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听到了久违的钢琴声……

叮咚、叮咚……似白鸟，在水气氤氲的西子湖上一弋而过，似融冰，从屋檐下披垂的冰柱下滴落，在心尖上脆然一响。

我情不自禁地寻着琴声走去。

这是一家部队的内部疗养院，环境清幽，临湖而建。时值秋季，空气里满是桂子的甜香，极其馥郁芬芳。我绕过回字长廊，终于从打开的窗子里看到了她。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女孩子，穿一件白色的套头毛衣，看样子似乎比佳期还小个一两岁。轮廓精致，卷发过腰。

黑白色的琴键似敲击上我心上，体内的血液轰轰直响，象是潮水直往上涌。“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谷交公粮……”

    我扶住窗棂，拼命地攥紧，大口地喘气，借以支撑自己不倒下去。竟然是那首《二月里来》。怎么会是这首曲子？怎么会？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有人扶住了我的胳膊。

我定了定神，回头。原来是个极为英俊的年轻人。穿着一件铁灰色的休闲衬衫，浓眉斜飞入鬓，眼神清澈明亮。

哦，没什么，不要紧。我勉强摆手，朝这个年轻人颔首，表示谢意。

哦。那就好。他放开手，退后一步，倚栏而立，从斜袋里摸出一盒烟来。抽烟么？他问我。

我摇头。谢谢，刚戒了。血压高，医生让我戒烟戒酒。

呵呵。他笑了，微微眯起眼睛。怎么全天下的医生都这么说。医生的话不能全听。他虽是这么说着，还是把烟重新放回口袋。

正东!是你？你怎么来了？白衣女孩转过身来，脸上写满惊诧。

怎么？不欢迎啊？男子上前一步，手斜撑在窗棂上，一副吊而啷当的模样。
我摇头笑了笑，准备离开。

那男子依旧在调侃。趁你放长假，从美国飞回来，下了飞机就打你家电话，才知道你跟着你母亲跑到杭州来玩，我就直接转机追过来的。现在时差还未倒过来。怎么样，要不要和我到断桥上走上一回？我们可以带把雨伞。

去去去!就知道油嘴滑舌。我看你是馋了，想吃楼外楼的菜了吧。

正说着，女孩疑惑的声音追向我。正东，他是？

是你的听众。他又笑。他笑起来很好看，唇线抿起，弧度柔和，令人觉得面善。

没等我自我介绍。女孩眼睛里一片恍然之色。你是我妈妈的战友吧，你是……尤叔叔对不对？昨天晚上，我还在床上翻你们那时的老照片来着，看到好几张叔叔你的特定镜头呢!有一张就是弹钢琴的，那时你好帅啊。

你妈妈是？我疑惑地问。那么多年，战友们早已断了联系。何况，这一次的聚会又是不同。恐怕只有我是个平民老百姓。

我妈妈是汪婉啊，我叫盛芷。

汪婉？我愣了半刻，才醒悟过来。你好你好，你比你妈妈当年还漂亮。我笑着点点头。汪婉是当年文工团里独舞演员，演过芭蕾舞剧《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气质高贵，被人称为最漂亮的玫瑰。美丽又多刺。不过，我与她并不相熟，或许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后来听说过，汪婉和她一样，也是嫁入了名门。

刚才献丑。早知道叔叔你在这里，我就不弹了。女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咦，奇了，也有你盛大小姐不敢做的事情？那个叫正东的年轻人挑眉，依然是一副不咸不淡的口吻。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不过，我就不告诉你。两人虽然唇枪舌剑，但看得出感情颇为亲昵。

叔叔，你进来坐一会吧。我妈妈，还有陈叔叔、张叔叔他们出去了，说是到湖边看看。估计很快就回来了。这个女孩子神色如常，对我的寒酸视而不见。

我点头。大清早地坐车赶过来，的确让我觉得有些累。我正准备进屋去。就听着那女孩在背后说着：咦!肖云阿姨!她没有出去呢。

肖云!这个名字让我浑身一僵。我艰难地转身过来。只见那女孩冲着楼下招手。阿姨!

隔着很远的距离，我看到了她。
她站在落满桂花的院子里，衣袂在风中微微飘动。阳光从树影里星星点点洒在她身上，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切。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她怔了一下，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尘封多年的记忆闸门突然之间轰然炸响，奔涌而出的潮水将我冲出去，一直冲出去，冲到二十多年前。

那是二月初。春寒料峭的一天。全军文艺汇演。肖云第一次代表我们团上独唱。而我，则担当她的钢琴伴奏。唱的，正是那首脍炙人口的《二月里来》。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谷交公粮……”她的歌声似云雀，振翅飞过礼堂的穹顶，一直飞出去，飞出去……剧场里静默了几秒，接着就是雷鸣般的掌声。她站在灯火辉煌的舞台，一遍又一遍地谢幕，就象一颗宝石，无数的光线在她身上折射出斑斓的光.

她从舞台上退回后台，兴奋地脸色绯红，鼻尖都是汗，用手抚着胸口，眼睛闪闪动人。“鸣远，我成功了，我真的成功了!哦，我好紧张，现在心还在扑扑地乱跳……刚才，李团长和我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首长们其实都很亲切。我还是吓得要死。多亏伴奏的人是你，你重复弹了一个前奏，我一下子就静下来了……
“祝贺你。今天你唱得真的很好，唱得很放松。”我把手绢递给她擦汗。她接过，依然象小鸟一般兴奋地说个不停，没有发现我的异样。
肖…..肖云同志……我竟然有些结巴起来。该死的尤鸣远，你不是早就想好，演出结束，就要向她表白么，还在犹豫什么？
“嗯？什么？”她停了下来，热切地望着我，温热的气息轻轻呼在我的脸上。“我……”我鼓足勇气，刚想说话。
肖云，你唱得真好，祝贺你啊!
肖云，祝贺你!
大帮演出人员已经纷拥过来，将我冲开，她被他们团团围住。
喂喂，快看看他们，两个人脸红的，一定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有人眼尖，在旁边起哄。团里很多人知道我们俩关系很好。常常打趣要问我，什么时候请他们吃糖。

他们啊，当然罗!郎才女貌!谁不知道他们是我们团里的完美组合!
好不容易，他们散开。“肖云，晚上有空么？”我轻声问她。

她抬起眼睫，脉脉望着我，点了点头。

还没等我再说些什么，就听后台有人喊，肖云，李团长找你。
她跑了几步，回头朝我莞尔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晚上见!

人多，她很聪明，并没有说出声来。不过，我还是读懂了她的唇语。我点头。她向我挥了挥手，一撩幕布，身影旋即融入后台，不见了。

我心似鼓帆，满载喜悦。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与她单独谈话。

那天晚上，她没有来。我在部队操场边的柳树林边等一直等到十点半，她都没有出现。

她再也不会来了。从别人眼羡的口气中得知，原来那天由李团长出面，将孟渡江介绍给她。孟渡江很有名，是孟帅的小儿子，我还曾在一次下部队演出时和他握过手。他人很谦和，话不多，长得高且瘦。

她很快打了恋爱报告，结了婚。而我，团里的转业名单上也很出现了我的名字。我被迫转业了，重新回到了绍兴，被分在东浦的国营酒厂里。然后，我遇上了她，佳期的母亲。

她静静地立在钢琴旁，半侧着身子，就象当年一样。一手放在面板上，另一只手随意地敲击着琴键。她的手指白皙圆润，保养得很好。

刚才，是你弹的《二月里来》么？她似乎不经意地问我，声音略有些颤抖。
我已经二十多年没碰过琴了。我淡淡一笑。这双若干年前我无比爱惜的双手，如今用它搬过酒缸，和过米糠，兑过黄酒，早就长满了茧子。

是啊，我也是许多年没唱过这首歌了，刚才听到，象是在做梦一样。呵呵。不知不觉，竟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了，孩子们大了，而我们却都老了……她语气不无怅然。

这一次战友聚会，是你特意安排的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冷冷地问，挺直了背脊。
她变了脸色，眼里柔和的神采瞬间消失了大半。

你都知道!是不是？果然，我说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她那张依旧美丽的脸突然变得有几分扭曲。看着她猜忌的眼神，我只觉得陌生。她以为什么，难道她认为我是故意么，故意安排佳期故意接近她的儿子么？我不禁哑然失笑。她已不是那个扎着乌溜溜的发辫，俏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唱歌的小女孩了。

原来，我真的错了。我一直固执地相信她的真，她的好，相信一切那些执念。一错，就是二十年。

“你上哪去？”
“回绍兴。”我伫足，却未回头。
“你不能就这么走!他们还没有回来。”她急急地在后面说。她向来爱面子，怕被人说闲话，可现在，我这副样子，她还怕什么？

我蓦地转过身来，盯着她。盯着那张二十年来一直铭刻在我心头的脸。弯眉，大眼，挺直的鼻子，弧度柔和的嘴。

“该见的人已经见到，也该走了，不是么？至于你担心的事情，我会尽我所能的。你大可放心。”

“等一下。”她喊住我，走到我面前。“这个，给你。”她拿出一张金光闪闪的信用卡，语气低沉。

“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也知道，你这些年来，你一直过得并不如意。请你收下，她是个好女孩，我希望，她能有更好的前途……”她还在继续说着，但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缓步走出了疗养院的大门。外面阳光普照，万缕金光，扎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我听到心头有什么重物破碎、坠落的声音，嘣的一声，落成无数片，洒落一地，再也拼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