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昔年因
第八章 昔我往矣（之一）
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
久遠到在數個輪回之前。
那個時候，他還未入輪回，只知終日歡愉，不知何謂愛恨癡嗔。
他的劍子……也是一般。

雲軟如棉絮，龍宿悠閒的在天頂上翻滾了一下，巨大的閃爍著銀紫光澤的龍身卷起了無數白雲如浪，一朵朵落在它的鱗甲上。
遠處是它負責看守，被三千弱水包圍的優曇花樹，碩大的雪白葉子有如什麽鳥類向天空張開的翅膀。同樣雪白的果實藏在葉片之間，散發出異常的幽香。
優曇之樹，與天地同壽，一樹洞穿天人地三屆，以自身精氣供養世界，只要这优昙之树存在一日，这天地万物就循法度而动。
優曇樹之果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一開花，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一結果，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一成熟，歷經三劫之後，一果三千子，一子一世界。
龍宿就負責看守這棵巨大的優曇樹，除了持有天帝手諭的人之外，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優曇樹連被树影覆蓋的泥土都是聖物，當年被鯀盜去阻塞天下洪水的息壤就是天帝取自優曇樹影下的泥土。樹影之土都如此，更何況花葉果實？
擔負著這麽巨大的任務，龍宿卻并不觉得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原因無它，這裏有天界所有天仙合力設下的結界，然後還有它這只鎮位天龍。
它是佛前金龙，曾向佛祖贡献一颗价值三千世界的宝珠，立证果位，镇位佛前龙池，一共脫了九次鱗片，龍宿就連天帝見了都要尊稱一聲龍王，何人有膽子敢來招惹于它？
于是，它的人生悠闲自得，轻松写意。
春来桃花夏来荷酒，秋来红叶冬来煮雪，有空闲了就化作紫衣仙人前去和位在仙山洞府的好友们去品一品瑶池的仙酒，去下一盘自盘古开天地开始就未完的棋局，龙宿曾以为，这样悠闲自得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直到那天，它遇到了那个人。
那日，它于优昙树前浣龙池里涤甲去尘，天龙浣甲，三千世界得降祥瑞甘霖，浣龙池的池水被它巨大的身体翻搅到半空，再度落到他如紫水晶一般的鳞甲上时，化作了朵朵金色飞花，散在空中，如同佛祖讲法，天女散下的梦幻空花一般。
洗了个痛快，龙宿翻身起來，云炻湎拢�他忽然覺得有陌生的氣息在四周徘徊，神龍形隨心動，瞬間已化了人形，龍氣凝成紫色星劍，只聽劍氣破空，已然指在來人頸項之上。
兩人之間有飛云繚繞，金色而透明的花細弱落下，無聲驚起流煙水泉，拂過他的銀紫長發。
對方似乎完全不介意被他用劍指著脖子的樣子，那個一身雪白，連眉毛頭發都是雪白的男人撥了撥濺得一頭一臉的雲彩，笑得很開心的樣子，那雲覆在他的白發上，竟然讓人分不出來哪里是發、哪里是雲。
溫暖的淡灰色眼睛上長長的雪白睫毛沾了雲的水汽，微微忽閃，有淚痕一般的水滴蜿蜒下對臉龐，然後道人擡頭，筆直的看向龍宿一雙璀璨的金眸。
「在下三清天尊座下劍子仙迹，見過龍王。」說完，他恭恭敬敬的把拂塵一甩，雪白的蓬絲搭上肩頭，對面前的龍宿躬身行禮，同樣雪白的頭髮柔軟的順著肩膀滑下，露出白色衣領下一線若隱若現的頸子。
龍宿的劍卻還是指著他的脖子。
化為人形的龍神只是冷冷一笑。
“汝所為何來？”
“奉三清天尊之命，來取三千弱水。”劍子恭恭敬敬遞上掌心一道令符
金燦的眸子冷冷的凝視了他片刻，龍宿收劍拿過令符，檢察之后，隨手一丟，咒符落入云熘�中，一聲軟軟的響，驚動不了這世間萬物，只得一聲微響后的寂寞。
“去吧。”龍宿淡淡的說道。
在一開始，這兩個人確實都沒有把對方看在眼里心里。
一個是三清座下侍者，不過來取一壺三千弱水，一個是優曇圣樹的守護者，不過看這支撐天地的大樹花開花落。
誰曾料到，這樣平淡的開頭，居然會有那樣的后續。

劍子是從人間屍解而來，剛登天界的劍仙。自古有分，天地神人鬼，龍宿是天仙，而劍子不過是一個以劍之旁門而登仙位的小散仙而已。
那日，也是三清天尊一時興起，想取弱水來釀酒，天尊門下只有劍子資歷最湥�就被踢出來取水，哪知那酒釀好了之后，味道極其獨特美味，天尊起了興頭，每兩三天就要劍子去取一次水來，最后居然成了定規，每三天就要劍子取一次水來。
但是除了最開始那兩句話，龍宿再沒和劍子說過一個字。
有什么好說？他做他的事，他守他的樹，有什么相干。
劍子卻每次帶了水回去都要向他道謝，龍宿只覺得好笑，這弱水又不是他的，有手諭自然就可取得，又有什么好謝？
不過龍宿卻也沒阻止他，除了無所謂之外，大抵……也是那個道人的聲音很好聽的關系吧？
低沉柔和的聲音說著謝謝的時候，總有微微的笑意，聽起來……很舒服。
自己果然是太無聊了吧？
龍宿無聊的盤成一團，下巴下面墊著自己的尾巴，看著半跪在岸邊取水的劍子。
白衣的道人挽起了長長的，雲一般的長袖，常年握劍而修長、骨節突出的指頭握著玉勺，向帶來的玉瓶裏舀去。
有微微的水花落在劍子的袖子上，反射出七彩的光，細弱的流淌在雪白雲面上。
有云朵慢慢的從劍子身邊流淌而過，龍宿忽然便有了什么歲月靜好的感覺。
道人正好打好了水，回頭，溫暖的灰色眼睛就看到了那雙盯著他打量的美麗金燦眼眸。
劍子想了想，忽然笑瞇瞇的問他，“龍王，我可以在這里睡個午覺嗎？”
龍宿詫異了一下，他盯著劍子，沒說話，只是墊在下巴下的尾巴輕輕拍了拍身前的位置，濺起小朵小朵的云彩。
劍子走了過去，懷里抱著玉瓶，整個人放松的靠在了他的身上。
喂喂，我和你沒有說過三句話以上吧？你就這么大方的靠過來了？
龍宿很想對這個自來熟的家伙這么說，但是在那对于龙族而言过于弱小的躯体放松靠上来的瞬间，心底却又泛起了一丝奇妙的感触。
他仰望向被三千弱水环绕的优昙圣樹，只覺得清風軟涼，其中滲透淡雅清香，這樣美麗的天氣，就……隨他去吧。
龍爪一墊，他也緩緩的合上雙眼，便有涼風拂過，送好夢一場。

從那天開始，劍子留在這優曇圣樹下的時間就長了起來，即便龍宿還是不說話，劍子也會在打完水之后抱著瓶子，靠在他鱗甲上和他說話。
他對他說人間的事，然后很八卦的傳守蟠桃的仙女其實暗戀那只孫猴子很多年，才會放他進去隨意吃，誰知道孫猴子吃完之后禮貌的問了一句姑娘貴姓，就把人家純情仙女打擊得淚流滿面，最后一狀告去天庭。
龍宿總是半合著眼，淡淡的無可無不可的聽他說，最多搖搖龍須點點龍頭，卻還是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
他其實也想看看，這個白衣的小小仙人什么時候會忍耐不住，非要他說話不可。
他還記得，某次以人形赴了蟠桃宴之后，就有無數仙女神人來到這弱水之畔和他攀談，最終卻全都忍不了他的冷淡無情，最后一個一個拂袖而去。
劍子是到目前為止堅持得最長的，然則，他能多久？
他很有興趣知道。
劍子劍子，你且是為了我的什么而來？

這日里，劍子又來取水，龙宿却不在，他取完水之后，難得的對面前這三千弱水有了興趣，他伸出手去輕輕一碰，只看到漣漪在指尖一圈一圈蕩漾開來，手指卻毫不著力，仿佛點在虛空一般，只有一點難以言語的酸麻之感，沿著指尖攀爬上來。
三千弱水，俱是至情之眼淚凝聚而成，每一滴都是说不尽心头情爱。
剑子第一次触到这三千弱水，只觉得心头一惊，原来情爱到了极处，是这般疼痛难忍。
情丝入骨，至死方休。
“這樣做，你會受不了的。”忽然有聲音輕輕在身后響起，劍子回頭，看到的是一個氣度雍容的絕色女子，那個女子把他拉離了水邊一些，劍子愣了一下，隨即施禮，對方輕盈還禮之后，劍子才知道面前這女人是瑤池金母駕前掌管天下所有女仙名錄的九天玄女，已位列天仙之列，卻不是他一個小小的散仙可以比的。
他道了謝，九天玄女問他可知道龍宿在哪里，他說不知，那個黑發黑眼的美麗女子望著天邊的方向惆悵的笑了笑，什么也沒說，轉身離開。
那一瞬，劍子分明的覺得，這女子一定知道三千弱水的味道，所以，才告訴他，這樣做，你會受不了。
他又愣愣的看了一眼腳下蕩起無限漣漪的三千弱水，突然心底就涌起了無法形容的感情，他慢慢彎下身，也不碰觸，就那么看著眼前這輕得連一根羽毛都浮不起來的弱水。
那夜，龍宿從好友的洞府回來，月淡星稀，除了鎮位十二天星之外懸于上方之后，腳下星海漫漫，月上中天。
蕩著星光的三千弱水邊緣，劍子仿佛一個小動物一般的蜷縮在那里，聽到他落地的聲音，那個白衣的仙人問了他一個問題。
他問他，“龍宿，你知道三千弱水的味道嗎？”
他沒有回答，劍子也沒有期待他的回答，他只是站在那個白衣仙人的背后，看他默默的凝視水面。
龍宿看著他飄飛的衣帶，忽然就明白。
劍子喜歡他。
不管，那又關他什么相干？他無所謂的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