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真澄叹息一声。眼看着迎面而来的时代女郎手里的圣代，象放慢动作一样，撞上他的前胸，印成一个草莓色的标志，转眼又被盛夏的骄阳晒成一滩深色的渍子。留在浅色的衣襟上，形成鲜明又可笑的对比。
    女郎涨红着脸，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地和真澄象两只稻草人一样在烈日下对峙。
    真澄不是坏心肠的男孩子。但对这种在公众场合视若无睹与人高声谈笑，而不注意周围的新人类女郎并没有多大好感。然这个女孩子也没有象广告里一样，留下个卖弄的笑容就随同伴走远，可见也不是无可救药。
    而且。真澄想，自己也有点责任。眼看人家撞上来而没有及时避开。这是双方的错。所以他退开一步，冲窈窕女郎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不用介意。”他意欲走开。
    “啊，对不起。是我不好。”女郎如梦方醒，急急跟在他身侧。“这是我的联系方法，如果洗不干净，我赔你一件新的。”她递上一张名片。
    “水若，你歉也道过了，好走了吧？”女郎的同伴在不远处叫她。
    “对不起，再见。”她再次道歉。然后与同伴融入人群。
    真澄摇摇头。鲁莽的女孩。叫水若？性情与她的名，实在相去十万八千里，白白浪费了如此古典的名字。他仔细地看了看名片，最后只是将它一撕二再撕成四片。丢进了垃圾筒。
    只是人生的一个插曲罢了。不过这段插曲实在谈不上愉快。毁了他一件白色衬衣。真澄决定将这场意外事故抛在脑后，不再想起。

    “水若，你在想什么？”好友叫回她的魂魄。“你这么心神不属有一阵子了。怎么？被那个冷面给迷住了？”
    水若摇头。冷面？形容得真好。真的是一张冷得有型有格的脸，过目难忘。但是，他更有一双拥有灵魂的眼。明明酝酿着暴风雨前的阴霾，可是，一下子就消散了。散得那么快，快得让她来不及看清那是轻视不满，还是埋怨怒气。
    “生平没那么尴尬过。”水若声音小小，之前的快活已经无影踪。
    “算了，你已经Say sorry了。还答应赔偿了。已经算态度很好了。”
    他不会联络我。他根本不在乎。水若在心底肯定地说。没有原因，她就是知道。
    “不知道他会怎么看我？办事不牢的毛头少女？”水若沮丧。“啊！那么大的丑。”
    “喂，水若，他只是个陌生人！你何必在意一个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见面的男人的看法？去他的！想那么多做什么？走，接下去我们去喝下午茶。”
    水若被拖着走。她的好心情不再，为了那双冷冽得既不轻佻也不游移的清亮眼眸。

    “天！天！我的白色费雷！”真涯凄惨的哀号夸张地传入真澄耳中。
    真澄啼笑皆非。“这件衣服还没给你呢。你鬼叫什么？”
    “我已经决定去杭州玩的时候借去穿。”真涯指着那块玫红色迹渍。“你不过出去还一本书，就弄成这样？！这是什么？”
    “也许是果酱。”
    “果酱？！”真涯又一声尖叫。“一坨果酱？洗不洗得掉？妈！果酱洗不洗得掉？”
    “不用叫了。这件衣服只能干洗。你问也白问。”真澄叹息。“我橱里那件韦尚时你垂涎很久了。Pass给你。”
    真涯达到目的，笑呵呵地回自己房间去了。真澄脱下衣服，细细观看那块不规则图案。象是一朵凋萎的花。只能送去干洗了。然而，洗不洗得掉就不得而知了。
    洗掉了如何？洗不掉又如何？真澄自嘲。脑海里浮现那女郎涨得通红的脸，连鼻梁上几颗浅浅的雀斑也一同涨红，眼睛里是尴尬和无措。说实话，他一点也不同情她。只是也不忍看她那么傻傻地干巴巴站在原地。所以替她解了围。
唉呀，好人当不得。只怕是连她的影子也一并印在心里，从此再难洗去。
    真澄皱眉。一个下午，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感慨凭多？说好不想了的。怎么又想了呢？男人的动物本性占了上风了么？
    送洗吧。真澄将衣服装进口袋，悠悠地去干洗店了。

    命运，一定是命运！
    水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站在不远处，闲闲地在书丛里转悠的人，不正是那一天被她弄脏衣服的冷面么？
    不知何方的神听见了她的祈祷，真的让她又见到了他。
    她没有打扰他，任他在书海流连，直到他走出书店，她才上前叫住他。
    还未来得及问讯，对面跑过来一个与他面目相似但看起来活泼许多的男孩子，兜肩搭背地与他讲话。
    “咦，真澄，约了女朋友在这里见面啊？”
    真澄瞪了真涯一眼，轻轻摆脱他的手。
    “难道不是？”真涯不知死活。
    “不——”水若终于在一言堂的讲话间隙插口。“先生你也许记不得我了。我只想问你，你那件衣服洗干净了没有。没有的话我照原价赔给你。”
    真澄根本没机会开口，真涯已经抢先叫了起来。
    “什么！？那件费雷是你弄脏的？难怪！”他瞟了一眼似乎不怎么生气的真澄，“自然没有洗掉。那可是我的衣服！”
    水若信以为真，歉意更深。
    真澄终于讲话。“你不用听他的。别放在心上。一件衣服而已。”
    之前他不语是真的意外。意外于在她的影子要渐渐淡出他的记忆的时候，命运又一次叩响了他的心门。
    “他财大气粗自然不介意，不过——”真涯浮起一个笑容面对有一丝窘迫的她，“请我们吃顿饭吧。一顿饭抵消一笔两百美圆外加干洗费人民币一百圆的债务，似乎怎么想也是便宜了你。”
    “好，没问题！”她大力点头。
    “走。”真涯一把揽住水若。“去伊藤家吧。我垂涎那里的日本料理好久了。”
    “只是囊中羞涩是吧？”真澄走在水若的左侧。笑了。可怜的她，被真涯敲诈，还心甘情愿。
    听真涯旁敲侧击盘问水若的工作年龄住址家世，只差没有要她背家谱。真澄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打算加以阻止。有这样的弟弟的好处就是不劳亲自出马他已经冲出来替你打探，只为了他好奇。
    所以他决定原谅他一次。他笑。而且他遇到一个不逃避责任，死活要赔钱的妙女郎。这是人生的乐趣吧？在偶遇，不在人为。

    “很漂亮。都市女郎的缺点在她身上并不明显。谈吐也不俗。更重要的是不小气。”真涯大加赞赏。
    “自然，花了数百元请你吃刺身天妇罗寿司，你当然觉得人家优点多多。”
    “可惜，若非她的眼光只追着你跑，我就要动心了。奈何，君子不夺人所好。”
    “你还不夺人所好？”真澄笑咪咪地看着他，“我的古奇卡尔文纪梵希呢？”
    真涯吐舌头。“但是你喜欢水若，是不是？你没有客气地说几句话然后掉头走开。”
    真澄没有讲话。喜欢吗？水若并不十分符合他理想中的女性形象。与成熟稳重相距甚远。虽然言谈也不俗，可容易被看穿，就好象——他找到了贴切的形容词——就象一汪池水，深，但是清澈。
    “喂，还在想？没见你想什么人想这么久。”真涯刹风景地在一边说。
    “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我。”
    “啊！？”
    “扮无知？你刚才抄的。给我。”
    “噢。”

    十八个月后，真澄与水若结了婚。
    一班朋友来玩。
    “咦，很Special呀。”朋友指着墙上的一个木框。
框内钉着一件白衣，襟口有一摊不深但是明显的迹渍。
    “这可是水若的杰作。”水若的姐妹道说。
    “怎么？说来听听。”不明所以的友人好奇心大发。
    “这件事我最知道。”真涯站出来，讲述过程。
    “为什么爱上他？不是嫌他冷面吗？”
    水若侧头，回忆那一个七月午日的初逢。“觉得他的眼睛象是天空，宽广深远，变换莫测。在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被他深深吸引。”
    “哇，真澄，你怎么说？”
    真澄执起爱妻的手，“你不但在我的衣服上印下了痕迹，又留痕在我心中。象是一枚水印。有光线照射的时候，才能看到它。平时并无踪影。可是，却永远无法抹去。你是我心灵的一枚水印。”
    “真浪漫。不知是天包容了水，还是水映照了天。以后生了孩子，干脆就叫真水印！”朋友起哄。
    真涯悄悄退出新房，走进夜色，抬头仰视天空。
    “真是煽情。但，真是羡慕。”他垂下头，“我心灵的水印，又在哪？”
    ……
    15.7.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