐下,调了调弦,拨出婉转的曲子,似秋愁的少女,幽怨缠绵。
 
袅袅尾音尽时,晴仙在灯下向我一笑,又行过来替我添酒,走到灯影下,不经意般地侧身,举了举袖子,像在拭泪。回转身来后,却仍含着笑颜。她弯腰添酒时,我瞧着她的脸道:“佳人何故生秋怨?”
 
晴仙立刻笑道:“公子说笑呢,刚才奴家从灯下过,被烛烟迷了眼。倒是公子,本是春风得意客,缘何月下叹清秋?”
 
本仙君道:“无缘却相见,相见又无缘,明月在天上,可看不能摘。”
 
晴仙掩口道:“这可是情愁断肠了。不知道公子相思成苦的是哪位玉人。奴家可听说宋公子新来城内,就立刻红线上门,与冯家小姐将成好事呢。怎么还闹相思苦?”
 
敢情这城中的人们,消息都灵便。
 
我道:“晴仙姑娘艳冠群芳,风流少年豪门客一掷千金只为了求得与你巫山一夜相逢,怎么还黯然垂泪。”
 
晴仙垂首轻轻叹道:“公子何必打趣奴家呢。奴家做的是倚栏卖笑的营生,什么身价台面,只是白装罢了。就像那摊上的一件货,谁出得起钱就是谁的,管他是何人呢。”
 
话尾处,轻轻地颤。晴仙抬起头,强向我笑道:“奴家一时感慨,扫了公子的兴了,公子莫怪。奴家再去,再去给公子弹一支曲……”
 
我长叹道:“你若有什么苦处,就说出来罢,比憋着强些,兴许我还能帮你些。”
 
晴仙怔怔地看我,咬住嘴唇,忽然用袖子半掩住脸,两行泪挂了下来,呜咽道:“公子,你便让奴家替你弹一支曲罢~~过了这几日,可能奴家再也不能为公子弹曲了……城、城里张员外的侄儿已经向妈妈说好替奴赎身~~过几日是他叔叔六十六大寿,到时候他就把奴家送给张员外……奴家……奴家……”话到此处,泣不成声。
 
本仙君怜惜之心顿起,世间多是无奈事,本不分天上人间。
 
我叹息地站到她身侧,和声道:“莫哭了,我替你想想办法罢。”
 
晴仙颤身抬头看我,忽然扑进本仙君怀中,大声哭起来。
 
我带着半襟湿泪出醉月楼时,街上已空空一片,倒是那位卖胭脂的小摊儿还在,看摊的小哥坐在路边,袖着手正在发愣。想来是等着有没有去醉月楼的寻芳客经过,顺手买一盒他的脂粉送给里面的姐儿。这世间什么容易?挣口饭吃亦不容易。
 
又是夜半,我再回到小院。洗涮完毕后,小厮打着呵欠去睡觉。本仙君在灯下,却全无睡意。我瞧了瞧桌上的两个酒坛,拿起一坛到院中,灌了几口。
 
四处寂寂,寒风彻骨,过了今夜,又少了一天。
 
我听见声后道:“你怎么不睡?”
 
我回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眼前,竟是天枢。
 
 
 
 
第六十三章
 
 
我愣了愣,才道:“睡不着,出来站一站。”天枢清亮的双眼望着我手中,我低头看了看酒坛子,干笑道:“啊,这是人间的好酒,我回天庭后怕喝不到,所以有空就想多喝些。”
 
天枢静静地看着我,似乎是信了。本仙君将酒坛放在假山边,脱下外袍,裹在他身上道:“风凉的很,你快回房睡罢。”
 
天枢忽然道:“我……是不是曾受过什么伤?”
 
我一惊,难道天枢竟有些要恢复了?信口道:“你现在在凡间,这是一时的不适应,等几日后回到天庭,自然一切都明白了。”
 
天枢却很和顺地嗯了一声,乖乖地回房去睡,临走前又看了看我道:“你也早些睡。”我瞧着他向屋内去的背景,这几日我看着小天枢,都是与衡文在一处,未曾觉得过什么。今晚单单只见他,再看他的身影,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许多年前曾见过似的……大约是他与长大后天枢,仍有许多相似处,让本仙君觉得熟悉。
 
我再拎起酒坛子,一口口地灌,灌到见底,四处依然寂寂,夜风依然很凉。我轻轻走到衡文门前,闪了进去。
 
狐狸果然睡在衡文的被窝里。察觉到本仙君进门,立刻从被窝中钻出来跳到地上。我一弹指将它封睡过去,拎到椅子上。
 
我坐到床边,低头看衡文的睡脸。不知道我可以这样瞧他的时日还有多少。我替他拉了拉被子,轻轻触了触他的脸,忍不住低声道:“衡文,你在我上诛仙台前恢复回原样罢,一天,一晚上也好。”
 
我将狐狸塞回衡文的被窝,替他又掖严了被子,闪出房去。
 
回到房内,孤灯荧荧,无限寂寥。我扇熄了灯,到床上躺了躺。
 
第二日,我没留神多睡了睡,日上三竿时才起。小厮道小少爷们已先吃过饭了,都在院里。我应了一声晓得了,匆匆吃完饭,踱到院中去。衡文与一堆孩子正在玩掷骰子,像是玩真的,输铜子儿的,衡文的面前已经赢了一堆,一群孩子输得抓耳挠腮。天枢却在一边的石桌上,守着笔砚纸张,在埋头写什么。
 
本仙君走近去看,天枢面前摊着一本册子,手边放了一叠写的密密的纸张,似乎是在抄书。
 
本仙君拿起一张看了看,诧异道:“抄论语?这像是西席先生布置的功课。”
 
天枢抬起脸来点头道:“嗯,我不会玩骰子,方才输了。他们说不要我的钱,但是让我帮他们做私塾先生留的功课,他们先生前几天生病停了几天学,后天开课他们就要交。要把功课做完了才能和我们玩。”
 
那你就帮他们抄么,我心道,这群孩子将他们的先生看得忒傻了,一摞功课交上去,全是一个人的笔迹,一群都没有好果子是吃。
 
我随手将那一摞纸,全拿了起来,翻了翻,却大惊。这几张纸,字迹有的东倒西歪,有的张牙舞爪,有的小巧局促,全然不是一个人的笔迹。再看天枢正在写的那一张,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又是一种字迹。
 
我愕然道:“都是你写的?”
 
天枢停笔点头道:“嗯,我让他们每人写了几个字给我看,不知道学的像不像。”说完提笔继续写,那页纸又抄满了,天枢搁下笔,将纸递给我,让我摞在那一叠纸上。我接过纸,莫名地又觉着熟悉,似乎此情此景,也在何处见过似的。难道是天枢在天庭题字题画的时候曾与这时的情景相似。天枢可能是看出本仙君有些许走神,疑惑地瞧了瞧我。我将那叠纸放回去,信步踱开。
 
和衡文玩骰子的毛孩子们许是见我在天枢桌前站了许久,有些心虚,一面玩一面偷偷地瞧本仙君,神色都有些怯怯地。衡文刚赢了几个铜钱,丢在自己面前的钱堆上,道:“莫怕,他不会与你们先生说的。”几个孩子都骨碌着眼睛看本仙君,本仙君和蔼笑道:“我不说。”毛孩子们顿时如蒙大赦一般欢喜起来,嘴上涂了蜜似的喊多谢伯父。几声伯父喊得本仙君心中五味陈杂。
 
但几轮下来,几个孩童已经被衡文赢得脸色惨绿。衡文面前的铜钱有颇大的一堆,这些孩子买零嘴儿的私房钱应该都到了这堆钱里。一个孩子低头将骰子慢慢放下道:“不玩了。”
 
衡文伸个懒腰:“不玩了是么,那就收摊儿罢。”捡起骰子放回碗中,将面前的铜钱一推,笑嘻嘻道:“你们的钱赶快拿回去罢,仔细着些别被旁人多拿了。”
 
孩童们都傻了傻,反应过来后,倒都有些骨气,站着没动,其中一个胀红了脸吞吞吐吐道:“愿赌服输是大丈夫,我们输给你就是输给你的。”衡文笑道:“玩的时候没说是赢钱,只算铜钱计数,原本就该还。你们要想论输赢,这样罢,等我进了学堂,我再赢了,你们也帮我抄功课,好不好?”
 
几个孩童眨了眨眼,点头,立刻欢欢喜喜地一拥而上,把各自的铜子儿装回荷包。装完之后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去。支支吾吾地问:“要不要再玩别的?”
 
衡文道:“咦?你们方才不是说不玩了么。”
 
说话的孩子便红着脸道:“方才是说不玩骰子,咱们杀棋局好不好。”衡文颔首道:“好罢。”
 
于是摆开棋局,又杀成一团。
 
 
 
第六十四章
 
 
本仙君索性到回廊下摆了张椅子,坐着远远地看,当个乐儿。
 
想当年我小的时候,也成天价不做功课与同窗或表兄弟们一处玩乐,挨过老头子不少棍子。隔了这些年遥遥想起,十分有趣。
 
一帮孩子玩到午饭时,各家的大人都伸头进院门来喊吃饭,方才恋恋不舍地散了。天枢也将功课抄得差不多,几个孩童将各自的功课揣在怀里,欢天喜地地走了。小厮向我道:“老爷,厨房里的饭早好了,要开饭么?”我点头道:“开午饭罢。”
 
午饭时衡文吃得挺多,尤其中意一道炸茄子,我伸手欲将这碟菜换到他面前,衡文用筷压住碟子道:“不必了,能夹得到。再不然你替我夹些放在我盘子里也成。”我便替他夹了些放在盘子里,衡文道了声谢了。
 
天枢却比前几天的吃的少了些。我看他只吃了小半碗饭,和声道:“再多吃些罢,今天厨房做的这道清炒笋尖你还没尝过,尝尝看是什么味道罢。”
 
天枢便有抬起筷子,尝了些菜,居然将那一碗饭吃完了,又喝了半碗汤,我甚欣喜。
 
饭后,丫鬟上来收拾桌子,我晓得衡文一定记挂着喂狐狸,便道将炒鸡蛋端过来罢。衡文插进来道:“我上午告诉厨房将炒鸡蛋改成炖鸡块了,这几天总给它吃炒鸡蛋,该吃腻了,今天换换口味。”
 
我摸了摸他的头,道:“就这样罢。”
 
炖鸡块连汤带水一大碗,我恐怕衡文手不稳,泼出汤来烫到手,于是接过碗替他端到房里。狐狸眯眼躺在椅子上正等着衡文喂食。我将汤碗放下,道:“等它吃完你就乖乖睡吧。”衡文道:“晓得了。”
 
我回到房中去,盘算今天下午去醉月楼之事,盘算了一番后,不由得又拿出晴仙的纱帕与香囊,瞧了一瞧,我方才忘了关房门,一阵风入房中,我抬头看时,见衡文跨进房中,看了看我手中的纱帕与香囊。
 
我忙将这两样物事放下道:“你怎么不去睡。”
 
衡文道:“我想过来看看,等下就回去睡。”走到床边,拿起床上的香囊,在手里掂了掂,道:“好香。”
 
我抬手将香囊从他手中取回道:“快回去睡罢。”
 
衡文侧头笑着看我:“你下午还要去看她?”
 
本仙君自觉在年幼的衡文面前不宜多提这种事情,含混道:“有些急等着办的事情。”
 
衡文再看了我一看,道:“哦。”跟着打了呵欠道:“那你睡罢,我困了,也回房去睡了。”回身出门。我跟着到了门前,看着他走到自己房中,嘎吱一声关门响,方才叹口气,合上房门。
 
傍晚时,本仙君又到了醉月楼。
 
此次却不是向晴仙房中去。
 
本仙君昨日已和老鸨立了张字据,趁着那位什么员外的侄儿还未来得及和老鸨谈晴仙的价钱,我昨日先他一步,向老鸨说我要赎出晴仙,出价五千两黄金,老鸨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我将五千两黄金的银票放在老鸨面前,老鸨笑如春花地道:“多谢公子,晴仙从今日起就是您的人了。”
 
醉月楼的姑娘们簇拥着晴仙出来,晴仙含着泪光向我深深一福,本仙君在人间的这几日,也算做了一件善事。
 
老鸨还特意派了一顶粉色小轿送晴仙。于是,本仙君在半城百姓的众目睽睽下,踏着夜色,领着晴仙的小轿到了小院前。
 
晴仙下了轿,与本仙君同进了院门,院子里丫鬟小厮厨娘都木头桩子一样地杵着,小厮手里的铜盆咣当掉到地上。
 
晴仙站在我身侧,像含着露珠的海棠花,怯怯低着头。
 
我看见衡文和天枢一前一后从正厅的门内走出来,在回廊上,上上下下将我和晴仙看个不住。
 
本仙君向众人道:“这位晴仙姑娘最近要在院中暂时住两日,先收拾出一间客房来罢。”
 
丫鬟小厮和厨娘都十分伶俐,小厮捡起地上的铜盆,立刻道:“好好,小的即刻就去。”一个丫鬟过来搀扶晴仙道:“姑娘请厅里先歇着。”另一个丫鬟向衡文和天枢道:“时辰不早,奴婢先服侍小少爷们回房歇着罢。”衡文和天枢便和她一起回房去了。
 
丫鬟扶着晴仙进小厅,又端上茶来,道热水已经预备好。晴仙喝了两口茶,便随着丫鬟去沐浴了。
 
我吩咐丫鬟们好生服侍,踱到厢房外,踌躇了一下,先推开天枢的房门瞧了瞧。天枢正在灯下捧着一册书看。见我踱进去就扣下书本,我道:“还没睡呢?早些睡罢。”天枢道:“嗯。”又道:“那位晴仙……”
 
我道:“她被一家富户逼亲,我看她十分可怜,就先替她赎了身。等明天我再问问她,是否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亲戚。可能咱们不日就要回天庭,在回去之前,将她安顿妥当,也我来人间一趟,做了一件功德。”
 
天枢像是似懂非懂地点头。
 
天枢合上书乖乖去睡觉,我从他房中出来,进了衡文房中。
 
衡文正坐在床上给毛团拆裹伤口的布条。我凑过去瞧,这几天我用仙术帮它治伤,衡文也施了些小小的仙法,毛团的伤口已经全好了。只是伤口上毛还没长全,秃得一块一块的。
 
我道:“它这几天倒是一天比一天精神了。”
 
衡文笑道:“是,伤已大好了。”伸手抚摸狐狸的脊背,狐狸叭嗒叭嗒舔着衡文的另一只手。
 
我将狐狸拎开,在床沿上坐下道:“时辰不早。早些睡罢。”
 
衡文打了个呵欠道:“这么说倒真有些困了。”
 
我只好道:“那你先睡罢,我走了。”
 
衡文笑着道:“嗯。”
 
本仙君从衡文房中出来,走到厢房尽头,推开房门。
 
晴仙坐在灯下,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含羞带怯,情意脉脉地瞧着我。
 
 
第六十五章
 
 
本仙君在门前温文笑道:“晴仙姑娘,你先好生安歇,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明日来与我说。”转身向门外去。晴仙在我身后幽幽道:“公子既然已经赎出了奴家,奴家从今日起就是公子的人。公子可以嫌晴仙已是残花败柳,难以匹配公子这般的君子么?”
 
我只得回身道:“晴仙姑娘此话怎说,在下替你赎身,本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太承我人情。你权且在鄙宅中住一两日。你可还有什么可以投靠的亲友,或是心仪之人,只管与我说。我来替你安顿妥当。”
 
晴仙怔怔地望我,忽然掩面泣道:“公子这样说,可是怀疑奴家么。公子可知道,你那日从楼前过,奴家就心仪于你的风采,才厚着面皮以帕为媒,望能与公子结缘。公子替奴家赎身,奴家欢喜不已,以为是上天开眼佛祖保佑。谁知道……公子~~公子~~却这样和奴家说……奴家~~奴家~~”
 
我长叹道:“晴仙姑娘,你不是不知道,在下早有心仪之人,但我注定是永世孤鸾之命,姻缘之类的事情,我却想不得。你擦擦眼泪好生睡罢。明日我再替你想想出路。”
 
我走出屋子,合上房门,信步再来到院中。今天晚上又无房可睡。今夜风越发地凉,坐在屋瓦上颇清冷。我记着小书房里还有张硬榻,便摸进去,念了个诀化成一张柔软的大床铺。插紧房门,翻身睡下
 
带回晴仙,果然是招了个棘手的麻烦。本仙君带着两个油瓶,竟然还能让她一眼望来就对我生情,可见本仙君的风采总是埋没不了的。
 
我合目凝神,正要入眠。忽然一阵哀怨的小曲远远传来,钻过门缝,幽幽钻进本仙君的耳朵。
 
想来是晴仙方才在本仙君处失意,于是在房中拿笛子吹一两支小曲散心。调子如泣如诉,悲悲切切,本仙君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本仙君小院里的下人们一个个面目虚浮,双眼涣散,呵欠连天。我只装作没看见,晴仙在房中闭门不出,我也不过问。
 
早上衡文和天枢吃饭时,也忍不住打了两个呵欠。
 
天枢向我道:“昨日的那位——”我咳了一声道:“喊晴仙姑娘罢。”天枢道:“嗯,晴仙姑娘,她怎么不来吃饭?”我随口道:“可能还没起床罢,等下让人送到房中给她吃。”天枢点点头,丫鬟正将小菜端上桌,低头掩口一笑。
 
上午时,厨娘瞧瞧向我道:“老爷,论理主子的事情,奴才们不该多嘴。但老爷让两位小少爷喊晴仙夫人晴仙姑娘是否不大妥当。毕竟……辈分在这里。就算只是老爷的房里人,也……”
 
本仙君本欲解释解释,但男女之间事,难分辨更难扯清。我只道:“晴仙姑娘只是在院中住一两日,你们也一般喊她晴仙姑娘,按客人般礼待便可。”
 
厨娘偷眼瞧了瞧我,应声去了。
 
我抬腿去晴仙房中,问她可还有什么亲人好投奔,晴仙咬唇垂头不语,半晌道:“公子,奴家晓得,您要与冯家小姐成亲,奴家在这院中只是徒生尴尬。奴家已是公子的人,公子或将奴发落到乡间,或再改卖,奴家都无怨言。”
 
本仙君鼓动唇舌半日,未得结果,只得出门。
 
晴仙在房中,又将琴摆出来,边弹边唱,唱了数支幽怨小曲。
 
唱得厨娘和丫鬟小厮们远远避到后院,唱得来找衡文和天枢玩耍的一群毛孩子两眼发直,玩了不到一刻钟,做鸟兽散。
 
我眼睁睁看着衡文百无聊赖,从房中抱出狐狸抚摩,狐狸抖着耳朵打了个喷嚏,紧闭双眼,将头深深插进衡文怀中。
 
我瞧着却很不像个样子,狐狸总归还是一只妖,衡文虽然只是孩童模样,被它这么蹭来蹭去的也不成体统。
 
我走到衡文身边去,道:“没事就把它放到一边让它睡觉罢,老这么抱着,怪沉得慌。”
 
衡文道:“那我带它回房罢。”转身回屋。我在房檐下被厨娘和小厮截住。
 
小厮躬身咧嘴向我道:“老爷,晴仙姑娘那里,您不去宽慰宽慰么?”
 
本仙君道了一声且先让她静静罢,漫步向前。
 
厨娘急忙跨一步也躬身道:“老爷,您可别嫌奴才们多嘴。从昨天夜里到今天,奴才都被晴仙姑娘的小曲给~给弄得……心酸啊!老爷您就去宽慰宽慰他罢。”
 
我只好惆怅叹气道:“其实上午刚宽慰过,无用。弹便让她弹罢。”厨娘和小厮愁眉苦脸地走了。
 
晴仙中午午饭时歇了一歇,未有动静。
 
下午,吕胡氏在晴仙悲悲戚戚的小曲中,再上门来。坐下寒暄了两句就道:“宋公子,老身今天只是捎个话儿来,您别介意。上回老身于公子说的那件事情,只当我未提过。”
 
我顿时领悟是因为晴仙,倒是正好。便道:“多谢妈妈传话。烦劳妈妈再转传一句,在下已晓得,甚憾之。此事一定不再提了。”
 
吕胡氏却转了口风道:“其实,不是老身多嘴,宋公子,你在正要结姻缘的当口弄下这么一出子,冯家那里实在觉得无颜面。却恐怕公子你这位贵人看不上他们家小姐,倒是他家巴巴的硬把小姐送来贴似的。若是公子送走这位青楼女子,此事倒也不是没得回转……”
 
我也懒得在这种事上再多费工夫,随口应付道:“妈妈提点的是,在下一定慎重考虑,过几日再说。”左右应付走了吕胡氏。
 
正要回房喝一口水,晴仙却在门外要见见我。进得屋内,第一句话便是:“奴家听说下午吕媒婆过来,想是来说公子亲事。公子不必顾及奴家。有什么想打发的便……”
 
我叹了一口气。晴仙用帕子捂着嘴哭泣道:“但~~奴家~心里,只爱慕公子。公子~~只一天,一晚上也好。您让晴仙好好服侍您一回,任您怎么发落,奴家都……”
 
我瞧着她,心道她不过是世间一个痴心女子罢了。却不想我在上诛仙台之前,也能有个人为我痴心一回。连那永世孤鸾一说也破了。我赚得甚多。
 
本仙君伸手扶起她,温声道:“我不娶冯家小姐。你我也一定安排妥当,你先起来回房中去罢。”
 
晴仙拭了拭泪,起身福了一福,回房去了。
 
我被风车似的轮着折腾了一圈,十分疲倦。晚饭时都忍不住打了两个呵欠。
 
本指望晚上睡个好觉。结果,两更十分,缠绵的小曲又哀哀地吹起来,曲声像杜鹃悲啼,又像小寡妇哭坟。一声声还带着颤音。将我也吹得颤颤地抖。但我竖起耳朵听着,这声儿不像在我之间的厢房里,倒像从后院飘过来的。我索性翻身起来,隐去身形,飘出小书房探探究竟。却听笛声乍住,夜色中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闪进了后院的月门。
 
本仙君跟上前去,到了后院。只见星光下,院墙上跳上一个人影,与方才进后院的人影在花丛旁对面相望。
 
闪进后院的那个人影玲珑婀娜,是晴仙,从院墙上跳下的,是那位吹笛兄罢。我瞧着形影儿,老觉得有些眼熟。
 
本仙君站在他两人身边,吹笛兄正握住晴仙的手疾声道:“晴仙,和我一起走罢。咱们远走高飞。”
 
晴仙幽然道:“走,要到何处去?你为何又来找我呢。”
 
吹笛兄刚道一声:“我……”
 
墙上忽然又有人道:“是啊,何敬轩,你要带她到何处去?”
 
 
 
 
第六十六章
 
 
吹笛兄和晴仙乍一惊,疾抬起头,院墙上一个人影立在夜色中,轻轻跳了下来,走到吹笛兄的身边,仰头道:“何敬轩,你要带她到何处去?”
 
那人穿着一身男装,但声音婉转娇嫩,身形纤纤袅娜,也是名少女。
 
梁祝会蓦然变成了双雌会单英。本仙君又向旁边站了站,看吹笛兄嗫嗫嚅嚅,手足无措地道:“月盈小姐,你、你怎么……”
 
晴仙轻声道:“敬轩,你快走罢。月盈小姐,你放心,敬轩他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宋公子已买了我,他下午也已亲口说,他不会向你爹娘提亲。月盈小姐你……你可以安心嫁给敬轩了。我~~宋公子将我赎出风尘,我便用今生报答他。敬轩,我,我祝你和月盈小姐白头到老……”
 
她转身欲走,吹弟兄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晴仙,你哄着那姓宋的替你赎身,就是为了撮合我和月盈小姐?!你,你怎么如此糊涂!!我何敬轩心中从头到尾就只有……”
 
“只有晴仙?”那位月盈小姐忽然冷冷截下话头,向吹笛兄处又走了一步。“好啊何敬轩,你今日总算痛快将实话说了。”苦笑了一声,接着道:“是,从你情愿为了她不顾秀才的颜面,在青楼下卖胭脂起,我就该晓得,你的眼中只有晴仙了。只是……只是从小时候起,你就说要娶我做新娘子,我傻傻当了真,却不愿意信你喜欢了别人。”将一件物事丢在地上,转头向墙边去。
 
原来吹笛兄就是醉月楼下卖胭脂的小哥,怪不得本仙君看他眼熟。
 
月盈小姐走到墙前,又转身道:“晴仙姑娘,你为了敬轩哥居然用自己来拖住那姓宋的,不让他向我爹娘提亲,实在有些傻气。我爹娘逼我嫁他时,我已说了,死也不嫁,逼得狠了,大不了我一走了之。你不问问敬轩哥喜欢谁,先把自己赔进去,不晓得这样很伤他的心么。”
 
本仙君忽然发现,我这后院的墙头实在是矮得很,冯月盈小姐不费什么工夫就攀了上去,再跳到院外。晴仙与何敬轩依然两两相望。
 
何敬轩说:“晴仙,和我走罢。”
 
晴仙摇头道:“晚了,我骗了宋公子,他有钱一定也有势,我若和你走,只能害了你。轩郎,你走罢。”
 
本仙君飘到月门边,现出身形,咳了一声。
 
何敬轩正一把紧抓住了晴仙的手,一对苦鸳鸯听见我这一声咳,立刻风中落叶一般地抖起来。
 
本仙君和蔼微笑道:“莫怕,方才在下在暗处,已经都看见了。”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撕成一片片,向晴仙道:“这是你的卖身契。”
 
晴仙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和何敬轩一起,扑通跪了下来。我诚恳道:“二位之情,感天动地,让我这俗人亦感动不已。在下虽非君子,也愿玉成二位。张兄,你带晴仙姑娘走罢。”
 
夜半风寒时,我站在空旷的后院中笑了一声。看来本仙君就是这个命了,本以为临上诛仙台前捞了两段尘缘,原来我依然是根搭路的材。
 
身后一个声音悠然道:“你近日的这一阵春风桃花乱,滋味可好?”
 
我回过头去,看他站在近处,向我一笑。
 
我心中像被一把提了起来,竟一时当自己眼花。却管不住自己的脚,疾步到他面前,听见自己话里都打着颤。
 
他就那么站着,微微地笑,听我的颤声。
 
“衡、衡文……”
 
我一把握住他的袖子,盼望过无数回,临到眼前时,却一时疑心是做梦。他凑的近了些,在我耳边低声道:“其实那天晚上,你说让我快些好罢,不知怎么的,我就好了。但我看你正春风得意看桃花,于是就想瞧瞧你这段运走的如何。”故作唏嘘地叹了口气,“看来你成天价叹来叹去的倒不是叹假了,你的桃花运委实可叹。”
 
我只瞧着他,不知道说哪句话好。
 
衡文道:“夜深风冷的,在院中站着被人看见可不好了,先回房去罢。”
 
我讪讪松开他的袖子道:“好。”
 
到回廊上时,衡文轻声笑道:“你这两天晚上睡书房,这书房可能让我进么?”
 
我又讪讪笑了一声,推开书房的门。
 
小书房十分的小,我上午又让人将硬榻换走,塞进一张大床,剩下四方一块小空隙,推开门,刚好月色照到桌前。我合上房门,衡文一挥袖子,在房内加了道仙障。
 
我道:“你刚好,新近还是莫要动仙术。万一……”
 
衡文道:“无妨,我这两天变成童子,不也使得仙术么。”
 
我情不自禁,又伸手握住他袖子道:“还是少用些好。你……”
 
衡文站着瞧我,他已好了,在凡间的这几日,终于也到尽头了。
 
不论什么日子,最终都有到头的一天。
 
我握住衡文的双臂,唤了声衡文,还不待他应就向他的唇上亲了下去。
 
本仙君十分钦佩自己,今天上午何其英明地让人抬了张大床进来。
 
前次的桃花林,是衡文用仙术化出的幻境,总带了些梦浮一般的虚幻,不及此时真切。
 
衡文的眉尖微微蹙起,我哑声在他耳边道:“我比上次轻些。”衡文睁开半闭的双目,眼角带笑似的望了望我,重重一口咬在我颈上,“痛快些。下~嗯~下次我便不让你了……”
 
近寒冬的天,顶进一浴桶井水来,用法术将它弄温,也比平日费事些。原本是想将我和衡文洗涮干净,结果洗着洗着又洗回了床上。于是再换水,再温再涮,几来几去的,等本仙君真的清爽惬意搂着衡文到床上小睡时,天已快亮了。衡文懒懒道:“难怪凡人常说,只恨春宵短。今夜却知此意。”阖上眼,沉沉睡去。
 
我闭上双目预备小憩,却又做了一个梦。
 
 
 
 
 
第六十七章
 
 
梦里我坐在一间屋子的灯下,面前摆着一盘棋,我眼前像蒙了一层雾,看不清棋局,看不清对面与我下棋的人,我心里却知道,是我输了。我脱口而出道:“我又输了,不晓得这辈子能不能赢你一回。”灯花噼剥地响,身侧的窗纸却已隐约透进晨光。对面那人挥手扇息了灯,推开窗扇,晨光乍入。我却眨眼间站到一方院落中。雾气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院落的一切我却似乎了然于胸。我前方该是一方水池,池中的睡莲刚刚长出圆叶,池岸边有几块太湖石,两株芭蕉。池对岸有一个亭子,亭中的石桌上刻着棋盘。这时候应该是春天,木香花的香气在晨雾中沁人心脾,院墙上蜿蜒堆砌的木香花丛一定花满枝头。
 
他就在我身侧站着,我身后,是方才的那扇窗。
 
我向他道:“晨露薄时,东风正好。”依然瞧不清那人的脸,却知道他定会欣然一笑。花香郁郁,晨风清凉,那雾气却愈来愈浓,我着急看那人的脸,想知道他是谁,他的身影竟完全隐进了雾中,无形可辨,我伸手想拉住他询问,触手握住一角微凉的衣料,猛一凛,醒了。
 
我手中抓着衡文的袖子,衡文正靠在床头,侧首看我。
 
我忙撑起身道:“你……多睡一睡罢……快躺回去。”衡文懒洋洋地道:“我又不是凡人,哪里这么弱,睡一睡乏已去得差不多了。”本仙君立刻问:“你……从哪里知道凡人这么弱的。”衡文打了个呵欠道:“书上看的,那种册子,单有画的不如有字配画的好。”
 
衡文——他——究竟看了多少本春宫——
 
衡文看向我的手道:“你左手怎么了,好像不大灵便。”我正在揉左手的小指,应道:“兴许是什么时候伤着了,小指有些不适。”从清晨起小指根就像被刀割一样,阵阵地刺痛。
 
衡文抬起我的左手看了看,忽而道:“我想先回天庭去。”瞧了瞧我的脸色,笑道:“你莫要发慌,我并不是回去认罪。我只觉得你下天庭这一趟,许多理由都十分牵强,事情也有些蹊跷。我想去玉帝御前将这些疑惑都问问清楚。至于认罪么,”发梢轻轻擦过我肩头,“待你我一道去认。”
 
衡文想回天庭,我决计拦不住他,只好道:“好罢。”
 
我随着他披衣下床,替他顺了顺衣襟。衡文走到门前,侧身向我道:“宋珧,你说等你我和天枢南明一样历劫的时候,下来设情障的能是哪个?”
 
我干笑道:“还真未想过。”衡文一笑,在晨光中拂袖转身,化光而去。
 
我在房中的那块空地上空站了片刻,叹了口气。从衣袖中翻出一折白纸,铺到书桌上,再拿出一支笔,那笔不用蘸墨,自然就在纸上写出字迹来。
 
我将写满字迹的纸折了几折,念了个诀,那纸就化成一道金光,转瞬无影无终。
 
这是我下凡间时,玉帝秘密赐给我的,叫做上言折,无论在何处,此折都能在瞬息之间摆上玉帝的御案。
 
本仙君出了小书房,揉了揉太阳穴,衡文不晓得凡间世情,依然瞻前不顾后,他走得倒利索。今天一大早,院子里少了晴仙,又少了位小少爷,要本仙君怎么对下人和小天枢编圆了这件事?
 
衡文再快,绝对快不过那本折子。
 
我在那张折子上向玉帝道,罪仙宋珧辜负玉帝法旨,私通消息与天枢星君,且妄动私情,自念无可恕,自请其罪。
 
折子递上去,本仙君自家也觉得自家十分苦情,但天枢之事,我绝对逃不了责罚,既然已经要上诛仙台,何苦还拉上衡文。
 
天枢和南明的例子摆在眼前,所以我想,就算我被打下凡界,再做凡人,衡文在天庭,总比我和他两个都到了凡间好些。
 
我走到回廊上,迎面先碰见一个小丫鬟,小丫鬟福身向我问了安,我正琢磨要不要说晴仙姑娘和小少爷还在睡,莫要惊扰,暂时先挡一挡。远远地小厮忽然急急惶惶地跑过来道:“老、老爷,正厅、正厅中~~你快去看看罢~~”
 
我大步流星赶到正厅。一男一女在厅室正中央向本仙君扑通跪下。
 
晴仙和吹笛兄怎么又回来了?
 
晴仙和吹笛兄跪在地上,对着我痛哭流涕。
 
吹笛兄拉着晴仙的小手向我哭道:“宋公子,你是晚生和晴儿的大恩人,晚生和晴儿完婚后,一定在家中供奉恩公的长生牌位,日日上香~~~”
 
他哭,晴仙也跟着哭。但这二位昨天夜里怎么不在后院哭完,今天特意再跑来哭一场。
 
我无奈弯腰扶起晴仙和吹笛兄道:“当不起当不起,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天下最圆满之事。在下——在下不过是顺天而行。”
 
送走了晴仙和吹弟兄后,我回到正厅,看见屏风边站着小天枢。
 
天枢亮晶晶的眼看着我道:“方才晴仙和那个人,为什么哭成那样?这是不是凡人的情?”
 
我摸摸他的头,坐下来道:“不错。”
 
天枢道:“情不是一件让凡人很快活的东西么?那应该笑才是,为什么哭。”
 
我道:“惹上了这种东西,哭的和笑的都不少。”
 
天枢哦了一声。
 
我向丫鬟道小少爷今天贪睡,先莫喊他,能哄一时是一时罢。吃完早饭后,天枢在僻静处小声问我:“衡文呢?”我实话实说地道:“他先回天庭了。”
 
天枢皱起额头,我正要详细解释,忽然室内大放光明,半空中现出北岳帝君,引着五六个天兵,朗声道:“宋珧元君,本王奉玉帝旨意,引你和天枢星君速返天庭。”
 
天枢尚未恢复,依然懵懂无知,伸手牢牢抓住了本仙君的衣襟。
 
北岳帝君落下地面,客客气气地向我道:“宋珧元君,请罢。”
 
五六个天兵向天枢去,本仙君跨一步到天枢身前道:“和帝君打个商量,天枢星君先随在本君身边罢。”
 
北岳帝君看了看天枢,道:“也可。”向天兵们使了个眼色。天兵们便收手,穿墙出去转了一圈。片刻后回来,其中一个手里拎着狐狸,向北岳道:“禀报帝座,已将那些凡人送入幻梦,待醒来后,只当此户人家业已搬迁。”
 
北岳帝君略颔首,道:“走罢。”
 
 
№14 ☆☆☆ 大风刮过2007-11-01 20:54:5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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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大风压大风~
№17 ☆☆☆№242007-11-01 21:27:1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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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S的你是在被大风压啊啊啊啊啊啊
№18 ☆☆☆射会河蟹2007-11-01 21:58:1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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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风做案~~~~~~~~~
№19 ☆☆☆阿菠萝2007-11-01 21:58:56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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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就没点新的呢,应该给点肉吃了吧。
№20 ☆☆☆晨之薇2007-11-01 23:38:0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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