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苏阿小摸着被子，从里往外，厚厚的棉絮踏踏实实的攥在手里，被面大概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上的缎子，手指按上去，立刻荡起一溜水花似的波纹。阿小叫了一声妈，回过头，把脸冲向门槛处的乡下女人，她的面孔地这间屋子里显得很突兀，小而多摺，不知道是窘迫还是别的什么原故，泛出一种妖异的淡蓝色。
  阿小说妈：“你回去吧，我就在这儿住下了。”
  乡下女人呆了呆，本来预备着阿小会抱着她的腿号啕大哭，她也有一肚子生离死别的说法，可让阿小一句话全都给塞回了嗓子眼里，满当当的堵得慌。她往四下里看了看，似乎想找个什么可以依傍的东西，但目光放出去就再收不回来——这里什么都是新的，新的床，新鲜的脂粉气……
  阿小跟旁边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说：“你送我妈回去吧，钱可不能少给她，这是卖肉的钱，少了要遭天谴的。”
  中年女人笑嘻嘻的看着阿小，她不至于贪这几个钱，不过还是头一次见姑娘轰妈回去，多少觉得有点新鲜：“你们有什么体已话，趁现在快点说，以后再见了面，可就儿不是儿娘不是娘的了。”
  苏阿小说：“她是我妈，多会儿见了面也是。屋里这么多姑娘，不可能是从土喀啦里蹦出来的，谁没个爹娘。”
  中年女人也不生气：“往后你得管我叫妈妈。”顿了一顿又说“这就是个规矩。”
  “规矩是规矩，人是人，那是两回事。”苏阿小把被子按下去，一屁股坐在上面，床比寻常人家都要高一些，往上看是八宝琉璃帐，挂着淡青色的珠子，她看到娘的眼睛也像这珠子，一股一股的往外冒着青光，苏阿小知道娘的老毛病又犯了，以前旁边的庄户家里添地，娘也是这么青赤白眼的瞪着人家。
中年女人让人打发阿小妈出去了，又回到屋里。她掂量着这姑娘，二十两银子，论姿色也就中上，乡下女出身，什么都得从头教起，而且年纪太小了，还得养些个日子。中年女人倒不是心疼钱，她心疼的是功夫，四十多岁的女人，精神气到底比不上从前了，这些功夫花出去，跟钱不一样，钱是能赚回来的。
“你妈把你给卖了。”中年女人说“我是为你好，现在不撇的清清楚楚，她还得上门来，你就等着瞧吧，二十两银子塞不住她的嘴，以后有你受的。”
苏阿小笑了笑，她是中规中矩的粉扑子脸，眼偏大，嘴又嫌小了一点，凑到一起却别有一种风情，不等人教，她自己先改了口：“妈妈，我们乡下人不求别的，给口饱饭吃比什么都强，我娘要是不卖我，也就是大伙再一块饿死，往后的事儿，那还远着呢，谁知道往后是个什么光景。”
“你倒想得开。”中年女人让她给说笑了，瞅着她略微出神“你多大？十三了吧？”人精似的，却又少了根弦。
“十三了，德风爷那年生的，大钱改了小钱，所以我娘叫我苏阿小。”
“这名字不雅气，得改。”中年女人想了想，她读的书也不多，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在原地转了两圈，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你还不能住这屋子，得跟着绿章学两年规矩，这口饭吃着不容易，男人是要了脸面又想要什么知音，哄他们的银子，你总得拿出点真东西来。”
“不能住？”往后的话苏阿小都没听见，只觉得软软的缎面腻在手上，人往上面一坐，像化成了水一样的。
“你别急，早晚是你的，跑不了。”
“那早晚是多会儿？”
“等有客人肯梳拢你，替你开脸的时候。”
苏阿小一脸怅然的看着那被子，就好像好大的一片田地，全都是她的，却无论如何也长不出青苗来，白看着着急。她还弄不懂梳拢之类的真正含义，只知道这里的一切，不管是她的饭还是她的人，从此就都跟男人脱不了关系了。
中年女人走到水风回廊上，后面有人追着赶过来：“桑姨，桑姨。”她数着步子，这是个沉不住气的家伙，等不到第五步准得嚷嚷出来。没让他开口，她先堵他“闹什么闹，这是你们家洗澡堂子，你属乌鸦的，不闹到天底下人都知道了不闭你那张嘴！”
小杜子一口气喘不上来，被噎的直翻白眼，摸着胸口半天才说话：“桑姨，事儿出大了，新买来的那丫头上吊了。”
“死了吗？”
“那还有个不死，舌头都伸出来了。”
“那你跟我饶什么舌头，拿席子卷了出去不就完了。”
“可……”小杜子来宝翠楼的时间不长，没经过大场面，提心吊胆的看着那中年女人的红嘴唇“听说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万一以后追究起来……”
“你猪啊。”中年女人拿帕子抹了一把脸“人是他家里卖进来的，生老病死，连医馆都保不了个万一，我们又拿什么给人家打保票，再说了……”她恨恨的咬了一下牙关“到窑子里来不肯卖肉，她以为我们这儿是开粥场的，我还要告他们家人讹诈呢。”
小杜子听得头晕目眩，但总算是明白一件事，出了人命并不要紧，也就放下心来了。
那姓桑的女人扶着栏杆往外看，外面是一圈人工挖出来的水池子，碧波荡漾，有艘小船在上面飘着。大白天没什么客人，几个穿青衣服的壮丁正抬着尸首往外走，桑姨目不转睛的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苏阿小的好处来，这么明白的到底没几个，不哭足了闹够了好像就不算个清白的女人，可是哭完不还是要卖，不肯卖的，死了，那更是糊涂。
桑姨轻叹了口气，回过头交代小杜子：“你告诉绿章，好好待阿小，对了，把名字给她改了，要个醒目的亮堂的——”她语气沉了一沉，像是突然间生出了无限的惆怅“将来，说不定是块好料子。”

桑姨所说的绿章姓独孤，应该不是汉人，但到底哪一代串了种，连绿章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她自称是燕王拓跋氏的后人，国破家亡，名门秀女，多多少少给男人的风流添了点凄楚的意味。
绿章是懂男人的，因为懂的太多了，总上不了他们的当，她情愿他们骗她，还算有点盼头，可竟没有一个人能骗得了她，所以她待客的时候总带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恨意。
宝翠楼里除了桑姨也就是绿章的天下，本来还有一个可以排得上号的女人，前两年让河间的盐商赎走了。走的那天下雨，桑姨掉了两滴泪，说到那边不高兴你再回来。女人拿透明的眼珠子翻她，桑姨想这孩子以为外面都是翡翠皇宫呢。
绿章骂她多事：“又不是你生的，假模假式的装什么慈悲，再说了……”她想起自己的过份的精明，竟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心甘情愿的死，不禁从舌尖底下泛起一股酸气，她被这酸气怂恿着，执意不给那个女人留下一点余地“人家是去做夫人的，那是多体面的生意，你让人家回头当婊子，这安的什么心！”
女人走了两个多月就托人捎信，说是想回来侍奉妈妈，但到底没来得及，不明不白的就死了。
女人生前很美，跟绿章又是两样，桑姨心疼她，也心疼她身上天然的一段狐媚气，以后怕是再碰不着这样的尤物了：“平时挺精明的一个人儿，怎么见了个男人就不认得东南西北了呢。”
绿章微微的冷笑，女人在男人堆里混了这么多年，真话假话她能听不出来？
人确实得学着自己骗自己，但不能过，一过了限度，那就不是人，是鬼了。
绿章做人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是天份，是别人学也学不来的，绿章说这就像燕子一生下来就会搭窝，鹅会游泳一样，她天生就是要当婊子的。
小杜子跟她的想法也没什么两样，他站在绿水阁外，低着头，用眼角余光瞄见了绿章雪白的大腿，她没穿衣服，小杜子在心里暗暗的嘀咕，这还大白天呢，怎么能不穿衣服。但多看了两眼才知道，她穿得是一件半透明的沙泡，不该露的地方都露着，小杜子不敢再多看，低声说是桑姨这么交代的。
绿章笑了：“幸亏是你提前来说了一声，不然不小心冲撞了那可怎么了得。”她嗓音却不够媚，发哑，声音压下去，显得凶狠“小杜子你个没种的王八，你当我这儿是开慈善堂子的，要不要给你演一出孤女认亲哪，别说她苏阿小没什么来头，就算有，进了这种地方，还摆什么身份？”
小杜子被她骂得呆了，乡下的孩子，总归是老实，竟一句嘴也还不出来，半天掉下来眼滴泪，委委屈屈的说：“是桑姨说的……又不是我……”
绿章切了一声，懒得跟他计较，小杜子站了一会儿，见绿章也不理他，自己没趣，沿着绿水阁转了一圈。
小杜子一直以为女人都是傻的笨的，在乡下没她们张嘴的份儿，他才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有四个姐姐，送人了，或者嫁了，但还是穷，托人关系进了这地方，虽然能吃上口饱饭，可却把他自小知道的东西全给颠倒了，他想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隔着栏杆有一道墙，影影绰绰的可以看见个人影儿，个头儿不高，头发打散了，黑漆漆的披在肩膀上，小杜子朝那个影子啐了一口唾沫，那就是桑姨老念叨的苏阿小，看不清脸，肯定又是个狐媚子，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兴灾乐祸的感觉：“能耐什么呀，等着倒霉吧你。”
小杜子还没能觉出女人的好，在他眼里，女人都是被扩大或者缩小了的，像十五月夜里鬼鬼魅魅的树影儿，不能细想，想多了心里怕得慌。
他见那人影向他招了招手，吓了一跳，转过身兔子似的窜走了。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苏阿小从没把自己当孩子，总觉得她一生下来，就跟娘一样的老，所以在她眼里，别人都是小的，可怜的，招人疼的。
空气里浮着一种腻人的香气，阿小寻着这味道，在水风回廊上转了几个弯，就找到了绿水阁。她往里面看了一眼，没点灯，什么也瞧不清楚，她提高了声音：“我啊，阿小。”
半天有人应了一声：“进来吧。”
阿小应声而入，摸过去，还没站稳，迎头就挨了一巴掌。她捂住脸，这时候灯却亮了，一个女人站在蜡烛旁边，雪白的一张脸，眼睛猫儿似的，阿小暗暗的想，这人怎么没穿衣裳。
女人抬手让她过去，阿小走近了，才发觉那女人竟比她高了一个头，搬起她的脸来看了一会儿：“就这么路货色。”笑着就又是一巴掌。她力气大的出奇，两下过来，阿小的脸已经肿的不像样子。女人笑了：“桑姨让我好好教你，你看我教得好不好？”
阿小闻见她身上的香味，不像花，也不像富贵人家的熏衣料，就说：“好。”
“你也觉得好啊。”女人说“怎么个好法，你倒说给我听听。”
阿小想了一想，说：“我刚才吃了四个馒头。”
女人在摇摇曳曳的光线中瞅着她，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阿小接着说：“馒头又白，又大，我娘从来都没让我吃这么饱过，她也打我，打得比你狠多了，你们给我饭吃，当然更能打我。”她在说话的空档里竟笑了一笑“没有谁家的饭是能白吃的。”
女人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的冷笑了：“原来是这么个没廉耻的东西，有奶就是娘，你倒天生要干这一行的。”
女人暗暗寻思着，桑姨看中她什么呢，无非就是乖巧听话，但太听话了，像大院里养的家生娘姨，没什么意思。女人觉得桑姨这回看走了眼，男人爱女人，除了貌美，还得要个小意儿，别别扭扭的才够味道，什么都趁他的心，那还不如回家抱老婆呢。
阿小缺了这种东西，说她天生要这吃这行饭，那是恭维她。
“你以后跟着我，桑姨给你做不了主，别指望着她替你出头。”
阿小咧了咧嘴，这世道，能指望谁给你出头。
“我叫绿章，你喊我姐姐。”女人想起桑姨让给她改个名字，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人瘦的，还没有长开，一脸黄皮子看就是乡下人出身“叫阿黄好了。”
晚上阿小就睡在绿章脚下的地板上，还是大热的天气，所以不觉得十分凉，她惦记着她的新名字，竟和李员外家里的狗论上了亲戚，那狗叫阿黄，她叫苏阿黄，桑姨还夸绿章是有墨水的。阿小忍不住偷笑了两声，笑着笑着，觉得地上湿，才知道是眼泪掉下来了。







没想好叫什么名字呢，抓头，叫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