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国烨弈七十四年。

    盛夏阴郁的午后，天空彤云密布，山雨欲来。

    大殿里文武百官尽皆敛容肃立，空气沉寂得近于凝滞，几乎能听到汗水一颗
一颗滴落在光洁地面上的声音。

    只有坐在龙椅上的稚龄小童把手中的玉玺当作玩具把玩，独自若无其事玩得
津津有味，时不时向端坐帘后的贞慧太后嘟囔一句：“朕要回宫，朕今天还没看
过蛐蛐……”

    珠帘后的贞慧太后坐姿端凝，眉目间却隐隐浮动疲倦不耐——那一个苦苦等
候的战报，其实她不听也知道结果如何。

    不过是败罢了。

    差别不过是折损八十万兵马还是一百万。

    贞慧太后混浊的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唇边隐约牵出一丝冷笑——说什么重臣
良将，说什么忠心耿耿，国事至此，他们私下的安排怕是一个更比一个周全，能
勉强站在这里已是大不容易。

    也许，只除了——他。

    那一个瘦削修长的身影，笔直而立，紧蹙的眉让他的面容清俊到透出几分清
厉。

    贞慧太后唇边的冷笑未褪，一声长长的“报——”划破静寂，伴随着一道闷
雷，听来分外凄厉不祥。

    “完颜将军拼死御敌，率领部众血战沙场，为了烨国而战，为了太后而战，
为了……”来人扑通跪倒，声音沙哑。

    “说结果。”贞慧太后冷冷打断。

    “终因，终因寡不敌众，完颜将军以身殉职，云城失守……”

    ——这一句，使朝堂上下陷入死一般的沉默，继而，哀呼四起。

    “太后！云城失守，烨国三千平原再无势可依，又怎能阻挡炀国铁骑！事以
至此，只有归降炀国才是唯一可行之策……”岑太师跪倒阶前，痛切陈词。

    贞慧太后面上并不动容——她何曾不知，归降，本是他们一贯的打算，到今
日，终于直陈了。

    “太后，若能忍得一时之辱，留得青山，总有东山再起之时，请太后三思。”
曹丞相亦是言辞切切。

    “母后，朕要回宫看蛐蛐……”年幼的皇帝雍璧实在等得耐不住性子，从龙
椅上跳下。

    贞慧太后看着他，并未像平时一般呵责，眼神里却多出一丝淡漠的悲哀。

    归降无妨，她早已厌了。

    可雍璧今年年仅五岁。

    他不明白前面等着他的是身为前朝废君，为人臣孥的屈辱——又或许是死亡，
甚而是求死不得。

    他不明白他的蛐蛐迟早是保不住的。

    不明白也许就不会怨，而怨，也只能怨汝何以生在皇家？何以生在乱世？何
以？！

    贞慧太后轻轻叹息一声，正欲开口，一个声音清厉地响起：“太后，绝不可
归降！”

    贞慧太后抬眸看去，他，终于还是开口了。也只有他，只有他了。

    “萧爱卿，你说。”贞慧太后颔首。

    “炀国苛政严酷，行事残暴，归降何异将烨国百姓送入虎口，烨国必生灵涂
炭，尸骨成山，太后请以天下苍生福祉为重……”兵部大司马萧沉潋沉声说着，
但贞慧太后并未仔细去听他说的什么，她只凝目看着他听到战报后就开始苍白起
来的面容——那么清俊的面容，每一根线条都深刻优美，透着骨子里的清冽。可
再是清绝凡尘，如今也见了憔悴疲惫呵。

    “难道现在以卵击石就不是送羊入虎口了？”岑太师皱眉发难，这个萧沉潋
从来就不肯与他们共进退。

    “就算奋力一博也难有胜算，但束手待毙更是死路一条。”萧沉潋声音冷冽。

    “现下云城失守，我们拿什么来抵挡？”曹丞相上前一步，几乎是在逼问。

    “还有锦城。”萧沉潋不为所动冷静说到。

    “锦城？那个孤城？”曹丞相“嗤”地冷笑一声。

    “谁有那么大本事把那个孤城守住？”韩太傅一开口就是尖棱棱的一句。

    萧沉潋明澈的目光扫过他们，上前两步，跪下朗声道：“臣请带兵守锦城！”

    大殿一静。

    贞慧太后凝视他的瘦颀身影，凝视他清明目光，慢慢说到：“你们先退下。
萧爱卿留下与哀家细商。”

    几位重臣眼底隐现暧昧嘲讽的笑。

    萧沉潋的眼中滑过一丝竭力隐忍的痛楚。

    “萧爱卿，你随哀家来。”贞慧太后在宫女扶持下往寝宫去。

    霓云宫。

    贞慧太后不落痕迹地摒退下人，偌大个寝宫不闻人声，只有一脉丝竹妖娆摇
曳。

    萧沉潋面色苍白地站在贞慧太后面前只道：“臣恳请太后应准臣出兵……”

    贞慧太后不看他，独自坐在妆镜前，望着镜中自己皱纹满面霜染两鬓的破败
面容，许久低低叹道：“我已经老了。”

    萧沉潋沉默。

    “我老了。这辈子，我也活得够了。死亡对我而言不是坏事。”贞慧太后悠
悠叹道。

    “可是陛下尚在幼龄，可是天下苍生——”萧沉潋的话被贞慧太后猝然打断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死毫不足惜？你眼里只有天下只有那黄口小儿？”

    “臣只是想请太后以苍生为念。”萧沉潋一窒，却仍是不肯放松倔强地直视
贞慧太后说道。

    “那你心中天下苍生重逾一切？”贞慧太后看住他。

    “是。”萧沉潋毫不犹豫地应道。

    “好，你既然如是说，那你过来。”贞慧太后眼中闪过一抹阴邪的光，倦慵
地开口，“为我解衣。”

    萧沉潋面色陡然雪白，整个人如化身石雕。

    “你按我说的做我就立刻封你为镇国大将军，带百万精兵出征，不然，你知
道我现在就可以宣懿旨归降炀国。”贞慧太后浑浊的眸子明白写着贪恋，喈喈笑
着道：“你若心里真的天下苍生重逾一切，那你该清楚应当怎么做。”

    萧沉潋的手慢慢收紧，额上一根青筋突突地跳。

    “你不笨，应当知道在当今的烨国你只有依靠我，他们都各有安排，没有人
会舍弃自己的财富来与你一起去拼命。你也不要想威胁我，我随时可以自尽，我
一死，局面只更混乱。”贞慧太后徐徐说着，苍老的手指抚上萧沉潋苍白得血色
全无的面容。

    萧沉潋嘴唇咬破，一行殷红的血艳艳地滑落。

    贞慧太后双手扶着他的肩，靠上前——舔去他唇边染血，粗糙的舌头带着黏
黏的唾液从他的唇边一直往里去……

    一双手，缓缓伸入他的长衣，盲目急切地，往下……往下……直至最私密的
地方……

    摇曳的丝竹声愈发妖娆，蚀骨缠绵。

    空气中柔靡的薰香迫人窒息。

    萧沉潋眼前数点金星狂舞，喉间咸腥浓烈。

    天地倒璇。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贞慧太后喘息着倒在锦榻上，眼波妖冶，咕咕笑道：
“我等了你很久了，太久了，现在我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

    萧沉潋木然整理好衣服，木然退出，一走出霓云宫，他即忍不住俯身呕吐，
但喉间干涩灼痛，气血翻涌却什么都呕不出吐不出。

    头痛欲裂。

    耻辱的火似乎灼灼地燃过他身上每一寸肌肤，一直一直焚成灰烬。

    “大司马，你不舒服？”一个太监安公公扶住他。

    萧沉潋摇摇头，推开他的手，咬牙站直身子往外去。

    “安公公，没出什么事吧？你看大司马那脸色，惨白惨白的，可吓煞人。”
一个小宫女悄声问。

    安公公看着萧沉潋的背影，目光闪烁，口中对那小宫女呵斥道：“又忘了宫
里的规矩了，问东问西的，你这舌头迟早保不住！”

    大司马府。

    萧沉潋刚一步入，一人就扑进他怀里，一声清脆的“潋哥哥”清若流泉。

    “明颜？”萧沉潋诧异，身子却不自禁地一退，推开双手抱着他的明颜。

    ——他现在，唯一不能见不愿见不敢见的就是明颜！

    现在的他，以何面目见她？以何面目抱她？？

    “潋哥哥？”明颜怔住，委屈地看着推开她的萧沉潋。

    萧沉潋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看着明颜清朗的眸子，心下一阵刺痛。一口血，
到这时方猛地吐出口来，眼前一花，人已晕去。

    大司马府内室。

    明颜用丝巾浸了清水小心地敷在萧沉潋的额上。

    他在发烧，面色却依然是一片惨白。

    明颜修长秀气的手指安抚地抚过萧沉潋清秀的额角——五年不见，他褪尽了
五年前的稚气，愈发清俊出尘。可是在这张清俊的面容上，也多出了什么是她不
能了解的。念及于此，明颜微微失笑，又有谁，是没有变的呢？

    那携手无猜，语笑单纯的年代，已经被岁月匆忙翻过，再也，再也回不来了。

    低头，明颜看到萧沉潋的手心一片暗红血痕，急忙取了白帕轻轻为他擦拭—
—萧沉潋素来好洁的脾气可是合家上下无人不知。

    明颜细细拭了血污，只见几道伤口划得颇深，心中一痛——他怎么把自己的
手伤成这样？明颜专注为他裹伤，不觉萧沉潋已慢慢睁开眼睛。

    看着灯光下明颜洁若净瓷的侧影，感觉到手心的刺痛——那耻辱的伤口——
萧沉潋收回手，吐语如冰：“我没事了，你下去吧。”

    明颜手一颤，白绫落地，她抬眸看着萧沉潋颤声问到：“潋哥哥，是我不该
来？”

    萧沉潋转开头去，静了静，只说了一个字：“是。”

    ——一字如刀，刺进两个人心里。

    明颜怔了怔，转身往外奔去。

    萧沉潋猛地坐起身，但并没有追出，只是凝目看着明颜的背影，神情空茫。

    明颜明颜，我如何留你？我如何留你？？

    他现在不过是破败孤臣，前方腥风血雨强敌环视，家国飘摇如风中之烛，这
条路明知是走到暗黑他也只能一力苦撑，不管多么屈辱多么艰难……

    可是明颜，我有什么资格让你与我一同承担屈辱艰辛？

    霜冷长河，月华凄切。

    “公子，明姑娘怎么走了？”不解的司马府总管景齐进来问道。

    “等太后懿旨到了你就遣散下人。”萧沉潋漠然吩咐。

    “太后懿旨？”景齐的话音未落，一声颤颤悠悠的“太后懿旨到，大司马萧
沉潋接旨。”即让大司马府上下急忙出应。

    萧沉潋披衣而起，步出，跪下，沉声道：“萧沉潋接旨。”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道懿旨，是何等沉重。

    “兵部大司马萧沉潋多谋骁勇，实乃国之良材，朝廷之依侍……封镇国大将
军，领精兵一百五十万……镇守锦城……”

    萧沉潋接下明黄懿旨，缓缓站直，一身冷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