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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鬼的影子猫捉到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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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刚刚淘到一本2000年的《科幻时空》,看了里面连载的《鬼的影子猫捉到》,挺喜欢的,可惜就是只有部分内容,于是就上网来找,一直找到了这里,看到这里也有朋友想看,便把我找到的拿出来给大家分享,如果有不妥,就请凌晨姐姐删去吧,呵呵。

№0 ☆☆☆z345 2004-04-26 12:58:25留言☆☆☆  加书签 不再看TA

章节目录
 1、1999年9月9日
     2、猫友
     3、同学们
     4、生活在继续
     5、梦中少女莘莘
 6、葛际平醉醺醺出场
 7、所有禁锢的信息都要被释放
 8、接着发生的事儿给了我一个美好的九月
 9、葛际平的地震“情结”
10、快乐的国庆PARTY
11、秋雨十月不胜寒
12、谁为谁伤了心
13、小姨的车祸正当其时
14、灵感总在灯火阑珊处
15、创造充满无穷乐趣
16、地震来了
17、图纸和样品之间的距离
18、猫儿自有它的秘密
19、都是头发惹的祸
20、鬼的影子猫捉到
21、我的发明
22、规模试验
23、飞船上的变故
24、莘莘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正文
 
 
 
友谊:朋友间的交情。
朋友:彼此有交情的人。
交情:人与人互相交往而发生的感情。
    我合上《现代汉语词典》,也许别的词典上不那么解释。但这本词典彻底把我弄糊涂了,我还是和刚才一样不明白。
    究竟什么是友谊?什么是朋友?哪些人我应该交往,发生感情;哪些人我必须唾弃,再踩上两只脚?我不知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不想孤独。真的,此刻坐在漏风的窗前,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墙和家俱间颤抖,我觉得孤独太可怕了。世界上所有人都陷入了梦乡,只有我还睁着眼。明天,明天我将18岁了。18岁的我将是孤独的,不是我抛弃了别人,就是别人抛弃了我。突然我那么需要有人在身边,替我驱赶这个漆黑的夜,温暖这段冰冷的时间。我不会厌弃他,不管他是谁。我要珍惜他留在身边的感觉,珍惜朋友。
心头涌起巨大的无法克制的悲伤,我闭上眼。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又历历在目。虽然我厌恶作文,但今天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写出来。为了记忆不会被时间的磨刀石磨损,为了我曾拥有和还拥有的,为了……
                  1、1999年9月9日
    事情是从1999年9月9日开始的,那是我一直等待的日子。有5个9的日子会发生些特别的事。我相信。如果是9999年9月9日就更好了,可惜我出生得太早。我对9这个数字特别有好感。
    那一天我没有去学校上课,这么特别的日子是不该在学校里渡过的。我把所有积蓄都揣在衣袋里出了家门,仿佛是揣了一颗手雷,心里老是扑通通地跳个不停。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反正得走远点儿别让熟人撞见。于是我跳上第一辆碰到的公共汽车,坐了数不清的N多站后又挤上地铁,我终于停下来悠闲喘息时,已经在城市西北起码离家15公里远的地方。
    我买了一包烟。小贩看都不看我就把烟扔在报纸堆上,他卖的早报还没有开捆,顾不上盘问我为什么穿着学生制服却买香烟。我买的是“小浪底”,用完了口袋里所有的零钱,现在我只有50和100的大钞了。那都是些挺括崭新的票子,装在一只真皮钱包里。我可是比外表看上去的要有钱得多。选择“小浪底”是因为我的物理老师抽它,他每次看见我走向他的办公桌都会急忙把烟塞进抽屉,但是每次我都能看见那烟盒上金色的3个字。我心里头就想一定得买它一盒。我并不怎么抽烟,事实上我还给班上的墙报写过禁烟打油诗,见到的人都说写得不坏,挺像首诗的。
    小浪底在遥远的和黄河有点什么关系的地方,管它呢。提起河我不免火冒三丈。因为我家附近的清水河,正确来说是条已经变成污水沟的清水河,让我吃尽了苦头。别的不说,就讲那股子臭气吧,不能开窗,否则隔夜饭都能吐出来。于是整个夏天我那北屋都和热锅上的蒸屉似的,我简直不知该怎么活。有传闻说要整顿清水河,还其本来面目。这传闻一直流传着,我也从初中上到了高三。
    我点着一根烟,看它在手指间燃烧。没有救世祖也不存在神仙皇帝,要想改造那条河还得靠自己。我以前也曾经想过许多方法,主要是两种途径:一是呼吁有关方面重视,比如写大字报贴在市政府门口或者不断打电话给《东方时空》,要不干脆在河边念一份万字血书然后慷慨跳河,死不死看运气;二是改变自己和河的关系,简单的说就是搬家。后一种未免过于懦弱胆怯,简直就是对河低头服输,再说我家住的是单位公寓,根本没能力在别处买房。前一种很有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且造福一方百姓,但我听说已经有十数个机构签署了N多米厚的文件解决清水河的污染问题,而且决心挺大,我要是再采取点什么行动岂不是画蛇添足给政府添乱?但是这些个决心挺大的机构为什么就没见着动静呢?事情卡在哪儿呢?
    烟燃尽了。我又点着一根,吸了几口,味道挺呛。不知道物理老师为什么选择这个牌子,我倒宁愿抽“都宝”。而且“都宝”也便宜。物理老师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乱蓬蓬的头发下一副黑框眼镜,你简直不能知道他究竟长得什么样。我是说如果他把头发收拾好取下眼镜,我一定认不出他是谁。我倒希望他把头发好好收拾一下,换件新衬衫。他的那件衬衫实在不像话,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但是我还得说比较其他老师我最喜欢他,他从不把代入具体数据的方程式计算出来,他认为那是我的事。而其他老师全当我是数学白痴,如果他们不把着我的手倒腾那些数字,他们简直就会疯掉。
    一家“肯得基”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掐灭了香烟,走出一百多米找到垃圾筒扔掉它。尽管我是个功课不大好的学生,但个人素质却挺高。我敢打赌本市一半以上的市民会随手扔掉烟头,不管扔在哪儿。尽管他们做学生时受到的爱国卫生教育机会肯定比我多得多。这是因为每次大扫除我都尽可能地溜走,而且每次校容校纪检查时我的长发都是重点检查对象。可笑的是我在遭受严历批评后仍能保护我的头发,我甚至能用发卡把头发像女孩一样卷在头顶,然后戴一顶红色网球帽遮盖它们。
    “肯得基”还没有一个顾客,柜台里的服务员大老远就冲我喊:“您好!欢迎光临!您要点什么?”所有桌椅也都亮闪闪地冲我眨眼。我没理会服务员,放下书包,走进盥洗室。我摘下帽子,去掉卡子,让头发散开,它们立刻快乐地舒展,蓬蓬勃勃直垂过我的肩头。我拿出梳子沾点水把它们梳直。镜子里的男孩很漂亮,的确,这个长了一头长发的男孩与众不同的漂亮,有棱角有气质。我简直有点儿陶醉了。
    当我走向柜台时,那个一直等着我的服务员瞪大了眼睛,她几乎忘了她要做什么,挺吃惊地盯着我。大多数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她们容易为事物的旁支末节激动,而她们这样的时候简直就是白痴。“鸡腿汉堡。柠檬茶。”“啊?汉堡?”服务员凑近我,她脸上有股子刺鼻的味道,正是那种流行的所谓“森林之晨”的香水。如果森林的早晨真是这个样子,我一辈子也不会靠近它。“鸡腿汉堡!”我差不多要被她熏晕过去了,急忙往后退了几步,“鸡腿汉堡。柠檬茶。带走!”我大声说。整个快餐店都被我的声音震得嗡嗡做响。
    我等待很久的日子就这么到了。把制服和网球帽塞进书包,把书包存放在一家24小时开门的仓储商场,我便一身轻松地带了山姆大叔的早点上街。城市的这一带十分繁华,商业街象团乱麻样纠缠在一起,几个小公园点缀在广告栏和投射灯间,公园小得只有巴掌大,却精致地安了假山、喷水池和亭子。做作,我爬到假山顶上时想,这样子做作地弄个小盆景儿不如干脆就修块大草坪,让男孩子们可以踢足球,女孩子们可以坐在青草间喝下午茶。现在呢?亭子里一个中年妇女在练木兰扇。离她3步远的地方4位加起来有300多岁的老大爷在吊嗓子,时不时还得注意着那把木兰扇子别扇到自个儿脸上。水池那儿还站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儿,正起劲地往池子里扔石子儿呢。其它地方则有好几百只麻雀在蹦蹦跳跳地嬉戏,无所事事地闲聊。
    好没劲的一个早晨,真不像会发生什么特别事情的样子。我找了块平点儿的地方坐下来吃早饭。出门的时候姥姥逼着我吞下了一整只茶叶蛋,还有什么皮蛋瘦肉粥。每次她老人家想起我还没吃早饭时我都恨不得跳窗逃跑,如果不是窗户锈死的话。对了,窗户的铁框全生锈了,我认为这是清水河产生的一种腐蚀性气体作怪,但大家全当我胡说八道。
    我坐下来吃早饭,鸡腿辣了,柠檬茶又太甜,屁股底下的山石冰凉。这真是糟糕。但想到我的同学们这会儿也许正在忍受杞老师的长篇说教,我就感到实在无可抱怨。那位老师我经常搞不清楚她教的是哪一科,我光记得她的大嗓门儿,她能够用很宏亮的声音不停顿地说上一节课,而所说的内容干巴巴地连点儿水汽也没有。上帝保佑她。
    唉!我的生活永远是那么枯燥单调,那么平淡无奇,像老杞的语言毫无滋味。我希望有什么改变生活,让它随时随地都是崭新的,生气蓬勃的。
    这时候我看见了一双眼睛。很圆,很大,很亮的眼睛,黄闪闪的有股子森然杀气。我把汉堡换了只手。眼睛的主人轻轻一跃,落在我面前,它那么敏捷灵活,真配生了这双眼睛。它通体都是黑色,像煤一样的黑色,只有四个爪子是白色的,白得似雪。“公主的头发是黑色,像煤一样的黑色,她的皮肤是白色的,白得似雪。”我随口念道,可忘了是《白雪公主》还是《灰姑娘》,你看,关于童话我几乎一无所知。
    它在我面前坐下,很大胆也很随便。这家伙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你根本找不到它的肉在哪儿。它的毛色晦暗无光,一看就知道缺乏营养,但它的神情依旧傲慢无礼,仿佛它只是个流落民间的王子。这会儿它就并没怎么在意我,它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些麻雀。它打算逮一只当早餐吗?“不,可别这样。”我劝它,“你逮不着它们。它们都是些短平快高手,神经反应速度超过闪电。闪电,你明白吗?劈里啪啦天上闪的那个。还有,你不觉得生吞活吃一只鸟儿太残忍了吗?太缺乏人道主义了吗?我们文明人可是要把鸟儿杀死了才吃的,还得加上姜葱蒜酱油盐味精,放在景德镇青花瓷盘里。”我“噗哧”笑出声来,这讥讽嘲弄的口气可以用来对付杞老师了,前几天我还以为我的幽默感丧失了呢。
    它打个哈欠,似乎觉得我的话太无聊了。“你看,你早上吃1只麻雀,午餐就要2只,晚饭和夜宵呢,是5只。你一天要吃8只麻雀。1只麻雀按照一天捕捉10条灰毛虫来计算的话,你一天就保护了80条灰毛虫。这些虫子正好可以吃掉一棵3岁龄的松树。你看看,你等于是在吃树,破坏我们来之不易的绿化环境。”我滔滔不绝。它转过头来盯着我,目光阴沉,似乎对我的长篇大论厌烦了。“好吧,好吧,如果你非要吃麻雀,那就吃吧。可你为什么不试试其它的东西呢?老吃一种早点不伤胃吗?”我温柔地劝它。它的毛皮多么难看,而在脚垫中伸展的爪子又是多么的尖利啊。我想我是不是应该下山去了。
    它的表情还是那么沉郁。我豁出去了:“比如汉堡,汉堡做早点比麻雀好。”我把咬了一口的汉堡递过去,它起初无动于衷。“吃吧,吃吧。”我热情地说,我喜欢在周四的上午用炸鸡汉堡喂猫。这样很好,这样到我60岁的时候就会习惯坐在公园里拿玉米粒喂鸽子了。猫舔舔嘴唇,它收起爪子,汉堡已经不见了。
    我瞪着它。我大吃一惊。但是猫舔着它的嘴唇,它是只好大的黑猫,四个爪子雪白。
    如果有谁把现在这幅情景画出来就好了:假山上坐着一个男孩,长长的头发飘在牛仔衬衫上,在他对面,坐着一只有雪白爪子的黑猫。阳光照在男孩脸上,照在猫的脸上,他们脸上都有种相似的轻蔑一切而傲然世界的嘲弄表情。
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我和猫成为朋友了。
2、猫友
    那天再无它事。我按照放学时间回家,不可避免地要经过清水河。河上的水泥桥还是20年前修的,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钢筋。桥头被各种小贩用三轮车和拖拉机占据,他们出售蔬菜、水果、冷冻海产和过期饼干。人行道上搭满了简易棚,满面油黑的汉子正站在里头烙饼。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蹒跚穿过自行车与汽车的八卦阵,将手中一桶垃圾倾倒在河堤上。
    “你觉得这地方有什么好?非要跟来?”我问猫,我知道它听得见。它跳进我的书包时我就知道这一点了。当时我对它说如果愿意可以和我住一起,反正有我的一口饭就有它的。它思索了一阵子,猫在思索时很沉静,你简直以为它已经睡着了。为什么要收留它呢?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逆反吧。姥姥看见猫一定会大嚷大叫。还有这只猫不允许你碰它,一点儿都不行,看样子它一定是因为脾气太坏才被人赶出家的。这很对我的心,我早晚会被学校开除的,如果校长发现我的头发已经超过发际线那么多的话。
    前面是一个公共厕所,我急忙捂住鼻子,顾不上向猫介绍了。附带说一句,清水河肮脏的一个原因,就是有许多污水管道直通河里。
    “肖潇!你发疯了!捡一只猫回来!”姥姥果然大叫,整个单元都听见了她的怒吼,楼板也在她的声音里震动。猫从我书包里跳到五斗橱的顶上,呆在那儿打量着我的家。“你这个小兔崽子,养你我都费劲儿,还弄一只野猫来。你简直要气死我!”她老人家抄起扫帚就往五斗橱上打,猫轻盈地落在书桌上。它那杏黄的眼睛冲我冷笑。我一把拦住姥姥:“猫是我请来的,你不能给我点儿面子吗?”“你请来的?你请一只猫上咱们家来?”姥姥重复我的话。我坚决地点头,强调:“是我请来的,在咱家做客,住几天就走。”“住几天就走?!”姥姥愣愣地瞅着我,又瞅瞅猫。这家伙正嗅着窗台上的仙客来。姥姥拍着胸口喊:“我不活了!我怎么那么背运啊!有一个神经病的女儿还不够,又有个疯疯颠颠的孙子。他居然和畜生称兄道弟,请猫到家里做客。天啊!我受不了了!我真是倒霉呀!”她捂着心口出了我的屋,我急忙把门插上。
    “不要紧。”我对猫说,“她嚷嚷一会儿就没事了。你觉得我这里怎样?”我打开电扇,它们一共5组,在天花板中央,床头,书桌边,电脑台上转动,形成一套调温系统。但它们不能降低室内的温度,只能最大限度地加快我身上汗液的蒸发程度。“是我设计的。还有这个。”我拿起床上的遥控器,接通电源,1辆主战坦克,4架战斗机,6艘摩托艇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开出来。“机械化部队。这也是我改造的。你不喜欢吗?”我又从铅笔盒里掏出4只易拉罐做的铁皮青蛙,它们每个都只有一元硬币大,我用一只171马达驱动它们。“这个呢?这个怎么样?我的布莱梅音乐家们。”青蛙们开始在桌子上蹦跳,就象早上公园里的那些个麻雀。
    猫扫了我一眼,它伸直前腿,趴在窗台上,开始梳理它的毛发。它这个样子真是气人。我倒在床上,感觉十分颓废。你看,我那些沾沾自喜的杰作连一只猫都不感兴趣,怪不得姥姥一直威胁要把那些东西全扔掉。
    “肖潇,肖--潇,吃饭了。”门外响起我小姨温和的声音,她的人就和她的声音一样细致温柔,“开门吧,屋子里热。”要拒绝她简直是不可能的,我打开门:“姥姥要轰我走呢。”“别怪姥姥好吗?你替她想想,阳台上有4只鹦鹉,客厅里还有1缸金鱼,咱们家怎么能养猫呢?”小姨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的分析。她从来是用降E调说话的,轻轻柔柔,你一走神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妈的,姥姥我可以横眉冷视,可是面对明月般的小姨我却哑口无言。英雄难过美人关,老话真是不错啊!
    饭桌旁只有我,小姨和姥姥3人。主食是馒头,配了4样小菜:油炸小黄鱼,凉拌黄瓜,炒鸡蛋和卤豆腐干。姥姥是镶白旗出身,勤俭持家,非自己亲手蒸馒头不可,没事儿找累。我没心思吃饭,瞅着屋里的猫。猫还坐在窗台上,仿佛它生来就是坐在那里的。“把猫扔了!”姥姥不死心。“不!”我翻白眼,这是我的诸多拿手绝技之一,能把眼白整个翻起来全露在外头,就象一条死鱼。“咱家不能养猫!”姥姥强调。“我不养它。我只是请它给我做个伴儿。做个伴儿,您能理解吗?”
    姥姥不可能懂。一个人太孤独了就需要个伴儿。我一向孤独,这是一种感觉,一种思想状态,与身边的环境无关。即便你身边有一群吵吵闹闹的朋友,但他们谈的东西你没兴趣,他们的行为吸引不了你,他们理解不了你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想法,这时你依然是孤独的。我在这天就处于孤独之中,没人能明白我对9的爱好,没人肯陪我旷课在街上闲逛,也没人问我除了学习外还想干什么。
    我想收拾门口那条乌七八糟的河。当然,今天认识的这只猫不可能帮我。但我却从它的眼睛中看到了孤独,和我一样寂寥的深切的孤独。突然间我就想和它在一起。两份孤独的叠加也许可以得到忘却,忘却孤独为何物。我还在猫的目光里看见了失望,一种对这世界,对人类本身的失望。也许我能改变它的看法。也许。其实它有什么看法是它自己的事,想用个人的观点改变别人无疑是愚蠢的,所以我即不干涉其他人也讨厌被其他人干涉。
    “伴儿?你多大了还要伴儿?”姥姥警惕地盯着猫,生怕一不留神它就会吃掉鹦鹉或者金鱼。可照我看这两样东西都不合猫的胃口。其实我顶希望鹦鹉被吃掉,它们没完没了地叽叽喳喳,而且老是一幅自以为是的模样,让人讨厌。“妈妈,”小姨放下碗,她每顿饭只吃1/4个馒头,借此保持她那铅笔一样的身材。“要是那猫不吃鹦鹉和金鱼,我们就留它一段时间吧?你看,肖潇有多喜欢它。”“不吃?万一它吃了呢?”姥姥认死理。“吃了就吃了呗。”我收起白眼。小姨忙打断我的话:“我赔。妈,我赔成吗?”
    于是黑猫就留了下来,成为我家的第6个成员。啊呀,我忘了介绍我家的另外2个亲人了。他们碰巧都不在家。姨父出差了,他是个渔业工作者,工作大概是加工海蜇乌贼这类软体动物吧。他身上永远有一股子粗盐的味道,就是渔民们用来腌海蜇的那种粗盐。至于我的母亲,肖欣茹同志,42岁,外貌无任何特征,性格也没有任何特征,是那种扔到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的普普通通的女人。她在地震局的一个部门里工作,她在那儿已经工作很多年,负责地震波数据的初步处理。
    你可能没听说过地震波这玩意儿,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那是岩层破裂时的强烈震动以波的形式从震源向各个方向传播造成的,充当传播介质的那些岩石反射与折射率不同,所以检波器可以通过接收这些地震波来推断岩层的性质和形态。地震勘探是地球物理勘探的一个重要手段,研究人员在地表或者竖井里安放检波器,然后用爆炸、重锤、气动等很多方法制造震源,检波器采集到的数据要经过处理,变成地质语言,就是术语。当然,也有天生的地震波。监视它们对地震的预报有重大意义。所以母亲经常很晚才回家。她必须反复比较手头的某处地震波图,削弱干扰,提高信噪比、分辨率以及其它什么,直到那些图比较清晰了能够转送到下一个做资料解释的人那里。
    “我妈妈是很敬业的那种人。黑子。”我拿了全家照给猫看,逐一介绍,还给猫起了一个名儿叫黑子。猫对黑子这个名字毫无兴趣,勉强接受了。我想抚摸它的头,它立刻伸出利爪。和它相处还真困难呢。
    初秋的夜依然炎热难熬。我继续关于治河的想象。黑子幽灵般的在套间里转了一圈,当然姥姥一直紧张地盯着它。鹦鹉们兴高采烈地聊着天,金鱼们悠闲地在水里游荡。猫根本不理会它们。完成对我家的勘探后黑子出现在桌子上,坐在我手边,两眼炯炯有神。我真想知道它这会儿想什么,谁能说出来我给他十块钱。
    这会儿楼底下忽然闹起来,姥姥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半天她才回来,母亲大人跟在她身后。姥姥进门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这真神了!”姥姥对开门的小姨说,“二单元五楼老孙家的山茶花摔下来,可巧看车棚的王老头从楼底下走过。那盆花又大又沉,要砸着王老头怎么得了!这老头子耳朵又不好,听不见旁边人嚷嚷。就这会儿,你们猜,怎么着?”姥姥卖关子。我给妈妈端来一杯茶。“怎么样啊?”小姨问。“那花盆突然就在半空里转了个弯,好好地落在地上。想不到吧?把周围的人全吓了一跳。肖潇,你妈离王老头最近了,让你妈说。”“我能说什么呀,”我妈妈疲倦地说,“大家都喊有鬼。我抬头就瞧见一张绿脸儿在二楼晃呢。”“没错,二楼半楼梯拐弯的绿脸鬼,起先就有人说过。”姥姥断定,“还好,它今天办了件好事。”
      “你相信吗?”回到房间里我冲猫咪扮个鬼脸。它正坐在衣柜顶洗脸,对鬼的事不发表任何意见。
3、同学们
原先清水河两岸尽是十里八乡穷人们的坟地,解放后全都夷为平地,只有河道口一段古城墙和一座古庙保存了下来。我们这代无所谓,老一辈儿只要想到这地方曾是死人住处,心里就总不舒坦。碰到刮风下雨恶劣天气,他们就念叨着鬼要出来,那些个没地方呆的孤魂野鬼们在林子里、河堤上逛呢。
    有一个就直逛到我家这幢楼里,它生了一对尖耳朵,一双细窄狡黠的幽蓝眼睛,长长的手和长长的腿,像一团绿色的火焰样蹦来跳去,不时从深暗的走廊里探出头来吓唬人,有时做好事,有时也做坏事,全凭它自己高兴。已经有了许多目击记录,但我还没撞见它。我预备见着它便把它腌成肉干或是拿出去展览挣笔外快,看我当时的心情了。可我现在没心思对付它,我满心里都是治河的事。
    那天老妈很疲倦,脸色蜡黄,绿脸鬼的事弄得她很不舒服,一点饭都吃不下,喝了口水就去睡了。临睡前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念了好几遍。对了,老妈也算是个科学工作者,知识分子,却在广济寺皈依佛门做了居士,还有个法名叫海心。这件事挺滑稽的,我一想到就要笑。因为姥姥十年前成了基督教徒后,就一直孜孜不倦地对我们宣传她的耶稣,恨不得把全家都洗礼了。可惜无人响应,小姨夫妻属无神论者,我则反对一切形式上的宗教,妈妈对观世音的崇拜又超过了天主。后来姥姥承认她主要是希望做弥撒时有家人陪着她。那教堂在清水河畔历史最悠久的一座公墓后面。穿过坟地的感觉,姥姥说实在不好。
    妈妈念那绕口令般经文的时候我学着小鬼的模样在床上拿大顶。黑子冷了一天的脸上似乎有了笑意,我想它一定觉得我那样子挺傻。后来我就睡着了,梦见那个绿脸小鬼躲在楼梯拐弯处嘻笑,黑子一步步走下楼梯,小鬼一下子跳出来,啊呀!不是人,是一只黑猫!猫怪喝一声,把小鬼撕个粉碎,然后摇身一变。你再也想不到,猫竟然变成了一个头发短短曲卷,身材苗条修长的少女,黑色紧身衣,黑皮靴,样子别提多酷多飒了,简直像个黑衣侠客。
    结果第二天早上我差点起不来,光顾着在梦境里寻找那个黑衣少女了,我想记下她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可她老是行踪不定,来去无影。最后是老庄的电话把我叫醒了,庄老夫子提醒我小心学校的校风校纪检查,他可不想我被检查出来扣班级的分数。我得理解他,他已经当了两年区优秀学生干部,如果这学年还是的话他就有资格成为市级优秀学生干部,高考时会得到整整10分的奖励。我答应他小心。
    出门的时候老妈还在熟睡。黑子也在衣柜顶打盹,它睡觉的姿势倒和普通猫没什么两样。“昨天晚上那个女孩子你认识吗?或者是你变的?”我仰头问它,它打着呼噜。“好吧,我会弄清楚这件事的。等我回来,听见了没?我知道你不吃鹦鹉和鱼,你最好也别靠近它们,省得姥姥紧张。好吧,乖乖等我回来。”它把头偏到另一侧,继续打呼,简直就是故意的。
    眼看再和它磨牙就迟到了,我赶紧收拾书包,戴好帽子,下楼取了车疯骑。楼下隔个三五十米就有早点摊。人们坐在离河不远的地方喝馄饨、吃包子。晨曦中的河水呈现出凝滞的深紫色,河岸上那些白色快餐盒与蓝色垃圾袋的堆积里生长着芦苇般的植物,它们用纤细瘦弱的病态身躯遮盖了垃圾,展现一片虚假的勃勃生机。
    学校正在整修大门,大理石的豪华立柱掩盖教学楼的陈旧,学校也制造虚假的繁荣。这是我不能容忍的,它总让我想到清水河。我三步并做两步爬上四楼,走进高三(3)班的教室。教室里还是吵吵闹闹的老一套:值日生心不在焉地摇动拖布,满地都淌着水;这边是小组长一个劲摧抄作业的赶快,那边是对题的争得面红耳赤;科代表绕过人群和课桌的障碍发要做的卷子,雪白的试卷落在斑驳的黄漆课桌上,在初秋清晨的阳光里。你瞧,我有时候也挺诗情画意的。
    几个铁哥们迎上来问我昨天有何奇遇。“当然,”我肯定地说,“只是这件事的影响现在还看不出来。”他们立刻有了兴趣,连问我到底是什么事。这些家伙都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善于挖苦嘲笑和传播小道消息。如果我讲所谓奇遇只是捡回家了一只黑猫,他们一定会笑痛肚子,即便我是他们的头儿也不能阻止。于是我说:“我碰到了个鬼!”大家正要问个究竟,老庄忽然摆手,众人便做鸟兽散了。我回头一瞧,杞老师走进来了。
    这会儿我忽然想起杞老师是我的班主任,掌管着填写我毕业档案的权力,便有些无可奈何。我径直走到座位上坐下。看样子昨天区里进修杞老师去了,不知道我旷课的事,否则她的唠叨够人受的。同桌递过作业让我抄。她是个肤色白皙,性情开朗的女孩儿,待我一向很好。小道消息说她要追我。这种无稽之谈我从不在意。哪个女孩喜欢我都是浪费时间和感情。我心里只想着那条河,现在又添了一只猫。那只猫简直像古埃及的神猫样有摄人魂魄的力量,我只和它认识了一天,却已经无法忘记它了。我拿起笔照同桌的作业一页页抄下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心里头琢磨老妈会不会把黑子当做邪魔妖孽赶出家门。“你写错了!”同桌叫,我懒得用她送上的涂改液,干脆把那一页撕掉。
    直到物理老师上课时我才把心思收回,这以前的两节课我都在画画,把黑子和它变身的少女栩栩如生地描述出来。但我不记得那女孩子的脸,真的,我再也想不起那女孩子的模样。我只记得她的气质,仿佛猫样孤独而骄傲。如果有老师走近或者提问我,同桌就及时地提醒我,给我打掩护。她只求我给她一张画,我慷慨地任她挑选。好半天她才选定一张,小心翼翼地夹在教科书里,一脸快乐状。女孩子真是容易满足。
    我喜欢上物理老师的课。尽管他和其他所有老师一样,尽讲些奇怪的与我没什么关系的事。比如他这次讲的是用4种不同方法求解带电粒子在磁场中的偏转问题。粒子们真可怜,它们的行动总是受这个那个力的牵制,想要点儿自由都不行。看着物理老师那么投入地讲着粒子们的运动,跟转播田径比赛似的,我不由得佩服他,就放下画笔专心听课。
    正听得有趣时前面传过来张条子:“听说要地震了,是吗?”这问题我可不敢乱说,别人也就罢了,从我这儿传出去就有点儿官方承认的意思,谁叫老妈在地震部门工作呢。下课后我找到纸条的制造者Twinseen,当然,这是廖阔同学的英文名字,好像是从哪个游戏里找的,不清楚,我们全叫顺了,反倒把他的中文名扔在一边。“我在网上看见的。”那家伙解释,“肖潇,你妈说过这事吗?”“说个屁!有的话还不赶紧防震减灾?你自己用脑子想想!造谣可得负法律责任。”“Yes,sir。”他习惯性地回答。我没好气,人防课开设以后总有些谨小慎微的家伙制造紧张气氛,惟恐天下不乱。那家伙给我一骂怪没趣的要离开,突然又回过身来:“肖潇,路口新开了一家网络咖啡屋,叫‘士多啤梨’,气氛特棒!”士多啤梨,还香蕉菠萝呢,起那么诡异的名字,有问题。“怎么不早说?”“告诉你了,上星期天开的张,我叫你你不去。”
    想起来了,那天我正要去清水河取水样,没功夫搭理他。物理老师帮我联系了一个实验室,对方答应收我半价检验河水的成分。“网上还说了些什么?”“没什么别的了,有幅土星照片真漂亮,可惜我的打印机打不出那效果,拷下来又太大,要不就给你带来了。”这不是废话是什么?
    物理老师的办公室有一台电脑加入了国家教委办的免费教育信息网。虽然这个局域网络出国要收费,和国际互联网相连有些麻烦,但索引清晰,专业性强。我喜欢物理老师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让我使用这个网络。由网络上我及时了解了教委政策动态,出题原则,考试方法和试题要求,结识许多陌生的但喜欢探讨怎么教和怎么学的人,我因而看穿了教育的本质,使自己的成绩在不怎么努力的情况下位居中流。这样既不招老师骂又有时间发展业余爱好。我主要的心愿是恢复清水河的真面目。物理老师认为我有机械制造方面的天才,慷慨地允许我使用他的车间。在那个属于他的微型小车间里,有车床、刨床和其它几乎全套的机械工具。我的模型就是在那个车间里做出来的。当我决心靠自己的力量治理清水河后,我就不常去物理老师那儿了。我想我得依靠化学而不是物理解决这个问题。
还有4天我就能拿到清水河的化验报告。这四天里我打算搜集些关于污水的资料,看样子我有必要去因特网上走一趟。      
4、生活在继续
    那天我没有留在学校吃午饭。我们这所高中校是一年前匆忙改制的,食堂还没来得及扩建,成了校园里最拥挤不堪的地方。大家汗流浃背地在酷热的九月里排队买饭,想想这情景就没食欲。不过我主要是掂记着黑子,很难猜想它今天上午的表现,也许它饿起来真会吃掉鹦鹉,希望它先吃鹦鹉。
    我顶着大太阳回到家中时发现黑子还蜷缩在衣柜顶熟睡。它整个身子卷成一团,你简直没法找到它的脑袋和尾巴。它的呼吸急促而不稳定,偶尔夹杂着低低的□□。它在想什么?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吗?什么使它如此畏惧,如此不安?
    我没有碰它,我要给它安全感。也许它真是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女孩,只有在梦境中才能找到失去的生活。谁知道呢,你又没法子了解猫的语言。
    姥姥脸色非常难看。她感觉撒旦就在楼板下窜跳,搅得她心神不宁。原来她老人家早上买菜回来时在二楼摔了一跤,菜篮里的萝卜黄瓜青菜柿子椒全滚出去,滚得满楼梯都是,姥姥正要一样样检,那些个蔬菜突然像长了翅膀似的全飞起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我家门口的菜筐里。啊,忘说了,我家住在五楼。姥姥划了无数的十字,把还在睡梦里的妈妈拖起来和她一起祈祷。妈妈又念了几遍《金刚经》。楼里头有鬼的事是更加的确信无疑了。
    “神秘蔬菜事件。也许是我们这幢楼的重力系数突然失常了。”我玩笑,准备上班的妈妈一脸肃重:“要讲科学依据。肖潇,不要乱猜。”转过脸她却对姥姥说:“妈,敢明儿我去问问我师父,看有什么办法赶跑它。”嗨,到底谁不讲科学呀?姥姥拉长脸:“还用得着那么麻烦吗?往常可没那么邪乎的事。可自打昨天肖潇带回那只猫,”“姥姥!这和黑子有什么关系呢?明明是鬼干的,其实这鬼也没什么恶意。”我辩解。“什么猫啊?”老妈不明白。姥姥立刻领妈妈到我屋里,指给她看。黑子依旧沉浸在梦乡。“我带回来的。”对老妈一定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您还记得我五年前丢的那只猫吗?和这只一模一样。我怀疑就是它。一只猫千辛万苦找到它的旧主人,它的旧主人能不收留它吗?”“五年前你养过猫吗?”妈妈有些糊涂。“当然。”我十分肯定。姥姥还想说什么,妈却嚷起来:“天!我上班要迟到了!我得走了!肖潇,别再把你的猫丢了。”说罢她便风一样地消失了。
    我亲爱的妈妈总是如此。要想骗她简直轻而易举。她经常丢三拉四,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幸而她在工作上没出什么差错,否则就惨了,我和姥姥还得指望她那份工资生活呢。有了妈妈的金口玉言,黑子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这下我不用担心姥姥会把它赶跑了。在姥姥和我之间赢的通常是我,姥姥气得干瞪眼,于是决定去找她的天主,把鹦鹉和金鱼扔下不管。
    “我也走了。今天老杞在,不能旷课。”我对黑子说,“家里没人,我信任你。好了,晚上见。”黑子没吭声。我知道它听得见,我心里清楚。猫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尤其是这一只,它的沉默,它的处变不惊,它的孤独,都与众不同。它那副样子,真的就象经历了许多沧桑似的。如果它能够开口讲话,说说自己的经历,那肯定是一个哀婉动人的故事。
    我并不是爱打听隐私的人,可我真的想知道黑子的故事,如果我们之间能够沟通就好了。十七年来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去了解一个人,哦,错了,是一只猫。我很荒唐可笑吗?呀,这要看谁来评价了。老杞肯定会说我该看心理医生,她早就抨击我所受的家庭教育了。物理老师会夸赞我有博爱精神,他看待事物喜欢上升到哲学高度。而我的同学们会对我投以羡慕和崇拜的眼光,一多半是他们自己不能如此。不是我瞧不起人类,只是在我接触的人类中,没有几个让我感兴趣的。有功夫我宁愿去研究一只猫。
    那天下午继续画黑猫和美少女。老庄动员我报名参加校运动会的径赛:“班长,你总该带个头吧?”真够烦的,为什么这帮人要推举我当班长呢?我可看不出来自己哪儿有领导五十个人的才能,实际上班级的绝大部分工作都是老庄和团支部书记做的。团支部书记是个一身正气,庄严得不可靠近的人。学习是她的呼吸,工作是她的食物。她漂亮的眼睛因为思考生命的意义而目光沉重,她红润的苹果般圆脸上总闪动着追求理想的热情。这是个和我截然不同的人,走着一条和我完全不同的道路。同学们不喜欢她,而狂热地拥护我。她是精英,我是叛逆。大家会支持谁是显而易见的。
    有时我也会迷惑。你看,老庄善于走中庸之道,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妥当贴切;团支部书记又是处处拔尖的人,总有许多点子,她还有决策的果敢和魄力,凡事以身做则,绝不空谈。他们两个都关心班级的荣誉,关心同学的前途,而我只想着清水河。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让我当班长,真的不明白,这时我就特想问问他们。但是你很难和老庄谈这么严肃的话题,他立刻就会岔到一件具体的事情上,比如学校分配给我们班的墙报该哪个组出了,该出什么内容了。全是些芝麻绿豆大的琐事。至于团支部书记,我一般都是想得好好的但一走到她跟前就把要说的话全忘了,你看着她根本就说不出话来,太困难,仿佛说什么话都会遭到她语重心长的帮助似的。后来我干脆不想原因了,理所应当地享受班长的荣耀和权力。
    我报了3000米和100米,还有一项4×100米接力。同桌立刻把这个消息在班里传开。没什么,不过是跑跑步而已。我谦虚地表示。众多哥们儿狂喜,放学后坚决把我扣下打篮球。他们认为这是我趋于正常化的表现。我已经整整一个学期没有参加集体活动,那是因为我想逃脱治理清水河的念头,便把时间都用在网络上,试图培养自己成为中国最杰出的黑客。反正学校的网络是包月的,不用白不用。就在我被众星捧月般向外走时,团支部书记却不合时宜地要我留在教室里开班委会。无聊,我翻白眼,大家哄笑。但是她十分坚持:“肖潇,你一定得参加,这件事十分重要。”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家人的健康和环境的清洁。可团支部书记站在那里,肯定的认为非我在会议才有意义。真受不了她的想法,我对会议能有什么作用呢?我既不知道会议的内容也不清楚与会者都是谁。但是团支部书记站在那里堵住了教室门,你要不和她动手就走不出去。我是不和女性打架的,没风度,便只有坐到位子上开会。这时老杞和教导主任进来,看见我正襟危坐,都大为动容,主任连连夸赞高三(3)有新气象。老杞想不到我会给她争脸,说话格外慷慨激昂。这就是所谓重要的事吗?我斜瞥一眼团支部书记,冷冷地表示了我的不屑。
    和往常一样我没记住那会议讲了些什么,我想着赶快回家看猫。黑子仍然在衣柜顶睡着,那样子仿佛缺了一辈子的觉似的。它那么放心安然的态度,可见它是多么信任我。我为此欣喜。初秋的夜晚还很热,我不想睡,就用啤酒罐制作了四个小轱辘,打算给黑子做一双旱冰鞋。这是件异想天开的事,其实我根本没把握说服它玩旱冰。很晚我才睡下,再一次梦见小鬼、黑子和它变身的少女,这一回我们跟踪小鬼到了神秘的城堡,打败了魔王,城堡变成了游乐场,小鬼也脱下鬼皮恢复了人形。原来她就是团支部书记。她很活泼也很随和,居然和猫女一边滑旱冰一边唱“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好卡通的一个梦啊。
    第2天是周末,但高三是没有周末的,我们照常上课。下午放学后我去了“士多啤梨”网络咖啡屋,屋子外表漆成粉红色,如它的名字样是一只甜酸的草莓。里头面积不大,冷气十足,地板天顶桌椅器皿,每一件都用金属制成,且形状独特精巧。整个咖啡屋充满金属光泽,就象后工业文明的艺术展示厅,摆设在各种抽象造型金属架上的终端机就是它的展品。咖啡屋内部和外表的巨大反差与不和谐正是后工业社会现状的表现。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地方,它如同黑子样有特别的气质。
    要了爱尔兰苦咖啡,我找了空闲的一张椅子,准备到网络之海里捞点小鱼。刚刚输入国家环保局的站址,服务生就过来客客气气地说:“您的咖啡。”把杯子放在我左手的玻璃茶几上。我抬起头回答谢谢。
    但是这两个字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发不出声来。我看着面前的人,惊异地几乎要跳起来。她是一个头发短短曲卷,身材苗条修长的少女,穿着印了“To  be  or  not  to  be ”的黑色短袖T恤,石磨蓝牛仔裤,黑色坡跟皮拖鞋,手腕上套了宽宽的金属手镯,样子别提多酷多飒--多么象我的梦中姑娘了。
一刹那间我只觉晕眩,我的生活要改变了,我真的碰到了猫女。这都是那只猫带来的。那只我叫它黑子的四个脚爪白白的黑猫。            
5、梦中少女莘莘
    当时我那副样子一定傻的象个白痴,因为莘莘(就是那个猫女,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微笑着看着我(她笑起来非常好看,还有两个酒涡,可惜她不大笑),仿佛我是个乡下人:“有什么不对吗?先生?”她调皮地问。你可以看出她觉得叫我先生是件多么滑稽的事,我身上还穿着学校的制服呢。
    “没,没什么。”我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不知道说英语好还是说日语好,瞠目结舌地瞪着她。她摇摇头,转身就要离开。“别,别,”我急忙拉住她,她手腕上的金属手镯冰凉,“电话号码?家庭住址?噢,你叫什么名字?”我说话乱七八糟。她奋力甩开我的手,笑容立刻就从她的脸上消失了:“这些东西我们没卖的。”她还有幽默感。我狠拍脑袋:“昨天晚上,还有前天,我梦见了你。真的是你!”“神经病!”莘莘白我一眼,扭头走了。她走路轻盈,姿态优美,很象一只猫。我揉揉眼睛。她已经迎向另一位顾客。我记起梦中黑衣女孩的脸了,那不是莘莘又能是谁呢。
    梦还从没有这样灵验过呢,我冷冷打个寒战。别忙,也许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对她有比较深刻的印象。我竭力搜索着记忆,不,没有。我从未到过这家咖啡屋,我从没见过这个女孩!在一个小时前,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她这么个人!
    我呆呆坐在椅子中,手边的咖啡慢慢变凉,终端上环保局的主页已显示多时。我忘了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完全沉浸于这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事件之中。我坐了很久,直到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我一直希望发生特别的事情让平淡的生活有点儿变化,可是,你看,真的发生的时候我是什么表情!我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有叶公好龙的毛病啊。
    鼓起勇气我起身去找她,她正在吧台里配水果冰。“我说的都是真的。这是今天我画的画。我们以前从不认识,对吧?”我把速写本递过去,那里头起码有12张炭素钢笔画,记录了这两天的梦境。她疑惑地翻了翻,脸上那种厌烦表情减轻许多:“我还以为你和那些无聊男子是一类人呢。”她朝厅里努嘴,“对不起。”“没关系。”我一副好男孩的样子,“不过这真是太奇怪了。你不觉得我们有必要认识吗?”
    她想了想,她偏着头的样子挺可爱。“不!”她说,肯定而坚决地说:“不!”
    后来我非常沮丧地回了家。我过马路没撞汽车真是奇迹。你看,我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同学们都喜欢我、欢迎我,我认识的许多人都待我很好。我从没这般碰壁,简直是灰溜溜地离开咖啡屋的。幸而那里没有熟人,否则我这脸就丢大了。我那么和气,那么认真,那么想和她认识,但是她毫不客气地就拒绝了,她怎么能这样呢?
    姥姥正在厨房烧菜,小姨还在她的玩具店里。鹦鹉们叽叽喳喳,金鱼们扎堆儿聊天。一切还和上个周末一样,只是我的生活要改变了。是的,我感到生活再不会像原来一样,我的内心无端地激动不已,我认识了猫和猫女,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不会发生。
    摘下网球帽和假发套,它们把我闷坏了,弄得我一脑门儿子汗。把头发重新梳了个髻,我到处找黑子。我急着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它。但是哪儿也没有黑子的影儿,衣柜顶、床底、墙角儿,黑子似乎从空气里蒸发了。
    “姥姥!”我尖利地叫,仿佛着火了一样:“姥姥,你把黑子赶走了?!”我闯进油烟弥漫的厨房,凑到姥姥耳朵边嚷,把姥姥吓了一跳,她告诉我下午收水电费的来了,一开门黑子就跑出去,拦都拦不住。“它自己出去了?”我莫名地好失落。“是,小祖宗,谁敢轰你的猫啊!”姥姥拿盘子舀菜,“对了,这月电费化了164块钱,你以后玩电脑省着点儿。”
    我点头,心里可只知道一件事:黑子下午不在,自己跑出去了。天啊,我突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咖啡屋那个女孩说不定真是黑子变的呢。当然,她和它的神态完全不同,它孤独而忧郁,她却自信又时髦。但你不能就此断定他们之间没有联系,也许她和它正是表现了一种个性的两个方面。谁又能说不是呢?
    满脑子胡思乱想,我简直无法做任何事情。老妈打电话来说晚上不回家了,她要留下值班。听她的口气似乎火山要爆发了。我懒洋洋地回到炎热的小屋里做作业,本子打开半天也没写一个字。黑子去哪里了呢?它还会回来吗?它和我突然相遇,是不是也要突然离去?
    “妈,你们怎么把猫搁在外头啊?”小姨边开门边问。我腾地跳起奔到大门口,可不是黑子,端端正正就坐在门口。“黑子!黑子!”我大叫,伸出手一把抱住它。这次它没有拒绝,它温热的身体在我手心里起伏。“你去哪儿了?”我问,像对待一个久别不见的朋友。黑子喵呜一声算做回答,我注意到它嘴角的血迹。上帝,它干什么去了?
    赶紧把碰见猫女的事告诉黑子,黑子舔着嘴唇,态度镇静,既不承认猫女是它变的,亦不否认。然后它就慢慢洗脸,对我的惊惶失措不屑一顾。
    那晚上我又梦到了绿脸小鬼,黑子和咖啡屋的少女。我很不安,半夜惊醒,黑子正在窗台上踱步,黄眼睛莹莹发着幽光。所有事情立刻被我抛到了脑后,包括那条困扰我很久的清水河,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和咖啡屋的女孩成为朋友。我要搞清楚她和黑子的关系,我要破解梦的奥秘。
    班里开始挑选运动会入场式的方阵队员,我当然溜掉。我所有的空余时间都泡在了咖啡屋里,结果我和那里的所有人都混熟了,熟得就跟一个妈生的似的,除了莘莘。但是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莘莘,众多的意思。莘还是个姓,郡望大概就是今天山东的莘县。所以莘莘既是姓又是名,到底是姓还是名还是一种昵称,谁也说不清,反正咖啡屋的人都这么叫她。她大约20岁,和几个浙江打工妹合住。这就是关于莘莘的全部个人资料,我竟然不能搜集得更多了。
    “我叫肖潇。”有一天我把名字写在纸上给莘莘看,“我们的名字都是叠音字。”“你的名字和我有什么关系?”莘莘冷漠地把纸条扫进托盘,和用过的纸杯、点心盒混在一起。她似乎打定主意绝不和我发生任何联系,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莘莘是我见过的最难交往的女人,甚至超过了团支部书记。
    那一周很是难熬,我的储蓄雪一般融化在咖啡和环保局的主页上,而我连莘莘的一个微笑都得不到。唯一安慰我的是她同样对待另外15到20个咖啡屋的常客,她总是很礼貌很客气地与人保持着距离,不管是在身体还是在语言上。我不知道她打哪儿学的这一套,在她眼里我们所有人都跟蚂蚁似的。“莘莘总这样,以为自己是个公主,很了不起。”一位服务员主动和我聊天,她这话也做不得数,话里的醋味太浓了。
    如果不是因为葛际平突然闯进我的生活,莘莘也许真的永远不会记忆我的名字。哎!现在想来,既然认识了黑子和莘莘,认识葛际平也就是早晚的事了。这是命啊!
    好几个月前我就知道了葛际平这个名字,那时我把父母的故事改头换面放在网络上,作为我参加“爱情聊天室”的贡献。其实我并不清楚父母之间的事,我只知道爸爸是车祸而死,死的时候非常年轻,年轻得我对他没有任何记忆。而妈妈一直独身带着我生活。所以我猜爸爸妈妈之间一定有段动人的经历,我就连蒙带编描述了一番。
    我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瞬间对于我的妈妈那却是一个永恒飞驰的汽车撞倒了年青的爸爸刹那间血流成河那触目惊心的时刻我正站在卖冰棍的小摊前垂涎我听到了妈妈的尖叫和刺耳的刹车声但是粉红的冰棍更吸引我毕竟当时我只有四岁后来我再不曾见过爸爸其实那以前我也不怎么认识他他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然后又突然消失了……
    写得很凄凉也很让人发晕。访问“爱情聊天室”的人挺多,那些五光十色的言论足够10种青年杂志用上10年。爱情!:痛哭流涕,哀怨凄迷,肾上腺的分泌物,乙苯胺,意象纯美的结晶,和谐,找不着东南西北的昏迷,很薄又很厚的东西……他们用调侃短句、讥讽长篇、泰戈尔的抒情诗、微分方程式、量性谐振图表等等填充网络,恨不能把这个聊天室变成一部专业爱情参谋大词典。
    葛际平进入聊天室时一定醉了:“笨蛋!”他的酒气顺着网络迅速扩散,“无聊!白痴!简直放……那个,那个什么!”真合我胃口。我马上和他联系,他却匆忙溜掉了,让我无端的感到遗憾。他是个半醉的神智不清的家伙,总在网线上乱跑,迷迷糊糊的经常陷在哪儿出不来,网友们叫他路痴。
    有家电脑公司举办网友沙龙,这个我不感兴趣。但是沙龙的地点选在“士多啤梨”,我就不能不到场了。来的人挺多,大部分是些外表腼腆,言谈羞涩的白领,不抽烟,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我帮着莘莘给这些电脑族送沙龙提供的免费饮料,从这一群转到那一伙,什么“83×3.5就可以把一66升级300”,“MP3  COMPRESSOR的高效”,“IRON  CURTAIN如何发挥作用”等等灌了一耳朵。正在我头昏脑胀时,一个中年人突然出现在咖啡屋门口。
    其实看不出他有多大年龄,也许还不到中年。但他已经谢顶,饱满的额头上也丛生了皱纹,一件纯棉彩虹牌黄绿长袖衬衫套在他秸秆样的身体上,使他活象一只直立行走的蚂蚱。他有双过份大的眼睛,很长的鹰钩鼻,牙齿外凸的厉害,还有对招风大耳,这些器官构成的模样相当富于滑稽色彩,以至于我立刻就清醒了。怎么说呢,我觉得这家伙可能是个外星人也说不定。
我注视着这只蚂蚱一步一步机械地跳到人群中间。“嗨!葛际平,你今天难得没有醉啊。”有人认出他来,招呼。“他就是葛际平呀?”我惊呀。莘莘斜睨我一眼。“这个人就是网络里有名的‘路痴’吗?”我想到葛在网络里乱窜的情形,不禁笑。莘莘担心地看着葛际平,他正接过一杯可乐。“如果出了什么事,你能帮我吗?”莘莘问我,我顿觉精神一振:“当然。”“那就好。”她似乎轻松些,又一次把托盘里装满饮料杯。
6、葛际平醉醺醺出场
    等到莘莘第十次装托盘时,咖啡屋里已经人满为患。蚂蚱呆得很不舒服,就提议换一个地方。他周围那几个人立刻赞成。我看见莘莘的眼里流露出不快,她咬住下嘴唇,没说什么。那几个人拥着蚂蚱往外走,经过莘莘时,蚂蚱尚且清醒:“莘莘,我说了这个沙龙很没意思,你瞧,尽是些玩游戏的孩子。”他瞥了我一眼,似乎更加证实他的猜测不错。“你别喝得太多。”莘莘提醒。“当然。”葛际平还想说什么,人们已经不耐烦了,于是他跟着他们消失在黄昏的霞光中。
    莘莘怅然若失,回过头见我正注视着她。“他有时象个孩子样不能控制自己。”她解释。“是吗?可看上去他有40岁了。”“27岁。他属鼠。”莘莘轻柔地叹了口气,“他是个电脑天才,比这里所有人都棒。”“是吗?他在哪儿工作?电脑公司吗?”“他不为任何人工作,他只为自己,为着自己的理想奋斗。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怎么议论他,他都不在乎。他就愿意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的人,现在是越来越少了。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很多人无法达成心愿,他们很容易就向命运或环境投降了。但是葛际平不会。”莘莘这时一点也不像往常,讲到葛际平这只蚂蚱她竟然有那么多话,她真是关心他啊。
    我不再提起葛际平,尽管如果我表示对这个人的兴趣,莘莘会不那么讨厌我。我看出来她的确很想和人谈谈葛际平,但是咖啡屋里的人全不对她心思。噢,不,我也不想听她讲葛际平,我讨厌她讲到这个人时兴奋的表情和闪光的眼睛,她那张素常僵硬的脸突然变得温柔了,象春水象丝绸象十五的月光。天啊,她和那只蚂蚱是什么关系?
    “莘莘好像在葛家做保姆。”那位特别热心的服务员告诉我,她上辈子肯定是个“包打听”。“嫌咖啡屋挣得太少了呗。”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对莘莘的蔑视。蚂蚱家的保姆?莘莘吗?我印象中的保姆都是些土里土气,发音蹩脚,穿衣爱把大红大绿搭配在一起的傻姑娘,无论如何不能把莘莘和那样的傻姑娘联系在一起。再说莘莘怎么能照顾一只蚂蚱呢?给他吃青草还是豌豆?
    我不停地胡思乱想,真是的,我脑子里乱七八糟。想到莘莘给那个小丑一样的家伙做饭我就不舒服,很不舒服。咖啡屋里的人在渐渐散去,葛际平还没有回来的迹象。莘莘找到我:“你没什么事吧?现在?”“没有。”“那能和我去找葛际平吗?”她期待地问。“我?”“是,我怕他又喝醉了。他们总是拿他开心,把他一个人甩在饭馆里让他付钱。”“会这样吗?”我才不相信有这种大傻瓜呢。“经常,”莘莘无可奈何,“如果我们不赶快去的话。”
    我们两个字打动了我。毫无疑问,莘莘已经把我当作朋友了。那一刻我几乎要单腿点地喊“喳”,任莘莘她调遣。就算她让我和牛魔王打架我也会毫不犹豫,她要是公主,我就做她的骑士好了。
    现实比我想的还要糟,我们在一家小饭馆找到葛际平时他已经烂醉如泥。我不得不拦了一辆出租,莘莘结了帐。我们连拖带拽把葛际平塞进车。这家伙经不起汽车的颠簸,下了车就张嘴大吐。莘莘显然料想到了这一点,准备了足够多的纸巾替他又擦又抹。等他吐得差不多了,我们又连搀带扶把他弄到家。
    葛家在一片平房的最里头一排,是个独立的小院子。两间正房,一间西厢房,院里长了棵银杏树。院门口小路尽头有几棵粗大的毛白杨,环境还不错。莘莘打开正房外屋门,拧亮灯,我看见几件简单的家具,一张单人床。莘莘示意我把葛际平放在床上。
    “他家没别人了吗?”我四处看看,“没了。”莘莘解开葛际平的鞋带,把他的身子放平,给他盖上毛巾被。她的举动如同一个温柔的妻子。“好了,没事了。”莘莘舒了口气,“我们走吧。”“去哪儿?”我被她弄糊涂了。“回家呀。”她说,“他没事。明天早上我给他熬点粥就行了。”“你不住这儿?”“不!”莘莘有些恼怒,轰我出去关上了门。“对不起。因为我听说你在葛家做保姆。”我追上她解释。“我是葛家的保姆。但我不住他家,也不会要他的钱,你明白吗?”莘莘激动,“你不会明白的。”
    我真的不明白。天已经黑了,我陪着她走过两排房子,走到一个大院子门口。莘莘疲倦地停下脚步,她平静了许多:“我住在这儿。今天谢谢你了。”那一瞬间她不象个20岁的女孩,倒象个历经沧桑的妇人。“啊,没关系。”我说。“那好,再见。”“再见。等等,”“什么?”“也许你现在愿意认识我了,我叫--”“肖潇。”莘莘微笑,再一次和气地说:“谢谢。”
    原来她早就记住了我的名字。我没来由一阵狂喜。莘莘消失在陈旧的木头门后,没什么,明天我会见到她,后天我还会见到她,我会天天见到她,在咖啡屋或是葛际平的家或是这里。嘿,这该是件多么好的事,听她皮拖鞋劈里啪啦的声音,看她偶尔绽露的酒涡,这会很好,很好。我快乐地仿佛可以挣脱地球的引力跳到月球上去。偏巧那天的月亮又大又圆,伸手就可以摘下来似的。
    怀着对明天美好的期待我回到家中。黑子走过来蹭我的腿,它现在和普通的猫没什么两样。就是嘛,生活中哪儿有猫女这种事,莘莘是个可爱的女孩,黑子是只可爱的大猫。我抱起它:“你今天过得怎样?我过得很好。你猜我见到了谁?就是那个路痴,那个酒鬼。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网线迷路专家吗?他叫葛际平,莘莘认识他。”于是我把发生的事全告诉了黑子。它非常安静地听我叙述,似乎对这两个人怀有浓厚的兴趣。
    喔,兴高采烈的人是不会注意到他人的存在的。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妈妈坐在餐桌边,这真是少见。姥姥和小姨则满面愁云。“出什么事了?”我关切地问,毕竟我是家中的男子汉。“15号台风登陆了。”小姨指指电视,心惊胆战地说。真的,电视上正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往大陆上移动,我立刻明白了。“姨父不会有事的。他不是就要回来了吗?”“他就在那里呀!”小姨坚持,“还要出海考察鱼类资源呢。”
    我们赶紧劝她,姥姥划了无数的十字。老妈却火上浇油地说近来天气特别不好,连地层活动都在加剧,恐怕会有地震。瞧瞧,大家合计好了不让我开心,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了,索性回屋玩游戏,黑子坐在电脑旁看。它看得聚精会神,没准真看得懂。我顺利闯过了2个月没过去的关卡,还捡到了许多宝物。真是开心的一天,我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我想我会梦到莘莘,希望她穿白色的裙子,就是那种有许多褶皱缀满蕾丝的裙子,我想她穿一定好看。
    但是我还没等到莘莘就被姥姥叫醒,妈妈不在她的床上,她又一次梦游了。在梦游的问题上妈妈非常执拗,无论什么样的医生都治疗不了她。我亲爱的妈妈每到初一和十五月园之时就夜游相隔3条街远的古城墙。谁也不知道她如何翻过高高的铁栅栏走上城墙的。不管房门如何上锁,小姨和姥姥如何紧盯,妈妈依然能够准时在月光迷离如烟笼罩的明代城墙上倘佯。偶然,她会轻轻呼唤父亲的名字。
    父亲名叫戈壁,听这名字就觉得他很不可靠。飞驰的汽车撞倒了年轻的爸爸,刹那间血流成河。于是年轻的妈妈便在无穷悲哀和无尽的回忆里聊度残生,渐渐衰老。这应该就是爱情吧?刻骨铭心,不能释怀,任时间流逝而激情犹在。奇怪的是妈妈没有爸爸的一张照片、一件东西,她也从不提起爸爸。除了爸爸是被车撞死的这件事外,关于他我几乎一无所知。哎,妈妈的这份爱情是多么的Romantic又是多么的虚无缥缈,简直不可思议。
    我拿了手电和小姨直奔古城墙,妈妈不在那儿。小姨急得要死,又不好大声叫,声音哆哆嗦嗦,身子也哆嗦。我扶她蹒跚着走到古庙,嗨,老妈正在庙门口溜达呢。一场虚惊,我都要得心脏病了。万一老妈掉到河里去了,她又不会游泳,深更半夜谁救她啊。
    这一折腾就到了天亮,我勉强打了个盹,梦也没时间做,早上到学校直打哈欠。语文和数学卷子做得一塌糊涂,好容易物理课不考试了,物理老师却叫我课后到他办公室去。原来清水河水样分析结果已经出来,厚厚一叠打印纸放在我面前。“你打算怎么办?” 物理老师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结果很复杂。”“是的。谢谢您。”我收起那份官方报告。“我能帮助你吗?”老师问,他真是一个好人。“不,谢谢。有事我会找您的。”
    揣着报告我走回教室,这真是糟糕,我把清水河遗忘了。就在见到莘莘的瞬间,两年来打算修理这条河的雄心壮志被我忘了个一干二净。那是我的责任,我的义务,我生存的意义所在,我居然把它撂在一边,而这不过是因为一个女人。上帝,这真是可怕。我怎么能这样?我怎么可以这样?
台风正在两千公里以外登陆,但我觉得,我已经被它袭击,深深的卷入了漩涡之中。
7、所有禁锢的信息都要被释放
    黑子坐在鹦鹉笼子前,静静地坐着,用它锋利的目光逐一审查着鸟儿,仿佛在琢磨哪一只更好吃。鹦鹉们对猫毫无好感。它们跳来跳去,十分不安,明显感觉生存受到了威胁。我急忙把黑子抱开了。猫来到我身边已有10天了。我上学时它也不在家中,没人知道它去了哪儿,靠什么为生,反正它从不吃我家的食物。它的确有个性。“黑子。”我叫它,它便走到我身边。你看,它是为了我才在这里停留的,我感觉到了这点,所以我有什么事都想告诉它。“黑子,这是河水的分析结果。”我拿出报告,“它超过国家卫生标准太多了,要我给你念念吗?”黑子摆尾巴。“好吧,不念了,这些项目太罗嗦。可是我们怎么恢复河水的卫生标准呢?还有河边的那些垃圾,那些垃圾怎么办呢?”我往地板上一坐,捧住我的头,这个头如此沉重,好像脖子已经无法承受它的重量了。
    “我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黑子?”抚着猫咪柔软的皮毛,我自嘲:“太自不量力了?好高骛远,想入非非,本末倒置,急功近利。唉!你说我能做到吗?可是,黑子,我真的不想永远住在一条臭水沟旁,我想夏天敞开窗户,我想出门看见鲜花,我想冬天凿开河冰游泳,我希望河里有鱼,我希望能够在河上划船。黑子,你明白吗?我只是想要一条美丽的河,一条名副其实的清水河。可是,没有人给我,没有人理我。没有!你说,我除了自己动手还有什么办法吗?”
    黑子低低咕噜,它只是一只猫,怎能理解我的想法呢。我无可奈何地傻笑,点起一根烟。这回我抽的是“骆驼”,骆驼是因为能储存水而闻名的动物,我现在喜欢它喜欢极了。
    连着几天我都没有去咖啡屋,我在清水河边消磨掉一个接一个的黄昏。河水偶然荡起漩涡,那是又一股污水通过下水道注入河中。紧靠河岸生了一层白色泡沫,泡沫上飘着瓜皮和菜叶。夜色降临后,河水反射灯光,表现出一种修饰过的虚伪的美丽。
    坐在桥栏杆上,看着灯光中的河,河中的灯光,我的心隐隐地疼痛,我不能永远生活在虚假的景象里,我也不能封闭自己的视觉、听觉和嗅觉,听天由命那是上一代人的生活经典,我绝不能也这么活。我必须努力,哪怕这种努力最后化为泡沫。
    黑子一直跟在我身边,它是那么善解人意的小动物,认识它无疑是我的幸运。还有莘莘。你看,我无法忘记她,她是和黑子一起闯入我的生活的。看着我的河,眼前却是莘莘的影像;走到学校门口,想到莘莘;信手涂鸦,还是莘莘。不知道怎么搞的,她的名字随时随地都在我脑袋里乱闪。我克制着不去找她,可是说实话,见不到她我心绪不宁,根本想不出怎么实现我的雄心壮志。
    到周四的时候我怎么也坚持不了了,我去了咖啡屋。莘莘还没来上班。咖啡屋依然是闪亮的别致的地方,但是很矫揉造作,连接着世界的网络在显示屏上等着我,那是一个虚假的同样矫揉造作的世界。我烦透了,没心情查网,只是坐那儿一口接一口地喝爱尔兰苦咖啡。莘莘总算到了,她还是那身打扮:印了《哈姆雷特》台词的T恤,牛仔裤,皮拖鞋和金属手镯,非常现代非常有品味。她没像其他服务生样扎耳朵眼,瓜子脸上干干净净不涂一点脂粉,但是她没穿袜子,10个脚指头染得红红的。
    “你上高三了吧?”她看见我时比往常的态度要好,大概是我那天帮了她的缘故,“那还有空玩网络?”“玩不好瞎玩。”我说,“这儿环境不错。”我想说见不着你挺想的,但说不出口,到底我只有17岁。“那是什么?”她指指我书包边坐着的黑子,好像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动物似的。“黑子。它是一只猫。嘿,黑子,这是莘莘,我跟你讲过的。”对了,我来找莘莘也是有目的的,我要证实她和黑子的关系。“你好啊。”莘莘伸出手握握黑子的左前腿。猫咪懒洋洋地从她手里挣脱,怀疑地打量她。“好乖。”莘莘拍拍黑子的头,“对了,肖潇,葛际平说要谢谢你,请你去吃饭。”“请我?”我万分惊讶。“是,就请你。明天,明天下午有空吗?”“当然。”其实我很讨厌葛际平,但是取悦葛际平就是取悦莘莘,我不能推辞。“明天下午五点半到葛际平家,你还记得他家在哪儿吗?”“记得。在他家吃饭?”“是。那么我去工作了。明天见。”莘莘转身走开,然后便象以前一样不理人了。
    “你看出什么问题来,黑子?”回家的路上我问猫咪,它坐在我车筐里不吭声。它和莘莘的见面短暂而友好,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莘莘和黑子真的没有任何联系,只是我的一种臆想。喔,对了,我忘了讲黑子的不同凡响之处,它的确有超出人类理解力的地方。当我开始抽“骆驼”牌香烟后,黑子就与我寸步不离。大概是担心我会因压力太大而投河自杀吧,它一直在能看见我的距离内。当它跳进我自行车的车筐非要跟我一起上学时,着实让我快乐。我把它揣在肥大的校服里带进教室,简直让同桌疯狂。她看见猫咪就喜欢得要命,傻里傻气的,但是黑子不理她。黑子坐在我课桌下或是趴在课桌里,不管怎么样它都很安静,对周围环境不感兴趣,你看,它主要是为了和我在一起,可不是别的。大家跑过来逗它,拿各种零食给它吃,它都不予理睬。这一点倒和莘莘有些相似。团支部书记试图叫我把猫赶走,我告诉她猫不是我带来的,是它自个儿跟来学校的。这话让人很不能相信,可这是事实,我也不能撒谎啊。还好的是没人把这件事告诉老师,任何一位老师。甚至团支部书记也没有,她一定认为自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班里开始了运动会入场式的紧张排练。我借口练习跑步没有参加,在操场上装腔作势地跑两圈后我就走掉了,我心里头掂记着清水河呢。对于体育我是没什么特别兴趣的,也就是应付需要吧。
    周五这天我决定不带黑子去葛际平家,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不想带它。我先把黑子送到小姨的玩具店。那是个有20平米大充满童话色彩的地方,玩具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小姨这几天正因为没有接到姨父的电话而烦恼着,满脑子都是台风,所以特别欢迎黑子来给她作伴。黑子似乎理解了我的想法,乖乖地留了下来。
    我五点钟就到了葛家。莘莘正在厨房里忙着,示意我进屋。我推门进去,外屋没人,套间里亮着灯。“有人吗?”我问。“谁呀?”里屋传出葛际平的声音。“是我,肖潇。”过了几十秒,大概葛际平在思考我是何人,我很怀疑酒鬼的记忆力。“进来吧。”他终于说。
    我第2次见到了葛际平。他坐在一张宽大的桌子前,没穿那件绿衬衫,而是套了一件黑色的T恤,上面印着红色的CYBERPUNK的名言:“所有禁锢的信息都要被释放”,还有无数的惊叹号。他的表情平静,神色沉稳,园框眼镜和夹在耳朵后的红铅笔使他的模样不再滑稽,看上去他真像个科学工作者。我是说他真像,因为我还记得他醉酒的样子。
    房间沿墙摆了一圈高大的书架,那是一种最简单的用木板搭起的书架,一层层堆满了书籍、图纸、模型。电脑没有品牌,可能是葛际平自己攒的。电脑桌是带轱辘的那种,葛际平伸手就能够着键盘。至于磁盘、光碟、接口、硬盘、芯片,扁平电线,螺丝刀,插头,铅笔,曲别针,无数类似的玩意儿散布在房间各处。这正是我想要的房间,数不清的书,伸手可及的工具,虽然凌乱但方便舒适,是一个真正的学习工作环境。
    “肖潇?”葛际平推开桌子上的图纸,抬起头。“我是。你好。”“嗨,肖潇--”葛际平哼了一声,眼睛迅速地把我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我身上的每一处都被他的目光照到了,这让我很不舒服,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肖潇。”葛际平嘀咕,“好奇怪的名字。”“我名字的被记忆率达到95%。而你的名字肯定就差得多。”我反唇相讥,蚂蚱就是蚂蚱,根本不懂得人类的礼节。“我从前在哪里听说过,在哪里呢?”这家伙对着空气说,样子十分迷惑。他说话时稍稍有点儿口吃,面部肌肉抽动着,和嘴配合得很不自然,仿佛那嘴是另一个人的,不归他的大脑控制。看他说话真是叫人难受,我就走过去瞧书架上的书。书架上大多是外文原版,中文书以哲学和字典居多,小说我一本也没有看到,但是我发现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全集》光碟和《幻想小说经典》光碟。
    “肖潇。”葛际平放弃了回忆,叫我。“莘莘说那天酒醉是你把我送回来的。那是上礼拜天的事了。她有点儿小题大做。”“你经常喝醉吗?”我不想跟这个人客套,归根结底我不是来看他的。“不。啊,你坐。”葛际平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张圆凳来。就是那种小饭铺里常用的圆凳。“我不常出门。偶尔出去难免想要喝一杯。酒是个好东西,你喝酒吗?”“不。不过你这儿能抽烟吗?”我倒不是很想抽烟,但面对葛际平总有点闷闷的。“当然。”葛际平兴奋起来,我居然抽烟,这让他高兴,他拿出他的香烟来款待我,他抽阿诗玛,我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尽管我并不喜欢这个牌子。我们互相对着喷云吐雾,总算找到了对方的一点好处。葛际平的手指很长,指关节像树干上的瘤子,而他的手让我想起一种热带森林中的蜘蛛。蜘蛛、蚂蚱和树瘤,这样的组合究竟是什么?
    那以后我们谈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莘莘叫我们吃饭时我正趴在葛际平的大书桌上看他的地层结构分析图。葛际平感兴趣的科学领域很多,我以为他想在华北大平原上找白垩纪化石,或者把煤层还原为森林,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主意。葛际平很得意自己的设想,那份天真的表情弥补了他说话的缺陷。对充满梦想的人我总是很崇敬的,所以我就赞扬了他几句。葛际平对我的夸赞很不以为然,但他的话却多了。他说自己继承了一笔遗产,所以从不考虑外出工作,只呆在家里做他想做的事。对了,我还记得莘莘做的饭菜,非常好吃,她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材料,白菜啦,猪肉啦,黄瓜啦,青椒啦,无非是这些,但经过她的烹饪,这些菜简直就换了一种味道。
    葛际平见我吃得非常香甜,不禁奇怪,他可一点也尝不出莘莘做的菜有什么好吃。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提到莘莘,他直摇头:“她是我姑妈去美国前雇的,有时真不知道她那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她有什么地方不好吗?”我奇怪,这家伙居然对莘莘不满意!“一个保姆,跑到网络咖啡屋兼职也就罢了,居然还读什么《存在与时间》,不玩游戏也不逛商店,真受不了她。”葛际平厌烦地说,突然想到我才读高三,不会知道海德格尔的,便换了一个话题。
但我自此瞧不起葛际平,尽管他有一屋子书和名牌大学的文凭。
8、接着发生的事儿给了我一个美好的九月
    我就这样认识了我故事中的主人公们,猫,莘莘和葛际平。猫是我最接近的动物,我当它是朋友,亲密的可以说真话却不用担心会被它泄漏的朋友。猫圆圆的头曾经伏在我的胳膊上,我在它沉重的呼吸声里迎接黎明。莘莘,除了家人外她应该是我最喜欢的女人,为什么是应该呢?我有讨厌她的理由吗?有,有很多。其实一个就够了,我不了解她,我不了解她的过去,我又怎么去争取她的将来。莘莘,像猫的女孩,不知是她还是猫更让我心痛,痛得我无法写下去。
    我拿出为这次写作准备的啤酒,开了一罐。啤酒沫吱吱响着,有股子清凉的味道。我还得写下去,既然开了头,就得把事情交待完。葛际平,我终于见到他了……
 
 
 
    后来我便成为葛家的常客,我想葛际平的朋友一定很少。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朋友,他一般不和任何人交往,肯让我时常到他家去简直就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但他从不把我当朋友,对于他来说,我只是个可以聊聊天解闷的男孩,有耐心听他那些胡思乱想而又找不到理论反驳他,这种时候他简直得意死了。我理解他的创意,但却不能支持。为了证明我的理想绝不比他差,我就讲了讲治河的计划。
    “就你?你打算怎么干?”葛际平的脸上摆出十二万分的不信任。“我想找一种万能清洁剂,只要那么一点点,垃圾呀、废渣呀、脏水呀什么的就都干净了。”“有意思。开始做了吗?”“没呢。我还没想好从哪儿开始呢。”提到这件事我就头痛。“那不行,小伙子,那可不行。”他大声说,“我们不能只停留在思想的平面上,我们得行动。得行动你知道吗?”“那可不容易。”我嘟囔,“没钱也没地方。”
    在键盘上莫名其妙敲了一大堆字符后,葛际平才说:“我有地方,可以借给你用。”My God!“真的?”我手舞足蹈,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葛际平一指窗外厨房旁的杂货间:“真的。就是那间。”他一副诚挚的态度。太好了,上帝,我竟然有这么好的运气,我兴奋得连谢谢都忘了说。葛际平没想到我会那么高兴,他也激动起来:“好,小伙子,那就干吧。我们得迅速,小伙子,趁着河上冻前,知道吗?否则一结冰你就只能等到明年了。”
    莘莘只好给咖啡屋打电话请假。我有些不好意思麻烦她。“葛际平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这是他的习惯。”莘莘没有抱怨,开了小屋的门。“莘莘,我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不会比葛际平更厉害。”莘莘苦笑,“他根本不关心他的钱财,还以为自己守着一座金库。”她这话吓了我一跳:“你放心,我不会花他的钱的。”“那就好。”莘莘舒口气,“你根本不知道他。”
    谁想知道他啊。现在我也依旧对葛际平这个人不感兴趣。但是他表示出对我理想的支持时,我真挺感动的。我和莘莘一起打扫那间小屋,那是件愉快的事,她干活那么敏捷麻利,还时不时唱一两句歌,让人精神振奋。令人不解的是屋子里有很多化学仪器,包括光谱仪和真空干燥机,还有一个水池子。仿佛葛际平料到会认识我似的。“葛姑妈走以前他研究光合作用,想把光直接合成食物。”莘莘的口气充满崇拜,“后来他发现地震的问题更实际一些。”
    地震?啊,葛际平和我老妈走到同一条道路上来了。说到老妈,她现在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据她电话里说,地震波的活动特别活跃。老妈工作起来总是玩命的态度。对了,我姨父终于回来了,他带着海腥味进了家门,小姨登时扑过去抱住他,全然没有点儿淑女风度。姨父带回许多海产品,姥姥分了些给黑子。
    又忘说了,姥姥现在对黑子的态度与过去截然不同,因为黑子逮老鼠。真的,你别不信,黑子把我们楼的老鼠全吃光了。好几栋楼的人都来找姥姥请黑子到他们那儿去,别看是现代化的钢筋水泥建筑,闹起耗子来不比平房差。姥姥顿觉脸上生光,有了不同一般的荣耀和骄傲。她和小姨特地买了一只巨大的藤篮给黑子做窝,还铺了松软的垫子。黑子起初有些犹豫,我看得出它对人类的宠爱存有戒心,不过几天后它还是愉快地住了进去。姥姥把篮子搁在我的床边。每次我居高临下望着蜷缩在篮里的黑子,都会有种奇异的感动,多半是受了同桌的影响。
    黑子仍然跟我到学校去,它喜欢坐在宽宽的窗台上看风景:操场、花园、街道、秋天阳光中的白杨树。它那么安静地坐着,渐渐成了教室的一道风景。同学们把窗帘拉上一半,挡住了老师的视线,所以老师总不知道。但一次作文练习全班同学都写了猫,而且是同一只猫,叫语文老师好生怀疑。那篇作文的要求是细致入微地描述一只动物。老实说,大家真的很细致入微,他们甚至数清了黑子胡子的根数,测量了它白爪子的面积,计算了它的卡路里消耗量。结果大家一致推举黑子为我们高三(3)班的吉祥物,命令宣传委员重新设计了班徽。新的班徽上有一只白色的猫爪子,被赋予的含意是“绝不放过每一个胜利的机会”。
    我们年轻的心多么富于想象力。多亏团支部书记使老杞同意了新班徽的使用。杞老师老毛病又犯了,天天得去医院打点滴,就把班政大权教给了支书,她是不大放心我的。班徽的事大大提高了支书在同学中的号召力,大家开始把她当作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她又带着女生赶制班徽,不但给每个同学准备了一枚,还给黑子特制了一枚大号的。我简直要喜欢她了。
    可是我心里头只有一个女孩子,那就是莘莘,我想我可能爱上她了。这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你如果能给我一个爱情的定义,象教科书上的那种概念定义一样,我就可以用这个定义评价我的行动,判断我的情感。但是没人能,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爱情的方式,观察网络上的讨论时我就明白了这一点。我很高兴见到莘莘,和她在一起时间老是过得飞快,她总带给我一种新奇的愉快的感受。但你也不能说这就是爱情,这也许是友谊呢?或者是手足之情。莘莘因为比我大了3岁,便经常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那可不是说教似的摆谱,而是一种不容更改的坚定,就是这份坚定的自信吸引我。但葛际平一出现,莘莘就变成了温柔保姆,贤惠女仆,简直让我厌烦。所以你看,我根本说不清自己的感情。
    班委会决定运动会后开一个庆祝国庆Party,一定要我出节目。我最近表现是太好了:既不旷课也不早退,上课不说话也不接下茬,做值日也很认真,还修好了教室里的喇叭,带低年级同学去中关村买硬盘。大家以为我高三要怎么着呢。我其实并不想怎么着。只是莘莘已经把小屋清理干净,玻璃器皿都擦洗得亮亮的,水池的阀门也修好了,装了各处河水的样品试管整整齐齐排在试管架上。万事俱备,就等着我了。我沉浸在要大干一番事业的激扬情绪中,满心里都是欢喜,什么都愿意答应,什么都乐意干。
    莘莘真是很棒。她是为我做这些事的吗?我真希望是。我可不想如果葛际平说不,她就干脆地把我的样品扔掉。她有时间时也来帮我称量药品,搅拌过滤什么的。当化学反应的怪味充满屋子时,我就爬到小屋顶坐下,散开我的长发,拿起丢了许久的吉它,那份惬意是无法描述的。黑子在树枝间玩耍,莘莘在树下织毛衣。浓稠的金黄阳光透过金黄的银杏树叶照在小院子里,就象一个金黄的梦境。我弹《绿绣》,弹《桑塔(露琪亚》,弹我已经陌生许久的旋律。秋风拂扫琴弦,所有的树叶都唱起来,所有的鸟儿都跳起来,我看见莘莘脸上的笑容,我看见葛际平从他房里探出头来。虽然葛际平总叫太吵,那仍是一个美好的九月,向日葵般活泼的可爱九月。
    “你在学校可以留长发?”有一天莘莘问我。“想办法呗。”我弹了一个华丽的和弦,我的手指已经不那么僵硬,正在恢复一年前的柔软灵活。“你为什么要留长发?”莘莘似乎对我头发的兴趣胜过我这个人。“为了,为了证明我可以做我自己。”我说,这件事可是一言难尽。“它不给你惹麻烦吗?”莘莘指指我的头发。
    谁说不呢?在练习接力时我跑得太起劲,发套掉在地下,引得老庄好一阵担忧。怎样才能在运动会上不露馅?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最好的一个是我同桌出的,她找了一条银色的发带要我系在头上,既捆牢了假发又增添了几分风采,一举两得。但女生们都不喜欢银色,她们最后决定给我用一条绯红色长丝巾。我就扎了这条丝巾参加比赛。
    我邀请莘莘观看比赛,她没有来。但是黑子在,它的脖子上系着绯红的蝴蝶结,班徽别在结子上,它看上去真神气。老庄让它坐在自己的肩膀上,起劲地喊着“加油!”何止是他,全场的人都在为我加油。我奔跑着,自由奔跑着,闪耀的阳光和我一起奔跑,热烈的掌声和我一起奔跑,终点的红线就在面前。可是跑鞋突然深深得扎进了土中,我被摔了出去,从红线上摔了出去。
    同学们赶紧把我扶回营地。我摔得不轻,腿上擦破了一大块皮。大家又是好得快又是万花油,又是按摩又是热敷。我象个国王似的被众人簇拥着。“真可惜,差一点儿就破100米校记录了。”打探成绩的人回来报告。团支部书记递上一杯热奶:“重要的是参与。肖潇,你很棒。”“那我可以不参加3000了吧?”我趁机要求。“当然。你今天表现得象个英雄。”团支部书记满脸赞赏。她会赞赏我,真是不敢想象,我以为她一直把我当作捣乱鬼、嬉皮士和不法份子。黑子过来蹭我的手,我把它抱到怀里:“我刚才很酷,是吧?你觉得呢?”黑子偏过头去,我看见莘莘。“你没事吧?”她微笑着问。我摇头,不过是擦破一块皮,扭了筋,没事。我感到身上充满了力量,我想重新回到比赛场上去。
    “我只能呆一会。我要去给葛际平找些资料。”莘莘说:“我看见你跑步了。你跑得真快。上学时我也爱跑步,开运动会也是主力。”“真的?莘莘,其实你现在也可以上学呀。”“不了。现在不同。”莘莘低头抚摸黑子,猫咪抬起头让她挠它的下巴。她离我那么近,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清淡的薄荷香气。“莘莘。”我叫她,“国庆节我们班要开个Party,你也来,好吗?”莘莘望着我,她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像黑子。“听我唱歌,行吗?求你了。”我扮出一副赖皮样。“争取。”她终于答应。
    嗨,这太好了。我站起来活动手脚。我要继续参加比赛,我要去打破3000米校记录,我还要带着大家打破4×100米的校记录。
    结果第2天补休日我累得起不了床,一个上午都趴在沙发上研究环保局的污水处理资料,边看边打瞌睡。黑子也在它的窝里休息,它把一个电动玩具飞碟压在自己身子下面,很恋恋不舍的样子。小姨说黑子是在她商店里发现这个飞碟的,当时它立即扑上去,仿佛很久以来就在寻找这件东西。黑子和飞碟?我怎么也不能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是黑子目睹了飞碟吗?还是飞碟袭击过黑子?嗨,你瞧我有多丰富的想象力啊。
    老庄打电话来告诉我昨天整个运动会最出风头的就属我了,所有人都在议论高三那个扎红丝巾的帅哥,连今天他去的补习班也在谈我,他简直无法忍受。可我觉得他的声音充满了快乐,真心地单纯地快乐。傻哥们儿。“你好好休息。别忘了明天下午的Party。”老庄提醒我。“明天就是31号吗?”我倒是一愣。“当然, 你就别管了,这回你可是咱班的功臣。”废话,哪次运动会我不是功臣啊,也不会换个词儿夸我。
    我穿好衣服,“黑子,我要去找莘莘,你跟我去吗?”它懒懒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怀里的飞碟,一点儿动的意思都没有。“那算了。我一个人去。再见。”我挠挠它的腮帮子,黑子闭上眼睛。
 
 
 
    现在我想起来了,黑子正是从那天开始恢复它原本的独立生活,它早就有了打算。可我还以为它会永远地陪着我呢。窗外夜色已深,凌晨就要到了,我将快出生了。哦,18年前我将快出生了。遥控器放在我的手边,但是黑子不在,它就这么无情地抛弃我了,我知道。可是你怎么能指望一只猫有感情呢。
    黑子。我放下笔。我的手腕已经酸痛,我的心更加疼痛。我是一个男人,但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个如此哀伤的结局?是不是我的神经比旁人更坚强?可是换个角度看问题,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谁知道?我把头放在冰冷的桌子上,这已经是腊月了,所有的东西都冰冷冰冷的。
9、葛际平的地震“情结”
但是在十一前那天我走进网络咖啡屋的时候,一切金属与非金属的表面都泛动着温暖的润泽的光芒。莘莘不在,那另一个服务员用暧昧的目光把我送出门,这破坏不了我愉快的心情,只是觉得她很可笑。她仿佛一只随时要决斗的八哥,在她的词汇库中从没有一个赞扬或感谢的字,所以也没有谁冒险感激或夸赞她,她这个样子倒有点儿像老杞。老杞在学校播放十一放假通知后又再三嘱咐我们要尽快从运动会的兴奋里摆脱,尽快进入学习状态。老杞这样的喋喋不休,和我家的鹦鹉们不免有些类似。
    我去了莘莘的住处,那是一个大杂院,据说曾是清朝某位状元的府第。院子原来的格局早被各种私人建筑分割得七零八落。走在其中,我总有身陷迷宫的感觉。莘莘和她的同乡就住在这迷宫最错综复杂的地方。如果不告诉你,你很难想象在转弯的走廊尽头,在这座简易棚和那间水泥房子的夹缝处,还有一处住人的地方。
    我找到莘莘时,她正站在门口洗头。清净的水流过她的头发,带着白色芳香的泡沫落在一丛江西腊的枝叶间。江西腊开着鲜粉的花。“莘莘,”我招呼她。她拂开散乱的发帘:“肖潇,你来这儿干嘛?”“明天下午3点我们班有个Party,到时候我来接你好吗?”“我明天还要上班--”“瞎扯。明儿咖啡屋没你的班,我刚从那儿来。”“可是葛际平--”“他总是到了晚上10点才吃饭。好了,莘莘,昨儿你答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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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葛际平的地震“情结”
但是在十一前那天我走进网络咖啡屋的时候,一切金属与非金属的表面都泛动着温暖的润泽的光芒。莘莘不在,那另一个服务员用暧昧的目光把我送出门,这破坏不了我愉快的心情,只是觉得她很可笑。她仿佛一只随时要决斗的八哥,在她的词汇库中从没有一个赞扬或感谢的字,所以也没有谁冒险感激或夸赞她,她这个样子倒有点儿像老杞。老杞在学校播放十一放假通知后又再三嘱咐我们要尽快从运动会的兴奋里摆脱,尽快进入学习状态。老杞这样的喋喋不休,和我家的鹦鹉们不免有些类似。
    我去了莘莘的住处,那是一个大杂院,据说曾是清朝某位状元的府第。院子原来的格局早被各种私人建筑分割得七零八落。走在其中,我总有身陷迷宫的感觉。莘莘和她的同乡就住在这迷宫最错综复杂的地方。如果不告诉你,你很难想象在转弯的走廊尽头,在这座简易棚和那间水泥房子的夹缝处,还有一处住人的地方。
    我找到莘莘时,她正站在门口洗头。清净的水流过她的头发,带着白色芳香的泡沫落在一丛江西腊的枝叶间。江西腊开着鲜粉的花。“莘莘,”我招呼她。她拂开散乱的发帘:“肖潇,你来这儿干嘛?”“明天下午3点我们班有个Party,到时候我来接你好吗?”“我明天还要上班--”“瞎扯。明儿咖啡屋没你的班,我刚从那儿来。”“可是葛际平--”“他总是到了晚上10点才吃饭。好了,莘莘,昨儿你答应我的。”我像个小弟弟样耍赖道。莘莘看着我,有点儿迷惑不解:“肖潇,你干嘛一定要我去呢?这有什么意义呢?”这有什么意义?这要什么意义?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行了,莘莘,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我却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嗨,玩呗,要什么意义。你别和我老师一样行不?”莘莘的表情放松了些:“我哪儿有你老师那深度啊。我去就是了。”
    葛际平不到下午一点半是绝不起床的,因为他早上6点才睡。他是典型的夜行性动物。这天下午我去他家时,他刚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涂了黄油的面包。“又来做实验了,小伙子?挺勤奋的嘛。”“过讲,过讲。”我连忙谦虚。他说话口气不对,多半昨天又去哪儿喝多了。“你真知道污水是怎么处理的吗?”当我白痴吗?好吧,露一手给他看。“了解一点,根据污水的污染程度分三级处理方法。一级处理采用物理方法,用格栅、沉砂池、沉淀池等构筑物去除污水中不溶解的污染物、寄生虫卵等,除了沉淀这种重力方法,格栅这种筛滤截留法外,物理方法还包括离心分离、热交换等。二级处理主要是生物处理方法,通过微生物代谢作用进行物质转化,但对污水水质、水温、供氧量、PH值有要求。三级处理是生物化学法,什么离子交换法,化学沉淀法,活性炭法,反渗透法,都属于这一大类。”
    葛际平目瞪口呆,我瞧着他那副样子大为得意,赶紧钻进实验室。一个小时后,老葛过来巡视,看我面无表情地把一坩锅黑乎乎的东西倒进垃圾筒,他那两道彗星眉好玩儿地跳了跳:“喂,休息一会儿吧。”他吃错药了?我翻白眼。“到我的实验室看看。”他建议。“你的实验室?”“不知道了吧,那可是好地方,跟我来。”
    我正处于试验失败的沮丧中,乐意放松精神,便跟他穿过正房边一条半米宽的夹道,来到房后。那儿有块巴掌大的地方,建了一间小屋,看上去比给我用的杂货间还小还低矮。葛际平和我都得低头弯腰才能进去。屋子里搁着火炉、煤和暖气片,还有管道,我认出这是土暖气,在一位同学家见过。可没瞧见什么科学设施。葛际平看出我的疑惑,微微一笑,揭开地上的铁盖,露出一段楼梯。
    多电影化的情节。我心里嘲笑。老葛真没创意,居然在地窖里搞科学研究。这和阴险科学家、科学怪人之类的家伙可就差不多远了。我可不希望葛际平变成那种样子,他总的来说对社会无害,而且说不定哪天他会真的有伟大发明。谁知道呢,你不能想象一个人的创造力究竟有多大。
    顺梯而下,我眼前是一个“豪华”地窖,足有20多平米。葛际平打开一盏灯,让我大致看清地窖的布置。我周围的一切都处于一种不稳定状态中:地面有2、3平米铺了瓷砖,摆放着电脑桌;有5、6平米砌了水泥,一台深绿色的机器用特大号铆钉焊死在水泥里;一半的地面没有修整,就是原始的泥土地。墙面也是这样,这半边是蓝漆,那半边却贴满了倒三角的海绵块,4、5张石棉防火板靠墙搁着,也不知是刚拆下来的还是要装上去。肢解得七零八落的仪器和没有安装完成的机器堆在一起。和上面的书房比起来,这里更像一个试验地,一个小型工厂。相比之下物理老师的那些工具简直就是孩子的玩具。老葛还在墙上装了个电铃,好让莘莘随叫随到。
    小心着脚下的电线,我绕过各种各样的障碍物来到老葛身边。他正在电脑上查什么。“真是好地方。为什么那边地上要挖个洞?”“2.74米。我要在里面安一台地震波检测仪。”“是竖井吗?我听说竖井都挺深的,有几十米呢。”“不,我这不是竖井。我设计了一种新的灵敏度更高的检测器。”葛际平斜眼看我,忽然问:“你记得唐山地震吗?”“76年的那次?”“对。”“我听姥姥讲过。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你还没出生?”老葛又自语,“可是肖潇这名字我很久前就听说过了。很久以前。”“喂。”我挺烦他老是表示出对我名字的好奇,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唐山地震怎么了?”“哦,那是我13岁前唯一记得的一件事。那次地震。”
    我沉默了,我能理解老葛此刻的痛苦心情。一瞬间,我看见了晨曦中的废墟城市,到处是扭曲的道路和坍塌的房屋,到处是残壁断垣和死亡。我抓住老葛,我感到内心极度地悲痛与凄凉,仿佛又一次在瓦砾中行走,仔细搜寻着幸存者的蛛丝马迹。
    老葛没有注意我的情绪,他想着一些别的事。“唐山被地震毁灭了,但是人们又修了一座新城,比原来的更好。经过地震后的人更坚强更有毅力,更有生存的斗志。”他总结:“地震是大自然安排的对人类的考验。人类没有天敌,无法在种族间的竞争中发展优化。于是自然出面对人类进行甄选,掏汰低劣者。只有不断地毁灭才能不断地新生。”
    好似是而非的话。幸亏是和平年代,否则老葛肯定是战争贩子。我今天还有七个方程式要检验呢,可不能在这儿听他磨牙。于是我借口上厕所溜回杂货间。那一天和其它日子一样没什么进展,不要紧,只要我坚持不懈地努力,我总会有一天成功的。爱迪生和无数的科学家前辈做着榜样呢。可喜的是值了一周夜班的老妈回家了,她将歇到国庆节后。老妈面色苍白,神情倦怠,问了问我的功课便蒙头大睡去了。“今儿妈妈不会梦游了。”我对黑子说,黑子打个哈欠,看样子它很不相信我的话。
    不过老妈真的一夜无事,倒是我没睡着。我梦见金鱼们都妖异地在空中飞舞,连忙睁开眼睛,当然眼前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但是耳边分明传来清晰的菜刀剁砧板的声音。我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真真切切,那声音就在厨房里,就是那开封厚把宽脊铁菜刀素常剁排骨的声音,有点儿沉,有点儿发闷,但是“咔嚓,咔嚓”,声音不慌不忙还挺有节奏。
    我扫了一眼夜光表:1:37。上帝,这会儿谁还在厨房里忙啊。打开手电,我发现黑子不在它的窝里。难道是它?不会吧,再怎么说它也只是一只猫。我可不愿相信猫能拿得动那把菜刀。
    悄悄打开房间门,其他人犹在酣睡,全然不知厨房里的状况。我灭了手电,屏住呼吸,摸黑顺墙角走到厨房边。那菜刀依然在铿锵剁着。我的脚碰到一团软软的东西,那是黑子。房门紧关着。握住把手,深吸一口气,我猛地向右边一转。门开了,一切暴露在手电的光芒中。厨房里空无一人,菜刀好好地插在刀架上,砧板也像以往那样挨墙立着,没任何异常。我愣在原地。黑子却跳上操作台,背如弯弓,毛似利箭,它“嗷噢--”低低咆哮,警告着那个我看不见的捣乱分子。
上帝,我能体会姥姥和母亲的心情了。连我都给吓了一跳,更别说她们女人了。难道这楼里真的闹鬼?我才不想相信这个,一切神秘事件都可以找出合乎情理的解释,一定能。“黑子,”我小声叫,“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黑子在操作台上转个圈,杏黄眼里杀气腾腾。“那这鬼就交给你了。”我拍拍它的背,“别对它太凶,也许人家只是闹着玩儿。”鬼的事我不想多操心,就让黑子管吧,反正它也没什么事儿。
10、快乐的国庆PARTY
    第二天,也就是9月30日,我早早起来洗头。家里谁也没提夜半菜刀事件,我当然也不说,省得吓坏他们。老妈精神恢复了不少,帮我把头发吹干。她老人家经常迷迷糊糊地连我的性别都搞不清楚,吹着吹着,她就想给我打辫子。这太女性化,我立刻婉言拒绝。
    找出我许久不穿的衣服:肩上带穗子的牛仔衬衫,边脚磨出很长毛边的仔裤,还有黑边方框大眼镜和钉了许多金属片的皮带。这一身是当初哥们几个一块攒乐队时我的行头。我比起那时长高了也变瘦了,衣服更贴身更合体。哇塞!你不知道我那副样子有多帅。
    连爱挑剔的姥姥都瞪大了眼睛无话可说,我做了个猫王样,故意甩头:“您就等着做星姥姥吧。”姥姥啐我:“做梦!”转身去了厨房,那可是危险之地啊。我冲黑子眨眼,黑子扭过头故意不搭理我。
    姨父递给我吉它,那是一把质量非常好的红棉牌民谣吉它,早几天就细细擦过,轴都重上了油,换了新弦。吉它是一位初中同学送给我的,他那会儿一心想玩股票,后来他和父母去了美国,现在正攻读麻省理工学院的物理学硕士学位。
    人生永远无法预测未来,这是我们活着的乐趣所在。也许过一阵子我会觉得自己在17岁时尽做傻事。谁知道呢,可能那时候我的想法会发生变化,但我不会后悔。真的,你只要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就没什么可懊丧的。这总比什么事都没做混着混着就老了要好,而且好得多。
    那天我没戴假发,直接用那条出尽风头的红丝巾扎住头发。我背起吉它,小姨抱过黑子。它的脖子上系了那个红色蝴蝶结,毛梳理得又整齐又干净。我从小姨手里接过黑子,嘿,我们俩简直像王子样神气活现。
    老妈看着我们的表情仿佛是陶醉在某种特别甜蜜的回忆中:“这真好,这真好!”她靠在小姨肩头说。小姨激动地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只是去参加Party嘛,又不是吉它决斗。我叫她们放松些,然后带着黑子出了门。
    莘莘在胡同口等我,她戴了顶蓝色网球帽,换了件印了“跳吧,跳吧”的白色T恤,那几个蓝字活泼泼地仿佛就要从衣服上蹦下来。她用一双白色旅游鞋取代了皮拖鞋,只有那条石磨蓝牛仔裤还是她平时穿的。她连护身符就是那个金属镯子都没戴,看上去比我还像高中生,仿佛与生俱来就是个城市里长大的养尊处优的孩子。我想蒙蒙我的同学没问题了。“我就说你是我初中的同学,现在也上高三。”“那不好。你的同学也有去咖啡屋的。”莘莘对车筐里的黑子微笑,“你也不必介绍了。”
    真的,大家见到莘莘好像很久就认识了她一样。同桌马上和她叽叽咕咕聊在一起,好像是后印象主义的诗歌什么的。看见没人把她当作打工妹,我心里非常高兴。其实你就算预备瞧不起她,你也找不到瞧不起她的地方。她的衣服朴素大方而合体,她的气质单纯明净,她就像这秋日里舒展的一朵白菊花。如果不是她眉宇间淡淡笼着一层忧郁,如果不是,我一定就当她是我的某个同窗,忘了她独身在此地,忘了她是人家的保姆和服务员。唉!如果她也能上学,能在我们中间该多好。
    Party在Twinseen家举行,他父母离婚后他和父亲住一起,住一套近百平米的公寓。这公寓光客厅就有30多平米,快赶上我们的教室了。和他家相比,我家简直就是鸽子笼。但我可不觉得他家有什么好。你想想,他父亲去南方经商,旬月不归,这两厅三室的公寓就剩他一个人,孤单寂寞不说,死了都没人知道。而我的鸽子笼呢,咳嗽一声全家都心惊胆战,问寒问暖。有亲人的地方才是家,才是灵魂和□□能彻底歇息的地方。这也是Twinseen特欢迎我们的原因,他把全班同学当成是自己的家人一样,可怜的Twinseen。
    全班来了20多个人,还有另带的7、8个朋友,反正大家一哄就都认识了。Twinseen 找出了家中所有的垫子,我们就都枕着垫子坐在客厅地板上,把带来的食品堆满了茶几。茶几是Twinseen 父亲买的威尼斯产品,铜制美人鱼托着椭圆的铬化玻璃桌面,一万八千块,抵我老妈一年的工资。这年头贫富差异太大了。团支部书记她们手脚麻利地装饰了客厅,也不知她们打哪儿弄来那么多的花环、彩带、风铃和气球,搞得客厅的气氛就像明儿是圣诞节似的。
    “没关系,”同桌解释,“这都是我堂姐那家麦当劳去年圣诞用的,已经淘汰了。”好一个淘汰。我摘下一个花环,塑料制的松枝还颜色鲜艳,我记得去年这样的一个最少也卖40块钱。不过幸好她们没把这些东西扔到河里去污染环境。
    我把花环搁在头上,扮个圣诞老人的慈爱模样,大家全都笑了。于是他们要我唱,他们很久没听到我的歌声了。我就带着他们唱圣诞歌,时间不对,但挺有气氛。等卡拉OK一打开,大家就把我扔到了一边。人人兴奋,女孩子们擦了妈妈的口红和胭脂,一个个都美丽非凡。她们轮着抱黑子,黑子今天心情不错,一点儿也没有拒绝的神色,任女孩子们抚爱它。男生们使劲嚷着,把麦克风扔来扔去。
    往日空空的房间里回荡我们青春的笑声,爽朗而亮脆。这感动了同桌,她眼里闪动泪光,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傻姑娘。真的,她写的那些个发表在《中学生》上的诗和散文特别赚人眼泪,而她自个儿也是一边哭一边写的。谁找这样的姑娘做太太可麻烦了,一定麻烦透了。音箱里传出一个熟悉的旋律。“《越人歌》,是《越人歌》啊。”同桌叫,“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所有人都慷慨激昂地唱起来。这真是可笑,我笑得都喘不上气。他们把一首伤感的古诗唱成进行曲了。黑子轻轻摆脱团支部书记的怀抱,跳上窗台眺望远方,看来它不喜欢这首歌。是不是歌曲引起了它对往事的伤感回忆?我没有惊动它,就让它孤独地沉浸在回忆里。
    这时我班足球队的全体人马突然杀进来,结束了对《越人歌》的篡改。足球队员们都穿红色白边运动背心,满头大汗,兴高采烈,上气不接下气讲着他们如何大战邻校联队取得辉煌胜利。女生们赶紧倒可乐雪碧慰问。他们昂首挺胸好像赢了整个世界。队长曾力邀我做先锋但我拒绝了,他看见我便直哼哼,那意思分明是说离了你我们一样胜利你小子别太狂了。当然,我怎敢狂妄,离了谁地球不都好好地转着吗?我拿起吉它,弹了一段前奏,然后压低声音学老藏:“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记得我……”大家静了下来,继而跟着我唱,足球队员们也扯着嗓子加入。瞧,我们在为赋新词强说愁,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后来我们包饺子。莘莘要去葛家做饭,提早告辞。我便送她到车站。“你们这一群可真好。”莘莘在明朗的夜色中说,“什么也不担心,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不缺。生来就是坐享其成的命。”“说得我们就和寄生虫一样。我可是有大理想的。”“是,”莘莘悠悠叹口气,“你们都有大理想。”“你呢?你的理想是什么?”我问。“我?”莘莘仰起头,她的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那里金星初升,光芒灿烂,整个城市闪耀的灯光都无法与它媲美。“也许是第一个登上火星吧。”她沉默半响说。“伟大的理想。”我由衷赞叹。莘莘抿嘴笑:“得了,火星对一个保姆可太远了。我还是赶紧回去吧,葛际平一饿就乱骂人的。”
    可保姆就不能成为宇航员吗?有明文规定吗?我很想告诉莘莘这是个只要努力理想就会实现的年代,连我赤手空拳还想治河呢,怎么也不能失去理想啊。
但是BUS到了,莘莘片刻就消失在拥挤的车厢里。
11、秋雨十月不胜寒
    国庆节的最后一天我和葛际平吵了一架,葛际平差点儿要拎着我的脖子把我从杂货间中扔出去,我看他真的很想这么干,但糟糕的是他虽然比我高却没我壮实,真动起手来他绝对吃亏,所以在最后关头他也就是像只愤怒的鸵鸟样气冲冲地钻进了他的沙堆--那间有个小窗户的书房里。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国庆3天假期我都泡在葛家,早上8点报到,晚上8点离开。我已经试验了20种化学药品,这些药一部分是物理老师友情赞助的,他一直想做个开明理解学生的老师,正好他的太太教化学;另一部分是我花钱买的,我恨不得把药品仓库搬回家,可惜没有如此财力。我的目的是找到一种混合配方,从而制作出万能去污剂。你可以计算一下,20的排列组合有多少,何况还存在不同的比例。描述我的工作毫无意义,它不过是称量、研磨、加热、中和、滴定、蒸发、结晶、沉淀等等的枯燥工序综合,而且每一步骤都要详细记录。说实话,每天到收工的时候我都简直要烦死了。我真希望有一位天使出现在我面前,用他手中的魔术棒轻轻一点,于是我的发明产生了。上帝呀,派一个天使来吧,一个美丽的有金色卷发和白翅膀的天使来吧。
    莘莘就像位天使,但她是上帝为葛际平这蚂蚱造的,上帝真不公平。她尽保姆职责照顾着葛际平,绝不让葛的工作受到一丝一毫的干扰,甚至她自己也不敢打扰他。当葛际平因为什么事忘记走出书房吃饭时,她就一遍遍反复热着饭菜。葛出屋时她才进去收拾打扫,拿出脏衣服洗。葛际平常叫她到地窖里帮忙,又常把她骂出来。可怜的莘莘,她像是给什么符咒镇住了,在葛际平前又怯懦又小心,仿佛旧时的丫鬟。有时她很想帮我,我看得出我的执着还是挺打动她的,但她总在忙。
    那一天我干着干着就趴在试验台子上睡过去了。液体在烧瓶里沸腾着,但我正寻觅着天使。我不知道暗褐色的液体正冒出瓶口,浇灭了酒精灯,流向准备放到天平上称的硫酸铜。我只是突然被一种焦糊的气味惊醒,当我醒来四处寻找气味来源时,我却看见火焰正在我发稍上跳动。而且火焰也在其他地方跳动,它们似乎一群调皮的孩子,尽情欢乐嬉戏着。
    我正出了神地观赏火焰之舞,葛际平冲进屋来尖叫,拿一个大羽绒垫子拼命拍我的头,把我拍得头晕眼花。他随即出去端了一个灭火器,也不对准就喷了起来,二氧化炭泡沫顿时覆盖了我和我的试验工具。这时只听“砰”的响声,一个接一个的磨砂药瓶爆裂开。
    “快把那些东西拿走!”葛际平嚷。我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泡沫,一边忙不迭地搬东西,把危险点的药瓶全拿到院子里去。我走路磕磕绊绊,几次都撞在葛际平的身上。“长眼了吗?!”葛际平吼。我嘟囔一句,结果撞在门框上。这一撞越发的头脑不清,我手中的瓶子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里面的药液立刻吱吱做响,翻动着气泡四处流淌。
    葛际平拽着我的领子把我拖到屋外,他横眉冷对,咬牙切齿:“你这个混蛋,白痴,木瓜脑袋,你赶快给我弄干净,要不我宰了你。”我自知理亏,到厨房里找了块湿抹布。葛际平则继续大骂,我从不知道一个做学问的人会那么多脏话,那么泼皮无赖,他的语言我永远也不能重复,因为那些话即便对于我这样的“叛逆少年”也是太出格了。当他骂到我的父亲时,我实在忍无可忍:“请你不要骂他,他已经死了。”
    “我骂他?我说的是事实,给你这样的遗传基因,父亲还不知道什么德性呢。”
    于是我们就开始了对骂,彼此都面红耳赤,不肯退让,直到莘莘赶来。这时候已经有几位热心邻居充当了观众的角色,向莘莘争先恐后反映事实真相。他们差点儿报了火警。而葛际平失语、头痛、四肢冰凉,回房间又是吃药又是量血压,把莘莘吓了个半死。等邻居们散了后,葛际平躺在床上厉声对我下命令:“你小子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葛哥!”莘莘惊惶地叫,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如此称呼葛际平,这个称呼的发音如此的嗲,以至于我都无法生气了,只好尽量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让他带着他的瓶瓶罐罐滚远点儿!”葛际平毫不理会莘莘,啪地关上了门。莘莘无可奈何地望着我。“没关系,我走就是了。”我挺着胸膛说,竭力装得毫不在乎,可是我真想揍葛际平一顿,真想,他是个混蛋,不折不扣的混蛋。
    我开始收拾东西,莘莘一旁帮我。她没说话,我们就在沉默中清理那间临时试验室。这和上次打扫多么的不同,而这种沉默又是多么的可怕。我一时激动,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温很低,让我猛打一个寒战。“别再给他当保姆了!”我恳切地说。“不,不!”莘莘急忙挣脱我的手,“那不可能。”“怎么不可能?你又没有卖给他。”“你不了解,你不了解!”莘莘的声音越来越硬,她忽然又是那个我第一次见到的骄傲的女孩,斜睨着我:“你赶快走吧。”
    赶快走吧。这么多天以来建立的友谊便在这句话间崩溃了。
    我回到家,把所有的药品和用具都扔进了清水河。反正这些东西全是为它服务的,用什么样的方法都没关系了。我心情坏透了,失去葛际平的支持无疑是件糟糕的事,失去莘莘的友谊更是糟糕。我不清楚什么时候回的家,只记得我在河边溜哒了很久,夜有些凉了,我裸露的胳膊上生了一层小疙瘩。我的心里也生了一层疙瘩,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简直数不过来,这些个疙瘩挤在一起,叫我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也许当时我不还嘴就好了,让葛际平出出气。但怎么能忍受呢?尤其是一个应该比你有气度涵养人的谩骂。他实在太过份了。
    可是莘莘,想到莘莘我就心痛,她竟然和葛际平这种人在一起,葛际平该怎么粗暴无礼地待她?莘莘,你为什么不肯离开他?我无法揣测莘莘的心情,我不了解女人们的心理。或许莘莘爱上了葛际平?但是葛际平有什么可爱之处呢?即无职业,长得也难看,做事反复无常朝夕不定,脾气又坏,看不出他有什么长处。
    看不出不等于他没有啊。黑子杏黄的眼睛瞅着我,它爬出猫篮,懒洋洋地打个哈欠,那是个标准的猫的哈欠:前腿伸直,再绷紧后腰。它闻了闻地面,就地一滚,舒展开身体,把雪白的肚子呈现给我,仿佛在说我的满腹心事根本不值一提,因为葛际平此人就不值一提。
    它怎么懂得了人类呢。我走到窗前,窗外烟雨蒙蒙。我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在发抖,我全身早已湿透了,而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客厅里妈妈正和小姨夫妇聊天,隐隐地传过来地震两个字。地震好了,诺查丹玛斯这法国巫师说今年7月份要有大灾难,结果不也是虚惊一场嘛,让这类事见鬼去吧。
    雨拖拖拉拉下了一个星期才停。秋雨连绵,寒入骨髓,雨丝中落叶缤纷,满街飞舞,这世纪末的秋天竟是格外凄清。我发起了低烧,闷闷地毫无心绪上课,便请了病假在家歇着。妈妈正好倒休,大概太无聊了吧,她突然对我无微不至起来。
    “妈,”当她把一杯浓巧克力放在我手上时,我真有些不适应,“妈,我没事,明儿就上学去。”“那敢情好。”她碰碰我的额头,她的手背光滑而冰凉,竟和莘莘的一样。“肖潇,”她在我身边坐下,“这些天你在干什么?”“没什么。”我心不在焉,葛际平的事还是不说的好。“我最近是太忙了点儿,没顾得上问,姥姥说你整天在外面。”“妈,你不觉得最近咱家鬼闹得特别厉害吗?”我赶紧转移话题。“肖潇--”“真的,妈,咱家出的怪事可多了……”
    其实也没有到多的程度,不过就是国庆时厨房里夜半又跺了次菜刀,姨夫和姥姥都听见了。还有那些绿毛红嘴整天耍弄舌头的鹦鹉们突然都飞出了鸟笼,在阳台上乱转,姨夫费了很大功夫才逮住了两只,其余的全奔向自由天地了。后来我看见过几只肮脏腐烂的鸟尸被扔在街心公园里,脖子全都无力地耷拉着,我疑心就是那些鹦鹉。这件事闹得姥姥很不痛快,她便责令姨夫把鹦鹉全送了人。另外我们家养的花儿、草儿,全都疯狂地生长、开花、结果,根本不顾季节时令。这些事我都清楚,但我不关心,任凭世界水样在我身边流淌,而我处于水的底部,已麻木僵硬。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指指桌上赤红的石榴和金黄的朱桔,它们是才在阳台上摘下来的。“姥姥会养东西呗。”老妈有些惶恐:“肖潇,最近地震波很不正常,可能会有大地震。”“您这算官方消息吗?”我翻眼皮。“肖潇,妈是整天都和这些波打交道的。你正经点儿,我问你,你究竟对鬼怎么看?”
    那一瞬间我妈妈的态度极其诚恳真挚,仿佛她所有人生的信念希望理想都寄托在我的答案上了,这倒叫我无法回答了。我望着她,她眼角的鱼尾纹还浅,眼睛还很明亮清澈,嘴角边一颗黑痣若隐若现,如果时光倒流20年,妈妈也应该算得上是个美人了。“可能是地磁异常的表现吧,那些花儿,”我有气无力地胡说,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字都轻软得如同棉花,毫无根据。
    “地磁异常?可能。”妈点头,“但地磁异常怎么会让鹦鹉们飞走呢?还有厨房的事。”“妈,你不是要请法师吗?请法师来看看吧。”我建议,让别人来判断吧,我可是累极了。我并不想把老妈弄得那么紧张。“我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物。”妈却不高兴,忽然又问我:“你最近在搞什么?”“没什么,没什么,”我心烦,怎么话题还是回到我身上了。老妈是从不干涉我的生活的,今天却这么罗嗦。“注意身体,”她温柔地说,犹豫几秒又加上一句:“肖潇,我希望你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我不能不感动,连连道谢,有母如此,更复何求。噢,为我伟大的母亲,给我绝对自由发展空间的妈妈欢呼吧。
    这席谈话使我无法继续生病,次日便打起精神上学。学校里还是老样子,本来嘛,地球才不会因为缺了我而停止转动呢。同学们见我都有久别重逢的亲热,立刻有人拿Walkman请我修理。老杞叫我负责组织晚自习的互助小组,我拒绝后她竟然也没发火,很耐心地给我讲了一番责任、发挥干部作用、应该积极申请入团等等的道理,等她放了我的时候打好的午饭早已冰凉。唉,她这又何苦。我换了一顶蓝色帽子,总趴在桌子上懒懒地不大爱动。黑子不和我去学校了,大家问起它,我没精打采地说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一只猫的行踪,它向来是独来独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龙,飞龙,飞龙在天,亢龙有悔,降龙十八掌……
    那些天就趴在桌子上读《天龙八部》,读到阿朱的时,我竟然双眼潮湿,几乎要放声大哭。我被一种绝望颓丧的情绪控制着。你看,我原本做事就爱走极端,所以心情一不好就不好到了极点。我忘记了过去,也想不起将来,反正脑袋里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人坐在教室里心却根本不知道在哪儿,基本上处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状态。我的样子立刻招来敏感同桌的关切,我用一套世纪末人类劫难的理论搪塞她,结果她像被传染了一样也开始郁郁不乐,然后是……不出3天教室里就被人类终极命运的恐惧笼罩了,天花板上仿佛总有雷鸣闪电,连大嗓门的老杞也低声细语,怕吓坏了我们,我们那副表情就好像生命马上要结束一样。
老庄想逗我开心,我摇摇头把这个调和论者赶跑了。他去找团支部书记,两个人在角落里嘀咕。团支部书记是班里唯一对我恶劣情绪具有免疫力的人,她依然生气勃勃笑容舒展,维持着班集体的日常工作。也多亏有她,我们班才保持着秩序和纪律。
12、谁为谁伤了心
    那天放学,刚出校门,就看见莘莘站在马路对面小卖部门口冲我招手,我的心格登一下子跳离了原来的位置,七上八下地乱扑腾。我推车过去:“莘莘,找我吗?”我尽量平静地问。可是,天知道,我见到她是多么地喜悦和兴奋啊!天气已凉,她换了件天蓝色针织套头衫。看来她喜欢式样简单颜色明快的服装。其实她不管穿什么都好看,她在人群中如同一滴油掉进水里,轻易就能被辨认。
    “是。”莘莘微笑,但她笑得并不自然,笑容里有无限的心事。“你不着急回家吧?”“不太着急。”我回答。她瘦了些,眼圈黑黑的。“那就好,”莘莘松了口气,“我想和你谈谈。”
    我们便去了临街的卖当劳。正好二楼上空空的没什么人,我们拣了张窗户边的桌子坐下,买了可乐。于是我们就一边吸吮饮料一边看街上的行人车辆。
    “你好久没来咖啡屋了。”莘莘先开了口。我心里直发誓如果她不说话我就当哑巴。“也许吧。”我含糊地回答,已经八天了,我有八天没去咖啡屋了,每一天我都度日如年,现在我能够体会古人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复杂心情了。该死,莘莘,我真想告诉你这个,我其实是多么地想念你啊。
    “Twinseen说你生病了,他还说你心情也不好。”莘莘低垂下头,搅动着杯中的冰,“你是不是生葛际平的气?”“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我没好气地说。“他本来答应支持你的,可是,”莘莘抬起眼睛望着我,她的眼睛和黑子的很像,都那么幽黄深邃。“赶走你他也挺后悔的。”
    我为什么生气,莘莘,你真的不知道吗?你就不能猜对一丁点儿吗?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放下笔,那天莘莘欲语还休的样子再现眼前,我心里涌动无法形容的懊丧,早知今日的结局,那一天又谈什么葛际平呢,那天就该告诉她这一生我是再也不想和她分开了,就该单腿跪地向她求婚才好,就该……
    然而那天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呀!
 
 
 
    “葛姑妈去了美国后,他怕邻居说闲话,不让我住他家。他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他很孤独。可是你来以后就不一样了,他其实很喜欢你,喜欢你做的那些事。”“我不相信。”“你不了解葛际平。他的身世很惨。他父母都在唐山大地震中死了,他一直跟着姑妈生活。因为身体不好他没能上学,只好自学。前年他姑妈去美国继承遗产,可是却在那里病死了。他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他不大懂怎么和人相处。那天他对你有点过份,请你原谅他吧。”
    “我倒没什么。你天天和他在一起,怎么能忍受呢?”“我已经习惯了。我家在沂蒙山区,很穷,其实我已经不知道父母他们都在哪儿了,我离开得太久,再也回不去了。”莘莘苦笑,她眼中的忧郁浓重了,脸上犹如起了一层雾。“我一直跟着葛姑妈,到明年就有十年了。我是在葛家长大的。”莘莘拿起杯盖,一点点撕起来。“葛姑妈对我很好,教我写字、读书,还教我做衣服、做菜,她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葛际平就是她教出来的。你知道的,葛际平没上大学却拿到了大学文凭。葛姑妈很严厉,老是骂葛际平,甚至打他。”莘莘停顿几秒:“所以葛际平脾气不好,这也难怪他。他常说你聪明,你在房顶弹吉它的时候他最开心了。真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那么高兴,往常他工作时根本不许有人打扰的。那天你出事故时他正碰到一个难题,他心里本来就烦,”莘莘说到这里,抿抿潮湿的嘴唇,“所以才那样子。你能理解他吗?”
    杯盖在莘莘面前变成了灰白的粉末,我能理解葛际平吗?我能原谅他吗?她用那么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能怎么做?只是我不懂,葛际平那么需要我的原谅吗?
    “他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真的,从没有。”莘莘似乎看出我的疑问,“他觉得那天对你太粗暴了,实在不应该。你不会记恨他的,对不对?”
    太琼瑶了,我无可奈何:“对,我才不会记恨他呢。”“这就好。”莘莘拍拍手,“我就知道你心眼好。你的清洁剂怎样了?”“不怎么样。不过我不需要葛际平帮助了。”“这样啊,他还记着这件事呢。他希望你有空去看他,你能来吗?”
莘莘此刻就像小姨,温柔的声音令人无法拒绝。我只有点头,尽管我是那么地不愿再见到葛际平。    
13、小姨的车祸正当其时
    后来我知道Twinseen去找莘莘是老庄和团支部书记的主意,我讨厌他们管我的事,为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跟书记说话。老杞要我和支部配合组织个关于二十一世纪的班会,我把任务全扔给爱管闲事的书记,谁让她老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呢。
    莘莘和我的谈话并没多大改善我的心情,真正使我振作起来的却是小姨。那天跟莘莘分手后天又开始下雨,莘莘似乎和雨有不解之缘。幸好我听从天气预报带了雨披,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黑子刚刚在姥姥带领下清除了隔壁顺天府仓库的老鼠,一人一猫正得意洋洋地坐在沙发上喘气。见到我姥姥便直夸黑子战功,还说晚饭不做了,等小姨回来一块儿外头吃,算庆功宴。我注意到黑子肥壮了,皮毛油润光滑,不再是刚到我家时那副瘦骨嶙峋的形象。它眼中的那份冷漠和讥笑神情似乎也改变了,变得温暖起来。看来黑子已经从埃及神坛上走下,变成一只世俗的猫了。
    “附近的猫都听它的,这家伙简直就像个猫王。”姨夫过来说。黑子躲开他的手,跳下沙发,踱着傲慢的王步走向阳台。对了,鹦鹉走后姨夫又为姥姥买了一只八哥,这是只性情浮躁的鸟儿,还没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吹起了萨克斯曲“回家”,我瞧它并不比鹦鹉们好多少。黑子却待它很和善,不厌其烦地坐在笼子前和它聊天。只是它们谈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们去哪儿吃饭?”想到鹦鹉们就会想到闹鬼的事,这让我不舒服。我便找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鸿运楼吧。老字号。那儿的豆腐菜好极了:莲子豆腐羹,八珍烩豆腐,四季豆腐糕,味道都不错。”姨夫建议。
    翠绿的清汤上飘着雪白的豆腐,端着青花瓷碗的手纤长如葱,莘莘!我心里痛苦地□□,连忙摆头:“不去,不去,豆腐有什么好吃,去金运来菜馆吧。”“那家人太多了,我看还是韩国烧烤好。”姥姥有不同意见。我们为这个问题争论了半个多小时,眼瞧天已经黑了,新闻联播都完了,小姨却还不见回来,雨倒是越来越大了。姨夫这才想起打小姨的手机,起初没人接,打到第四次,电话那边总算有声音了,那是个男人急促紧张的声音。姨夫听了两句,扔下电话就喊走。我和姥姥都莫名其妙。“她在清水医院急诊室呢。快走!”姨夫冲我们嚷。
    原来小姨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与一辆开疯的奥迪险些相撞,小姨一个急转车头,竟然连人带车从堤岸上滚下了河。多亏周围的摊贩行人热心,把她救起送到医院。小姨受的伤还好不重,没出血也没脑震荡,唯一悲惨的就是喝了不少清水河的脏水。洗过胃后小姨仍然觉得恶心,蹙眉愁容,经常病西施态,人见人怜。小姨的玩具店离家只有五百多米还出这种事故,气得姥姥把天上地下的神灵骂了个遍,包括她自己的耶稣。
经过几天住院观察,小姨没什么事,姨夫找了辆车去接她,我也跟去。到了医院,小姨已经从外科病房转到皮肤科病房了,这让我和姨夫都大吃一惊。我们在有无数走廊和附楼的医院里走来走去,向许多人打听皮肤科住院部的门牌号码。医院就像古希腊克里特王弥诺斯修建的迷宫,迂回曲折,幽暗深奥。走在其中,我常常怀疑克里特王的那头可怕怪兽弥诺斯牛会从某个神秘角落冲出来。我真正担心的是这地方对病人的健康有无益处。
在医院里转了四五圈后,我们终于见到躺在病床上满脸泪痕的小姨。她脸上有无数细密红疙瘩组成的各种形状红斑,使一张天使般的脸变得无比丑陋滑稽。“身上还要多呢。”小姨哭倒在姨夫怀里,“都是那条河,”她抽泣,姨夫只有好言劝慰。
    我找小姨的主治大夫了解情况,他恰好是老庄的父亲,一个表情肃穆的中年人。他的白大褂儿干干净净,皮鞋一尘不染,领带规规矩矩,头发整齐有型,你可以看得出他是多么认真地扮演他那一角色,他的儿子可是处处拿他做榜样的。大夫很客气地接待了我,还从净水器里倒了杯水给我。我只得装模做样地抿了一口,我不喜欢机器加工过的水,总觉得有股子苦味。
    “你小姨可能是皮肤过敏,不会有太大危险。”他说话用词也讲究,叫人挑不出错来。“是因为河水造成的吗?庄叔叔。”“应该是,但也不排除饮用水的可能。”“饮用水?”“对,我们的饮用水已经遭到了污染。”大夫一指报架上的报纸,“前天晚报上都登出来了。”“我家没晚报,能让我看看吗?”“当然。”
    我很快就找到那则不足百字的报道。清水河的脏水开始渗透地下水,经过检测,我们这一带的地下水的总矿度、总硬度、硝酸盐和氯化物含量普遍升高,无机、有机化合物浓度加大,而居民日常饮用水主要是取自地下水。上帝,清水河已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障碍了,它严重地危及了我们的生命。“既然这样,为什么还不治理它呢?”我天真地问,“没那么简单,这要几千万块钱才成。”
    几千万,简直是天文数字,把我卖了也不够。我做沉思状地离开了大夫。走廊被一层浓重的消毒液气味遮盖,但我仍然能发现墙上肮脏的氯化物痕迹以及空气中飞舞的病原体,这些东西从清水河中蒸发,源源不断扑向我们健康的身体。
    该死的河!该死的污染!一时间我热血沸腾,往日的豪情壮志又回到身上,我简直等不及了,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我要走遍清水河边每家企业每个单位每户居民,向他们筹募资金。我将抱着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坚韧和造福子孙万代的坚定信念,不怕任何挫折(从恶狗到鸟枪的威胁);我还要团结一批同样无法忍受清水河的朋友,形成一股力量,轮番轰炸,让最顽固最铁石心肠的人也站到我们的战壕里来。对,战壕,我将向清水河开战!
    怀着这般决心我顿时把阴郁的心情赶跑了,觉得自己干劲十足,信心百倍。但当我还在计划先从姥姥这个居民委员会委员开始做工作时,政府突然行动起来。工程队开始架设帐篷,准备勘量河道和河床,有消息说几个大工厂都收到了限期排污达标的通知,这真是好事。可能是政府感到治河这种事让一个高中生来张罗太有失体统了,所以赶紧抢在我前面。不过,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热火朝天开始,冷冷清清收场。我还是继续搞我的万能清洁剂吧,还是那句话,凡事得自己做才踏实可靠。
    在家里是无法搞化学试验的,想来想去,还是葛际平那里好。我先去找莘莘,咖啡屋和大杂院都没有她的身影,熟人说她请了几天假外出了。没法子,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葛际平,莘莘的口气老葛似乎十分后悔赶走我。我并不大相信。
    但是葛际平出乎我意料地热情,他甚至拥抱我,称我是天才少年。这称呼多少有点让我头皮发麻,牙齿发酸,我得使劲咬住嘴唇才不至于晕过去。葛际平把我拉到里屋,让我坐在他平时用的一张圈椅里,那椅子里厚厚地铺了羽绒垫子,舒服极了。我注意到他还穿着短袖T恤,T恤上的文字是:愿力与你同在。看来他也是个《星球大战》迷,这让我对他的印象稍好一点。他又拿了香烟出来。
    “我戒了,18岁以后再抽。”“好吧,”葛际平为自己点着一根,不再劝我。老葛蜡黄着脸,一动作浑身肌肉都不由自主地跳动,我怀疑他要发羊颠疯。他注意到我神色紧张,便解释说最近开夜车开得猛了点,又只有方便面可吃。“莘莘,莘莘呢?”这家伙对我根本一点歉意也没有,我早想到了。莘莘不过想让我好受一点。此刻我多么希望能见到她。“她去上海了。我有些帐务她要处理。”
    “莘莘还替你处理经济上的事?”“她一直管着我的钱。嘿,如果她不回来我就成穷光蛋了。”葛际平笑,但他并没有担心的意思。“我姑妈挺有能耐的,不知用什么办法让这个丫头对我家死心塌地。你就算踢她她都不会走。嗨,我们别提她了,你的清洁剂怎么样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你。”
    喇叭忽然响了,葛际平转过椅子,飞快地敲动键盘。电脑显示屏上片刻就出现了一个大胡子男人的脸,这人叽哩呱啦说了一长串,葛际平也呱啦叽哩地回了一长串。他们用的是英文,可是我一个词也没听懂。那几分钟我强烈地感到语言障碍的可怕,我完全被排挤在葛际平的世界外了,我感到孤独而恐惧。
    图像消失,葛际平回过头,面带得意之色:“我有最好的浏览器。你使用我的网络会比莘莘那家破咖啡屋强得多。”他打开一张主页:“怎么样,不试试?”
    后来我们就谈起网络来,我属于那些坚决不把个人主机接入公共网络的少数人。因此葛际平和我辩论网络格外起劲。我突然决定不提清洁剂的事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和葛际平再掺糊到一起。“你的地震波检测器搞得如何?”我问。葛际平顿时眉飞色舞:“很好,来,我们去瞧瞧那个胖小子。”
    所谓胖小子就是老葛的检波器,一台长宽高比例极不对头的玩意儿。老葛把它安在那个2.74米的洞里,四周用角铁牢牢地焊死。“有用吗?”“当然。已经开始工作了。得到的数据极有价值。”“我可得提醒你,个人任何关于地震的结论都不能公布,哪怕只是跟邻居说也不行。那有触犯法律的可能。”“嘿,我们肖潇什么时候成了普法工作者了。”老葛满不在乎。“尽公民义务。”我笑,“我讨厌谣言。”“真是个好孩子。你爸爸教的?”
     “我爸爸车祸死了。”我平淡地说。葛际平一愣,我趁机离开了他。
14、灵感总在灯火阑珊处
    晚上妈妈打电话来,随便问了问家里的事,也问了问小姨的情况,她显然有非常紧急的事,匆匆叮嘱了我几句便把电话扔下了。姥姥就开始抱怨,说不该让妈去地震局,妈责任感最强了,真有地震还不忙死。姨夫还在医院陪床,我赶紧逃回房间免得被姥姥拉住做听众。
    书桌上堆满从校图书馆和区图书馆借来的化学书籍,堆成了一座小山。我翻动着它们,竭力让脑子里布满化学符号。这时候黑子轻盈地跳上桌子,用它硕大的身体一撞,书山“哗”地倒塌,书散乱地掉了一地。“黑子!”我叫住它。它完全是故意的,太可恶了。黑子傲慢地答应一声,举起它的右爪,不慌不忙地推倒台灯旁的玻璃杯。杯中的橙汁立刻流向我的笔记本。
    “黑子!”我简直要气疯了,连忙抢救我的笔记。但是果汁已经浸透了纸张,圆珠笔油和果酸发生了化学反应,本子上黑紫地模糊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你要干嘛!你这疯猫!你这白痴!”我愤怒地揪住猫脖子要打它。猫没有挣扎逃脱的意思,只是奋力抬起它的头,瞪着我,眼睛中分明在嘲笑,分明在说我比它更疯,更愚蠢。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猫从未做过一件缺乏理智的事,那么它现在这么做是不是要提醒我呢?提醒我什么呢?我不知不觉放开手,弯腰捡起那些书,书皮上的符号公式团团搅在一起,像姥姥熬的皮蛋瘦肉粥。我看看黑子,黑子不屑地转过头去。
    也许化学的方法不适合我,我在物理和机械方面更有优势。但是使用机械如何清污呢?用推土机填埋河道吗?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就地坐下,掏出香烟。你看,我不是真的戒烟了,只是不愿和葛际平一起抽,那家伙抽烟的样子让我受不了。
    随后的一周我在物理课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激情,每一道题都抢在老师前公布答案,而且全部正确。物理老师宣布他早知道我是个聪明的学生,就是有点情绪化。“情绪化可不好,”他拍着我的肩膀讲,并且对我用最简集约法求解谐振子的运动轨迹表示欣赏。物理老师最可爱了,还带点儿包不同的憨直之气。
    由于我的精神面貌重振,班上也随之多云转晴,人人脸上又恢复开朗的笑容。物理老师让我参加全国物理竞赛高中组的市选拔赛,有1500个我的同龄人渴望在这个比赛中取得优胜。在我那个考场,除我之外都是戴着厚眼镜片的书虫。我才懒得和他们争那仅有的3个决赛名额呢,最后两道题我违反常规地胡答了一气,然后就交卷了。反正也算是对物理老师有个交待了。
    班会经过一周紧锣密鼓地准备后,终于在学校的多功能教室召开了。班会的题目叫:挑战新世纪。主题当然是鼓励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新世纪的新主人之类的套话。但是同学们利用多功能教室的实物投影仪、大屏幕液晶显示器、多媒体电脑、卡拉OK等排练了许多节目:快板、表演唱、相声、小品剧、诗歌朗诵、游戏……你简直想不出我的同学们有多能干,把一个主题严肃得可以上报纸头条的班会变成了轻松愉快的闹剧。
    我的同桌也朗诵了一首诗,我没听清诗的名字和作者。实际上当我注意她的时候,她已经快念完了。她的声音高亢、嘹亮:
    我活着,
    就是为了创造。
    如果停滞,
    时间也会腐烂,
    不能让世界躺在地平线。
    这简直就说到我心坎上去了,我们就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而存在的,为了让一切更合理,更完善,更美好。如果只是为了享受,为了被别人改变,谁肯费那么大劲活着,受家庭学校管制,受疾病和环境污染的威胁。嗨,要不是老杞在场,我真想为同桌叫好,这傻丫头有时也挺思想积极的,不光只会风花雪月。
    下面的节目是展示新科技成果,Twinseen喊着“Yes,sir”上了场,他给我们带来了许多从网络上下载的图片。哇塞!你简直想不出那些图片有多棒,在汽车、航空器、计算机、电子通讯、医学和体育方面,老外的发明层出不尽,他们是怎么把那些科幻小说中的奇思异想变成现实的呢?我可真想知道。
    “这是最新的微型发动机转子,它的直径只有2×10-6m,也就是说不借助显微镜我们根本瞧不见它。”Twinseen一本正经地介绍。
    微型发动机,纳米材料,微型机械。天,我有了一个主意,真的有了个主意,是个好主意,哪怕只是写在科幻小说里。我马上取出纸笔,我得赶快把它记下来,要不一会儿准忘掉。一会儿我得给上台唱歌,而唱起歌来我脑子里就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你看,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我不寻找任何化学药品,不采取有副作用的生物方法,也不再去关心无力沉淀法所造成的河底污染。我要设计一种微型机械,它们小到能够穿过物质的分子间隙进入物质内部的程度。它们甚至只有单细胞那么大。这样它们可以切割分子,从原子层次上改变分子结构,从而也就改变了物质本身。污水里的油脂、塑料,还有铬、汞、铅、砷、□□、氮、磷这些不该含的元素全可以改造成无害的水分子。这样除污即彻底又省事。
 当然这其中还要考虑许多细节:怎样鉴别水分子和其它分子,如果破坏有害物质的同时也破坏了水分子岂不是得不偿失!还有,如何破坏原子间的引力,如何再把原子们组合在一起。有些元素必须改变它的原子组成。每种元素的构造不同,如何能让一种机械普遍适用。需不需要精确计算这些元素的含量,以便使每个原子都发挥作用,如果分解合成以后还有一二百个原子在外头闲逛,那像个什么样子。还有动力、导航、环境适应等好多好多的问题。
    如果我真的设计并制作出了这种机械,我就可以轻而易举操纵原子了。那么任何污染物都不再成为问题,这种机械甚至可以处理生物活体,比如病原体。这样清水河就可以恢复它美丽的外表了。嘿,我这个构想应该得诺贝尔奖才对。
感谢Twinseen,我想拥抱他,如果有奖金一定分他1/3。    
15、创造充满无穷乐趣
    阳光一下子洒满我的心灵,尽管这个主意的难度绝不亚于发明万能清洁剂,但它是我自己的,有独特的超过那些药水百万倍的吸引力。我喜欢这个主意,并且发现分子力学和微机电系统更使我兴致勃勃灵感十足,看来化学绝对不适合我。
    说干就干,我立刻把那些化学书都还掉,改借物理和机械方面的书。黑子对我的想法惯常不发表意见,但它没有再制造毁我笔记的事。它忙得没功夫理我。现在这家伙的业务扩大了好几倍,甚至教堂也要求姥姥礼拜的时候带上黑子。上帝并没有帮助神父赶走啃噬柚木祭坛的老鼠。黑子训练其它猫做助手,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的,但确实有几只猫跟着它。大概猫们终于发现新鲜的鼠肉比伟嘉猫粮更可口。
    小姨出院的时候我强烈要求家里买一台净水器,小姨百分之百地赞成,她仍然觉得嗓子里有河水的苦味。小姨的皮肤过敏症倒是治好了,可她总喊这疼那痛的,让姨夫手足无措,恨不得当初替她掉进河里去。姨夫反正也是在休假,便代小姨看店,小姨则舒舒服服躺在家里看肥皂剧。
    那部肥皂剧有105集之多,充满了长篇大论,剧里的人无论什么角色说话都要用3个以上的形容词修饰,比如骂恋人变心,他们就非得说这个人见异思迁、朝秦暮楚、移情别恋、用情不专,不这么样就不成。看着真替他们累。我是没功夫看的,我满心都是那个宏伟的计划。于是我的书包里再没有课本了,装的尽是原子和机械方面的书。反正有同桌打掩护,她的笔记特别详细工整,她的观察力也是一流。老师哪怕有微小的一个眼神飘过来,她都会拿胳膊肘捅我,我想她将来做特工会比做诗人更有成就。
    那天莘莘突然打电话来,声音如敲击琉璃瓦般的清脆:“我回来了,你找我有事吗?”“你回来了?”我竟有几分惊奇,这些天对清水河的热情超过了我对她的想念,我几乎都想不起她去哪儿了,好像她去的地方十分遥远。“是啊,昨天才回来。我还有礼物要给你。”“礼物?”我越发晕糊了,莘莘竟会有礼物给我。“明天你放学到葛家来吧。对了,带上黑子好吗?”“这得问问黑子,我可没把握,这家伙现在比汤姆·克鲁斯还忙。”
    不过第2天我还是带着黑子去了,黑子胖了那么多,我觉得车筐都快被它撑破了。葛家院子前落满枯黄的白杨树叶,显得有些荒凉。莘莘开了门,她手里拿着一叠信。“有这么多信?葛际平的?”“都是帐单。黑子,还记得我吗?”莘莘摸摸我怀中黑子的头,黑子哼了两声,它现在真比从前平易近人多了。
    我抱着黑子走进屋,葛际平从电脑上转过头,他今天气色还好:“这就是黑子吗?久闻大名。果然一只好猫。”好像他从没见过黑子似的,他甚至伸出了手。他的记忆力是有问题。可黑子不吃他这一套,它跳到地上,东张西望,神情即机警又好奇。“它在找你家的老鼠洞。”我玩笑。莘莘递给我杯奶茶,她又拿来一盘小点心:“我自己做的酥皮椒盐饼,尝尝。”“是啊,尝尝吧,莘莘别的不行,这做的还可以。”葛际平也说。
    我可不是来喝下午茶的,作业都没功夫写,哪来的时间聊天啊。“送我什么礼物?”我直接了当地问。莘莘瞅葛际平一眼,葛际平笑:“真是小孩子。给他好了。”莘莘也笑:“是一张天文知识的光盘,有很多图片,我想你可能有用。还有件东西是给黑子的。”她随即拿出个铜铃铛,铃铛做得十分玲珑别致,还有一根白缎带。“能让我给它系上吗?”“你看它愿不愿意。”“黑子,”莘莘蹲下身,叫猫:“我送你一个铃铛,好漂亮的,戴上好吗?”黑子望着她,没动。莘莘趁机把铃铛挂在它脖子上,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真的好漂亮。”她拍手笑,快活极了。
    这我倒不好意思就走了,何况莘莘做的点心那么好吃。莘莘今天穿了件红色衬衫,外套水洗布的小马甲,精神抖擞,上海之行看来很顺利。葛际平拉我看他的研究成果,电脑屏幕上显示出各种图像。“你看,东南部山区的小震近来很频繁,形成了这个空区。这张波速比函数图的波峰特别陡。嗨,我不和你讲这些术语,总之根据我的统计,我们这个地区近期发生地震的可能性是76.8% 。”
    “那你应该和地震部门联系啊。”我说。“联系过了,他们不理睬呀。都是些官僚。你妈妈在地震局是吗?”“她不过是个数据分析员。我想她没权利发出地震警报。”“那也可以通过她反映一下,我是搞科学研究的,没理论没证据可不敢瞎说。”
    结果我离开葛家的时候口袋里多了莘莘送的光盘和葛际平的地震分析磁盘。莘莘抱着黑子一直陪我走到胡同口,才恋恋不舍地把黑子放到车筐里。“上海好玩吗?”“不知道,我没上街。”“很忙吗?”“怎么说呢,你可别和谁讲啊。葛际平的投资有问题,我把他的股票全转手了。”莘莘的天真瞬间被忧郁代替了,“其实,他的经济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好。还好有我。”莘莘苦笑,带着几分自嘲。我觉得她对自己的理财能力还有信心。“你的清洁剂有进展吗?”“我不搞清洁剂了。我有新的想法。想好了告诉你。”“那太好了,我希望你成功。”莘莘由衷地说。她还是关心我的。    
    回到家中,黑子便把缎带咬下扔在一边,这家伙,我真搞不懂它的想法。但那是莘莘送的东西,怎么也不好乱放,我便交给小姨,请她给仔细收好。我要完成我的设计,让莘莘大吃一惊。我可能的确有天才,在读那些大学课本时,我感到那些深奥的公式是如此浅显易于理解,那些复杂的数学公式是如此简单明了,仿佛一切早就在我脑子里存在,我只要恢复对它们的记忆。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我似乎看到了皮肤下的血管,看到了每一个血红蛋白运动的轨迹,看到了原子中电子活泼的跳跃,它们旋转着,慢慢变成了壮丽的无限广阔的宇宙……世界在我眼前延伸,我犹如置身高山之巅,耳边呼呼鼓动狂风,苍鹰在脚下盘旋,我无比的舒畅,无比的自由……
    时间变得缓慢了,当我的心灵回到现实中时,它竟然才从时钟上流走一点点。但我的思想已飞驰了千万里,我甚至来不及捕捉它们。这种感觉,就像触着了三万六千伏的高压,我的全身神经都在颤抖,说不出的爽利!好像有只手擦去蒙在我眼睛上的白翳,让我看见了一个崭新明亮的世界!我获得了知识,更获得了力量。真的,我感到身体里充满了力量,只要轻微振动手臂,就可以飞向太空翱翔。
    我沉浸在这种感觉带来的兴奋和幸福中。全家也因我的情绪昂扬而喜悦。妈妈回家时,我跳叫着扑进她的怀里,老妈登时脸就红了,手足无措,不知道我又发了什么神经。我把葛际平的磁盘交给她,她兴趣不大。“地震的事是不能乱说的,就像这个月,地震波虽然活动异常,但可不能就判断要地震了。还要结合地磁、地电、气象、水、氡等的资料,和全球地震台网的观察数据,综合分析。结论必须有把握才行。否则,麻烦就大了。”妈妈做事向来谨慎,她这么说有理。地震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说某地要地震,那地方的人一定没法好好生活,房地产要受影响,企业股票会下跌,商业萧条,经济衰退,那地方肯定得元气大伤。但妈还是答应把磁盘交给她的上级,也许葛际平的分析有道理呢,多方参考总没有坏处。
    到了10月下旬,期中考试通知单发下的时候,我已储蓄了足够多的知识,电路和机械设计程序也已在我的电脑上安装调试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具体设计工作开始的时间定在10月29日,正是9月9日过去后的第40天。期中考试则是11月3、4、5号,我打算2号那天再复习,考试只要Pass就行。
    29日我却什么也没干,但那一天绝对没有荒废。那天已经正常上班的姨夫从协作单位拿回一条淡水电鳗。严格地说这个身子滚圆的家伙和海洋里的鳗鱼一点亲戚关系也没有,它是经过生物基因工程改造的新物种,通过肌体持续放电,电流很微弱,只有几百微安,但足以刺激罗非鱼的神经,促进它们的运动兴趣。制造者们希望它能让鱼塘里的罗非鱼处于积极的生存状态,以提高鱼的产量和质量。据说试验效果还不错。
    姨夫把电鳗放到金鱼缸里。金鱼们立刻四处仓惶逃窜,可惜鱼缸只有那么大一点。电鳗像个俄罗斯贵族老爷样在水里慢吞吞的晃动着,对由它引起的恐慌丝毫没有愧疚之色。“它吃什么?”我问姨夫。“素食。”姨夫打趣,“这样金鱼就不会得肥胖症了。”
    电鳗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观察它的运动,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电鳗可以提供能源,我一看见它就想到了这一点。我可以在机器上装一个电敏系统,让机器始终处于电鳗的电场之内,而机器是如此微小,只要几微安的电流即可工作。电鳗食性杂,对生活环境要求不高,看样子是能够在清水河里生存的。
设计的理论部分瞬间在我头脑中完成,那是一个光滑饱满的圆形,处处流畅连贯,毫无缺陷。我压抑着喜悦强迫自己睡觉,经过6个小时的充足休息,我的精神体力均达到历史最佳水平。于是我开始用鼠标画电路设计图,鼠标是那种球型鼠标,操作起来有一种形容不出的良好感觉。整个周末我都盯在电脑前,茶饭不思。星期天的月亮爬上树梢时,我终于完成了全部设计图。手里拿着拷贝了图纸的磁盘,我感到无比欣喜和骄傲,简直不敢相信如此复杂的设计出自我的头脑。这虽然还只是图纸,但我坚信必能变成现实。“黑子!”我抱起它在屋里转圈,“黑子,咱们终于完成了!分子破坏组合器,你觉得这名字怎样?”“喵呜……”它叫,仿佛在说好极。当然好,好得不得了。我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夸自己,唉,只能说自己是天才少年了。
16、地震来了
    世界上真的有所谓天才的存在吗?写到这里,我不禁问自己。已经是12月18号早4点钟,18年前的此刻我降临在人世间。不管这个时刻是不是一种虚构,我还是愿意接受它,当它是事实。这几个月的故事在我笔下显得那么凌乱,我知道自己无法文学性地描述它们,但我还是要写出来,何况事情马上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情况,彻底搅乱了我的生活。
 
 
 
    设计完成后我非常轻松地投入期中考试,并且决定彻底休息一周。于是考完试我就拉着几个哥们打篮球,甚至参加了半场足球赛,顶替扭了脚筋的前峰。我还嚷嚷着要求班委会组织秋游,意见到了老杞那里,命运可想而知。因为是刚改建的高中校,高三压力急增,而期中考试的成绩只排到区里的倒数第8名,这使学校上下都怒火中烧,恨不得拿一根大棒站在高三学生背后,谁不好敲他一下子。老杞尤其是这样,她日日愁眉紧锁。但我是不理会这些的,反正我的成绩马马虎虎还过得去。我照玩照乐,也没忘记抽空去看莘莘。
    莘莘很为我的设计完成而高兴,她担心我无法实现它。“总会实现的。”我却态度乐观,“再说也不用着急。工程队已经勘探了,他们很快就会开始清理河道,清洁河水。”“但愿是这样。”莘莘说。她得知我妈妈对葛际平磁盘的态度,并不吃惊,看来有很多人拒绝过葛际平。“他有很多发明发现都是这样的,很难有人理解他。”莘莘叹气。“那他为什么不去找个研究机关工作呢?”“他喜欢无拘无束地做他想做的事情。”
    无拘无束地做想做的事情,这一点倒和我有点相像。我对葛际平的印象似乎又好了一些,他这种人即无大害又无大用,根本没必要在意他。那几天电视里正介绍淮河治污工作的进展,形势一派大好,挺鼓舞人心的。我把设计托Twinseen发E-mail到美国给那位送我吉它的初中同学,请他一定到美国MEMS(微型机电系统)研究中心帮我进行一下可行性分析。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发明能早日由图纸变成现实。
    从Twinseen 家回到自己家,感觉好极了。Twinseen家那股子富丽堂皇的冷清劲儿真叫我受不了。我还是喜欢我拥挤狭窄的屋子,这儿的所有东西都是我亲手布置的,有我的感情和希望在里面。姥姥正在厨房里做饭。黑子少见的没有外出,趴在八哥笼前的地板上晒太阳。你看,多么温馨的家庭生活场面,这是拿什么给我我都不会交换的。
    我去洗手间。噢,我并不想拿这些烦琐的生活细节充斥我的故事。但有一些细节我是无法忘记的。我坐在抽水马桶上正想着是不是该改变一下对网络的态度,马桶突然抖动起来,我的身子也跟着晃动,脸盆架也在摇动,脸盆在架子上哐铛乱想。那一瞬间地板都在抖动。地震!这应该是地震!
    姥姥吓坏了,她靠在门框那儿直喘气,脸色惨白,神情紧张。“姥姥!”我赶紧过去扶住她,她手脚冰凉。我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姥姥,没事儿了,没事。”我劝她。的确,晃动已经停止了,一切都很平静安稳。“刚才整个煤气灶都在动,你感觉到了吗?”“是,姥姥,我也感觉到了。不过就一分钟。”“一分钟?肯定什么地方地震了。地震。”她摇摇头,痛苦和怯懦第一次在她的脸上流露,“不,再也不要了。再也不要地震了。”她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
    晚上新闻联播报道了地震的消息,这是一次6.7级地震,震中离我们这座城市只有290公里。电视中受灾群众在初冬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姥姥取出老花镜,让小姨穿线,她要做被子。小姨笑:“妈,我们每人都是两床被子,你还嫌不够哇。”“我们够,灾区不够!”姥姥瞪她一眼,小姨不吭声了。
    妈妈打电话来。真不容易,下午我打了很多次电话找她,电话总占线。妈说城市里不会发生地震,叫我们大家放心,尤其是要姥姥放心,她又和姥姥、小姨说了很多类似的话。我问她有没有看葛际平的报告,她说忙不过来,局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而且她已经报名参加了工作组,马上就要去震中实地工作。“家里的事你多帮着姥姥干点儿。肖潇,姥姥经过唐山地震,她至今仍心有余悸。好好照顾她,拜托你了。”
    怎么妈的话有交待后事的味道?我心里挺不是滋味。那一夜无眠,随时关注着电视里有关灾区的报道。妈去灾区有没有危险?我心里揣测,我希望她平安无事且能有重大发现。我这时才体会到牵肠挂肚是什么滋味了,我简直就是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饮食无味。妈妈对我究竟有多大意义,我这才明白。人就是这样,对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往往不重视,只有失去的时候才能体会,可是那时多半已经太晚了。
    第二天灾区传来的消息是那边又发生了一百多起余震,地震部门已派了多个工作小组携带仪器前往震区,想到妈就在这些小组里,我感到一丝亲切。姥姥连夜缝了四床被子,起早就叫姨夫给她送到福利部门去。小姨再没说什么玩笑话,实际上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哭了一场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晚上姥姥给小姨讲了好些唐山地震的事,那已经是23年前的事了,小姨那时候太小,很多事情早就淡忘了。
    忘记过去等于背叛。唐山大地震是不该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的,1976年7月28日凌晨,河北省唐山地区发生7.8级地震,震中强度高达11度,遭受这次地震破坏的区域竟有21万多平方公里,其中严重破坏区达3万多平方公里。唐山这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城市几乎是在一夜间就被撒旦之手从地球上抹去了,甚至无法找到一座完好的房屋,一条像样的道路。地震在刹那间夺去了24万人的生命,受伤者更无法计数,差不多每个唐山家庭都有亲人葬身在这场天崩地裂的灾难中。他们的切身悲痛感受,我们没经历过灾难的人是无法真实体会的,我们甚至从灾难片中寻求灾难带来的刺激和快感。
    “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葛际平说,他感冒得厉害,不停地拿面巾纸擦鼻涕,“好了伤疤忘了痛,其实我们每日都生活在危险之中。本世纪十次破坏性最大的地震有四次发生在我国,你看,这是全球地震震中分布图,看看,”他指指桌上的一张全开彩色地图,那上面密密麻麻作了无数记号,“我国的东部正处于环太平洋地震带上,西南部则是欧亚地震带与环太平洋带的交汇处。小伙子,我们实际上坐在活塞顶,说不定哪天这个活塞就会被地底的能量‘砰’顶开。还有,还有你说的河水污染问题,其实岂止是水源污染,大气污染也很严重。不说别的吧,单汽车尾气排放这一项,就使本城这20年的绿化成果付之东流!还有电磁辐射污染,噪声污染,垃圾污染,核废料污染……”
    “那我能活到现在不是太幸运了,没灾没病也没给废水废气毒死。”我感慨,“当然,可是我们也不能光自己太平地活着,我们还得替别人想想是不是?昨天电视看了没有?那么多灾民,天寒地冻的,又没吃又没住…”“我姥姥都捐了四床被子了。”我说,我以为葛际平要对我进行一番人道主义教育呢。“光捐被子能解决根本问题吗?得提高地震预报的精确度,及时警告疏散居民,最重要的,”他凑近我,“从地球内部找出地震的根源来,就像台风一生成就被监视样,我们监视着地球内部的变化,从而遏止地震的发生。”“是啊,是这样才能解决问题。你有什么具体方法吗?”
    “那要从地震的生成理论说起。”葛际平来了兴致。断层弹性回跳,地下岩浆冲击,地下物质的相变,总之他讲了一大堆地震学的术语,讲得我晕头转向。我竭力想听出个所以然来,也许能帮老妈一把。想到她正在灾区实地勘测,我却坐在这儿听人高谈阔论,心里头就怪不安的。
    “你们聊这么久不饿吗?”莘莘在外屋喊。葛际平这才中止了他的谈话,他奋力挥动手臂,总结道:“总之,如果按照我的方法,地震预报的准确性可以提高30%。”甭管真假,光是这股子自信就该为他鼓掌,葛际平在我心里简直变成个好人了。你看,你对人的看法总会改变的,最初的印象往往不对。现在我看老葛多少顺眼了些,尽管我知道他空想的时候居多,他那些科学研究半途而废的更多。连莘莘都奇怪他怎会对地震感兴趣那么久。
    莘莘摆好了一桌饭菜等我们。葛际平看见一盘粉蒸竹筒肉,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准是在街口那家饭馆买的,我说了你别去那儿买菜嘛。”“可那儿的菜做得好吃啊。”“不好吃!不好吃!你不许去那儿,那家老板看你的眼神总不对劲。”莘莘奇怪:“有什么不对劲?我怎么没看出来?”便起身去厨房端汤。葛际平在她背后冷笑:“女人!”
回家路上我绕道去葛际平说的那家饭馆瞧了瞧,老板是个瘦小精明的四川人,市侩味道十足。莘莘不会喜欢这种人的,我立刻放心。
17、图纸和样品之间的距离
    两天中震区又发生了一百多起余震,震极均未超过3级。妈打过一个电话回来,她很难找到电话也没时间打,她带着浓浓的鼻音一边咳嗽一边说她很好。这让我稍稍宽心。但是工程队的绿帐篷突然不见了。极其纳闷中我问姥姥治河工程到底有没有上马。“什么上马下马的,是立马撤了。本来有个外国公司要投资清污的,一听说咱们这儿地震,就不干了。这叫什么事啊!”姥姥义愤填膺。是啊,这叫什么事儿,我头痛得要死,290公里外的地震就把这群人吓跑了。我们还得忍受那条臭水沟。可真是糟糕。我对明天的美好希望颇受打击。但是在这种打击之中,我又感到一种隐隐的奇怪的喜悦,因为能够治理清水河的,能够让我们摆脱命运的捉弄的,就只有我了。
    只有我了,我切实体会到一条被污染的河的无奈,我真心地想清除河里的一切垃圾。只有我了,这是个机会,我一直盼望的机会。但我能不能实现我的梦想呢?我焦急地等待着,终于,美国的回音来了。那位初中同学很够义气,扔下学院的课不上,驱车五百公里去找MEMS研究中心的华裔专家, 他不知怎么和这位专家攀上了亲戚关系,两个人又去找了别人,花了5天时间初步分析了我的设计,他们认为我的设计以现有工艺技术水平是无法达到的,绝对没有办法。但我的设计简直是天才的杰作,他们中没有人肯相信这设计出自一个17岁中国少年的手,包括我的同学。实际上,他们认为这设计荒谬不合理,是绝不可能变成现实的。那位同学按照我的要求没有拷贝文件,我可不想把我的天才设计留在太平洋对面让某些人得利。这种事可难说。
    “你看,黑子,我搞不出那东西来,现有工艺技术水平无法达到,MEMS的结论。那儿集中了全世界最好的微机电专家。他们都说不行,看来是不行了。”我把磁盘扔在床上,正好扔在黑子面前。天气冷了后它常跑到我床上打盹,我没反对,还拿了一个靠垫给它枕着。“可是,咱们国家就没有微机电方面的研究机构吗?我也许应该找他们。我可以查电话号码。”黑子嗅了嗅磁盘,它以为那是食物吗?蠢猫,除了吃什么都不关心。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黑子的情形,那时我还以为它是人变的呢,觉得它很特异。可是猫就是猫,不管它有什么特别表现。我找出电话号码簿来,那簿子足有15厘米厚,拿在手里像块砖头,是小姨为了联系业务买的。商业和媒介系统两部分已经被翻烂了,科学与教育机构还完好,大概有35页。又是一个弥诺斯迷宫,我忍不住直打哈欠。
    后来那两天我被官僚主义的繁文缛节吓坏了,不是我胆小,而是我做不到。你看,我没法去教导处开介绍信,除非主任支持我,而主任支持我的概率是2%,尤其在我的期中考试名次退后30名以后。而没有介绍信、工作证什么的,国家微机电研究所的大门就永远对我紧闭着。
    “真是烦。难道一定得等我考上大学工作以后吗?那最短也要四年。上帝!”我□□,整个世界都是颠倒的,血直往我头上涌,拿大顶的滋味真是不错。如果你心烦,你可以试试这个方法,靠墙拿一个大顶,让天花板在下,让窗外的楼房倒置。还可以让头发拖在地板上,对了,你没有我这么长的头发。不过可不能撑太久,否则,你的脑子就处于颠倒状态难以恢复了。我通常只倒立30分钟,时间再长脖子就受不了了。
    “我的设计怎么办呢?在硬盘里搁4年吗?见鬼!你说说,我怎么办?”我放正身体,凑近黑子,它呼噜呼噜地睡得正香。奇怪,猫打呼噜总像是在念阿弥陀佛。我拽直它的身体:“嘿,说说,我该怎么办?”它连眼睛都没有睁,又卷曲成一堆。这家伙越来越懒,似乎它的活力被早上刮的6级北风冻住了。
    “也许我可以把这个设计当作科幻小说寄给杂志社,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我挠它的肚皮,黑子睁开惺松的睡眼。我顺手从书架上抽下一本杂志。“《科幻世界》,你觉得这本杂志怎么样,黑子?会不会要我的图纸式小说?”黑子瞅着我,似乎一点都不明白我说了些什么。我翻翻杂志,有了个新主意:“啊,也许它不会要。黑子,我其实可以把设计交给一位写科幻的,他们特别需要新发明新发现什么的来使他们的小说硬起来,他们交际也广,说不定就能找到生产的方法。这也许是个好主意。”黑子换了个姿势,把它硕大的头放在左脚上。“交给谁呢?星河,严蓬,杨平,凌晨,嘿,这篇文章里还有好多其他人的名字。你相信嘛,黑子,这些人我全见过,在夏天的科幻节上。他们看上去挺容易说话的,没什么架子。我可能还有他们谁的电话号码。”我丢掉杂志,拉开抽屉乱翻,“嘿,有了,这儿有张名片: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合同制专业作家星河。就是他了。让我们给他打个电话。”我扫了眼钟:PM一一:00。“看来得明天了。黑子,我们现在向科幻求助,但愿运气好。”我把那张名片压在闹钟下。
    但作家星河应邀去美国了,结果可想而知,我没能找到他。倒是找到了凌晨,电话里她的声音很亲切温和,听我把事情原委讲清楚后,她豪爽地表示接受我的构思写小说倒是没问题,但我既然有这么好的构思为什么不自己写一篇呢?我说我无法解决机器被制作出来这个问题,因为现在的技术水平办不到。“通常我们让外星人处理难题。”凌晨在电话里笑,“这很容易。只要外星人出马没有解决不了的。所有神秘现象,所有未解之迷。我们都可以求助于外星人。”容易?外星人?好一个写科幻小说的。
    “活见鬼,我根本不相信这世界有外星人。”我放下电话,心烦意乱,对黑子唠叨个没完,我想我沾上姥姥的毛病了,“再说,问题都指望外星人替咱们解决,多没面子。以前指望上帝,现在祈祷外星人。咱们人类就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做事吗?干嘛信不过自己呢?为什么金字塔就不能是埃及人独立设计制造的?复活节岛上的石像就不能是当地土著雕的?什么都是外星人干的,简直莫名其妙!”黑子过来蹭我的手,我没理它。我是说我心情坏透了,连黑子这样明显的撒娇都没能转移我的注意力。黑子是从不撒娇的,起码从我认识它的时候开始。
    我拿了外套下楼,初冬的黄昏已经在地平线边消失,清水河面上飘动薄薄的油光,四周开始点点的亮起来,一股清冷的气息在河水上空盘旋。站在河边,我感到非常的失望和沮丧,真的,就是沮丧。好像要和这条倒霉的河一起腐烂的感觉。这是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黑夜,人间的灯火格外明亮闪烁。但是我和清水河处在灯火的间隙地带,处在阴影之中,在灰色的北风中颤抖。
    我回过头,我房间的灯也亮着。玻璃窗上映着一个朦胧的轮廓,那是黑子,我的猫。它坐在窗台上,一动也不动。“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忽然想到同窗,她爱背诵的这首诗是一个叫卞之琳的人写的。此时在楼上看我的猫,它的梦里有没有我呢?它的眼里,我是不是一个固执偏狂而不可理喻的怪孩子呢?
    忽然又想到莘莘,“你真棒!”她真心实意地对我说,满脸都是夸赞。她的梦里有没有我?她的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普通的人。我叹气。冷风呼呼地直往我怀里钻。我没办法躲开它,它总是无孔不入。风一吹我倒是醒了,或者说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你瞧,我就是个普通人,自个儿一堆事还清理不了呢,操心得哪门子河啊。再说了,河两岸好几万人都活得挺好,怎么就我没法忍受,我是这地方长大的吗?这么一想,心里窝着的火还真灭了不少。可这算不算一种阿Q式的自我安慰呢?我不知道。我他妈的真不知道。
    回到家里,姥姥和小姨正吃冰糖鸭梨败火,叫我也吃一碗。我嚼了一口,立刻吐了,甜得发腻。这东西不合我胃口,我现在吃什么都是苦的,再怎么拿蜜糖遮盖也没用。
    我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脑,随便选择了个游戏玩了一会儿,简直不知道自己都在玩什么。我退出来,但是退进了另一个很小的带学习性质的英文字母游戏。我有点儿晕糊,便起身拿水杯。当我再次走到电脑前时,黑子也跳到电脑边。它伸出了爪子,我以为它要抓我,紧忙往后闪。但是它没有。
    猫伸出它的爪子,压住球形鼠标。它来回拨弄着鼠标,让光标在显示屏上移动。
    我以为自己一定眼睛花了。
    字母一个个被填进方格子里去,这些字母拼成两个词:
YOU   CAN
18、猫儿自有它的秘密
    吹风吹得太久吹花了眼,我肯定看错了,字是我自己拼的,我应该睡觉去,要先涮牙。我去卫生间随便洗了一帕脸,胡乱抹了一嘴牙膏,然后使劲漱口,生怕有一点牙膏沫子留在嘴里药死自己。回到房间我就一头倒在床上,拿被子捂了脸。我连电脑都没关。主机里的小风扇嗡嗡地转动着,声音穿透棉絮直扎进我的耳朵。心脏突突地跳着,我赶紧按住它,怕它一使劲就跳到胸腔外头。我不会遇到这么离奇古怪的事情。猫能写字,那驴也可以做数学家了。
    黑子在我身上走,我感觉到它的呼吸和轻巧的碎步。它停下来,顿时,在我胸口像加了二十块砖头般的沉重。这鬼猫正压坐在我的胸部。我放开手,这回倒不用按着,心脏几乎不跳了。我的肺也临近罢工的边缘,我简直就喘不过气来。
    “你要干什么!”我实在忍无可忍,掀开被子叫。猫瞅着我,仿佛觉得我是个怪物。“去,去,我要睡觉了。别以为星期天我就没事,我还得上补习班呢。”我推黑子。它马上站起来,它根本没有在我被子上睡觉的打算。这只黑猫三步两步奔到电脑那儿,又重复了一遍它那套把戏。这一次它拼出的词是:I CAN。
    我们家鬼气真是太浓了,我还指望黑子捉鬼,八成它自个儿就是鬼。 “YOU  CAN ,I  CAN”我能你能,捣乱不是,你一只猫能干什么,能搅得人心神不安倒是真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理它,我自睡我的觉。起来关了电脑我灭灯脱衣大睡,我都懒得和黑子说话。但是那夜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黑子又便成了莘莘,还打开鸟笼,把八哥放出来了。模模糊糊我也记不得梦的内容,只是早上醒来脖子疼,一根筋老是拧着,我多半是落枕了。
    “你好。你好。”刺耳的声音。我没法扭脖子,只好把整个身子都转过去。八哥!阳台上的八哥正在书桌上散步,一边冲我打招呼:“你好!”语调怪里怪气的。我揉揉眼睛,确实是这个缺心少肺的家伙。“你在这儿干嘛?”我伸手捉它,它却飞到书架顶。“跟我,跟我。铁锹,铁锹。”它不停地重复着。“下来,再不下来我把你红烧了。”我威胁它,虽然它的肉又老又酸肯定嚼不动。八哥仰着它的头在那儿左顾右盼,样子居然还有几分得意。我简直都不忍心下手了。但我还是关紧了房门,找出一个捞鱼的细眼网子。
    这时候猫突然现身。八哥飞到它脚边:“一起,一起。”猫轻轻咬住八哥的脖子,把这家伙拖到我的手可以够着的地方。猫放开它锋利的牙齿,拿前爪子拍了一下八哥的头。“你能,你能。”八哥换了一个词。“能干什么呀?”我苦笑。“水。”八哥这次只说了一个字。
    水。
    一道灵异光芒照耀我的思想,刹那间我对眼前所见不再怀疑。这是确实的,猫发现用电脑写字我并不明白,就改用八哥这个嘴快的家伙。猫有话要对我说,而我却以为别人在拿我开涮。
    当时那种奇怪的感觉,至今仍能回忆。说不上惊异还是欣喜,又有几分犹在做梦的怀疑,足足十好几分钟我简直像个傻瓜样呆站在书架前,视线里是一本叫《无意识幻觉和潜心理》的书。我想不起这本书是谁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买的,就拼命地想,但怎么也没有关于这本书的印像。猫坐在我左边的书桌上,坐在初冬稀薄苍白的晨光里,一动不动地瞧着我。八哥飞到窗帘盒上,收拢它的翅膀,得意洋洋地打个呼哨。
    我早知道黑子不是一般的猫了。它了解人类的语言文字,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诧异。我只是奇怪一惯不大理会人世间事的它,这一次却为我出手了。我相信它是为了我,它一直在观察我,在思索我的事。虽然它从未解释过它的过去,但我看出它想留在我的身边,把它的将来和我的将来联系在一起。我们是好朋友,也将成为异族兄弟。
开了第9罐啤酒,我喝了好大一口。启明星已经从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消失,青蓝的天空更深更辽阔。我的神经性头痛好了一些,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但是在那几天,别说头痛,就是被车撞死,我恐怕也不会有感觉的。我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中。  
 
 
 
    那天我只有半天课。上完课后我回家找了些必要的东西,把铁锹绑在单车上。猫坐在车筐里给我指路。我没有带八哥,那样实在太招摇了。黑子领我穿街走巷,我渐渐走上去公墓的路,公墓后天主教堂的尖顶已经依稀可见。猫要让我看什么?也许它这两个月在四周捉老鼠是一种掩饰,它真实的目的…猫是猫吗?
我拐进偏僻的小道,居民区被零散的菜地和蔬菜大棚分割,但是田梗上树立的大块“汇景园”公寓广告牌表明这种情况很快就会结束。小路越来越坎坷崎岖,坡度也越来越大,我认出道路是通向森林公园后门的。这座城市边缘的公园建于八十年代,有人工堆砌的土山4、5座,总面积大概2000亩吧,是每年学校春游秋游必到之地。道路两边树木不多,临时性的窝棚砖屋却连成一片,数都数不过来。那些窝棚背后,是堆成山的垃圾袋和酒瓶。低矮的窝棚门口,堆放着煤渣和煤块。我没看见大人,只有几个衣衫不整拖鼻涕的小孩在路边玩耍。他们到处乱跑,我使劲按车铃叫他们让开,他们却只顾低着头追逐对方。这地方荒僻而凄凉,真的,你要是来了也会有这种感觉的,那种赤裸裸的贫瘠让你触目惊心。我不知道猫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一个半大的男孩可疑地跟着我的车跑了几步,我看见他贪婪饥饿投向黑子的目光。如果黑子叫他们逮住,很可能会被他们做了龙虎斗。
垃圾村被甩到了身后,我松口气。道路消失了,我骑进一片树林中。猫跳下车,示意我已经到了。我停好车解下铁锹,拿在手里掂了掂,铁锹份量不轻,做一件防身的武器倒不坏。树林里幽静而光线黯淡,到处是凋零的枯枝落叶,整个一强人出没剪径之处。
    猫往林子深处走,我赶紧跟上它。它跑起来就像风一样,看来它更适合山野的环境。我可不习惯越野障碍赛,跑会儿就气喘嘘嘘,汗流满面。猫却一点事没有,站在前面等我。“我们到目的地了吗?”我问。猫走到一个半塌的土洞边,低头钻了进去。五六分钟后它出来,指指土洞。“从这儿开始挖吗?”我戴上棉线手套,“可是我们找什么呢?”
    金银财宝,听说以前这地方是位满清王爷的坟地。也可能是武功密笈,嗨,猫哪儿知道什么武功密笈呀,最近我武侠小说读多了。那么肯定是宝藏了。也好,有钱我就可以像葛际平那样什么也不干,专心做我想做的事了。
    土洞口很小,勉强能让猫钻进,我要进去非用铁锹扩大洞口不可。我戴好自制的矿工灯,这灯是图好玩儿做的,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土质还不算坚硬,我挖得很顺利。半小时后,我已经深入洞中,行进
№3 ☆☆☆z3452004-04-26 13:13:0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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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7 ☆☆☆z3452004-04-26 13:19:1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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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
事情总是从节外生枝开始……
    葛际平――肖欣茹――被叫做黑子的猫,在星际飞船上各自胡思乱想。
二、山中自有洞天
    猫的苏醒――少年戈壁――葛淑琳,屏障后面是什么?
三、沙漠里
肖欣茹――葛际平――探险者们,迷路是旅途的开始。
四、金字塔山
    猫――迷路的人们――两边都在忙碌
真相大白了吗?
    葛淑琳:钟思敏――戈壁――肖潇和葛际平,4个男人和1个女人的故事
 
 
№8 ☆☆☆z3452004-04-26 13:20:0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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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沙漠里
肖欣茹――葛际平――探险者们,
迷路是旅途的开始。
 
 
 
“我不行了!”葛际平喊,干涩的声音断断续续在空气里传播出去,片刻就无影无踪。他抚摸着唇边由于干渴而烧起的一串小泡,脚像生了根似地陷在沙地中,再也不肯挪动一步了。
“你,你停下!”他提高声音,扯了脖子大叫。脸在竖起的衣领间哆嗦,而胃则间歇性反复抖动着。他真的浑身上下都很不舒服。
已经走到他前面去的肖欣茹,这才回过头来。“快走!天黑以前,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可以宿营的地方。”她的声音,并不因为围巾包住脸而有所减弱,依然十分干练有力。
“我再也走不动了。”葛际平说,一屁股坐倒在沙地上。“为什么不留在飞船失事现场?说不定有人发现爆炸会来救我们。现在我们往哪里走?没有方向,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他后背一仰,整个身体都伸直了,长手长脚地摊开在沙子里。
肖欣茹刹那间有了一种幻象,仿佛看到一条在阳光里暴晒的鱼。她眨眨眼睛,幻象消失了,视野里只有黄沙、青天、半斜的太阳,以及葛际平。一个月前去地震灾区工作锻炼了她对寒冷和饥饿的忍耐力,但在城市优越环境中长大的葛际平却不行。
“那么你想死在这里吗?”肖欣茹严厉地问。
“走就能活吗?”葛际平反问,“我们已经走了3个小时了,”他指指手腕上的表,“在这块沙地里,也许我们原地转圈呢。”
“不会。我的判断不会错。”肖欣茹却很自信。她依照直觉判断行动方向,直觉让她救了儿子的命,她坚信自己的第1直觉绝不会出问题。
“你不是可以瞬间移动吗?”葛际平记起肖欣茹怎么到飞船上的事,疲倦的眼睛一亮:“那就移动一下,把我带到有水的地方去。”
“你以为我是谁?”肖欣茹不快:“天方夜谭里的妖怪仆人?”她摇头。葛际平的提议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她做不到。首先她的意识里捕捉不到水源的气息,其次她从没有带人进行过瞬间移动,她有一点害怕。而对于自己无法控制和掌握的事情,肖欣茹一般绝不尝试。
“你倒挺像――”葛际平话才说了一半,忽然就悲从中来,竟哭起来:“女人!我和你们有什么过节呀!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们?你们要给我这样的折磨!”
这话肖欣茹不爱听。葛际平的言行举止此刻就象一个低年级的孩子,毫无道理可言。她对他原本就有的厌恶更增加了。“你走不走?”她再次严厉地问。
“不走。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走。”
“那么我走了。”肖欣茹说,“我不管你了。”
“我要你管?你走好了。”葛际平头都不抬地说。
“我真走了!”肖欣茹强调。
葛际平从鼻子里哼哼两声。
肖欣茹就转身大步走出去。葛际平的无赖样子真的激怒了她,她的性子从来是纵容娇惯孩子的,但是今天却改变了。也许是因为她无法将近30岁年龄的葛际平真正当成一个孩子。她多少有些气恼。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有一个男人却不能依靠信任,而且这男人又做出小儿女姿态,真的是非常令人沮丧。
她走出去十几米,后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心里格登一下子,到底不是能狠下心的人,就站住脚回身张望。起伏的沙丘阻挡了她的视线,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肖欣茹迟疑几秒,还是跑回去。在柔软的沙子里奔跑绝非易事,有好几次,她都被沙子绊摔了跤。她爬上沙丘。葛际平依然躺在原地。
“葛际平!”她惊叫,直觉不好。她急忙加快步伐。跑得近了,她看清葛际平浑身正在剧烈地抽搐。肖欣茹本能地跨上前一大步,屈膝蹲下,扶住葛际平的头。“你怎么了?”她急切问。
葛际平说不出话,眼睛半闭,神情呆滞,嘴唇边不断吐出白沫来。肖欣茹又是掐人中又是按摩,折腾好久,葛际平才在她的怀抱里慢慢安静下来。他的头枕在肖欣茹膝盖上,细细喘着气。
“我该拿你怎么办?”肖欣茹拭擦去他额头上的汗水,自言自语,“难道我们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葛际平的唇颤抖起来,嗫嚅着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肖欣茹贴近他的脸。“姑妈,姑妈,”他呼唤着,似乎陷入了一场噩梦中,“我能学会,别打我!别打我!”
肖欣茹望着他。他脸上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恐惧。肖欣茹第1次在一个男人脸上看到了这种恐惧。因为这种恐惧,葛际平看上去不像一个年近30的男人,而像一个12、3岁的孩子。奇怪的是,从他惊恐无助的眼睛里肖欣茹竟然看见了戈壁的影子。当年戈壁将肖潇交给她时,眼睛里也是这样的神情。
“我们不能死在这里。我还要回去照顾肖潇。”肖欣茹说,她摇动葛际平:“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我们得走下去,得活下去!”
 葛际平还在喃喃呓语。肖欣茹使劲晃动他,“我还得照顾肖潇,我答应过戈壁的。我不想死在这里!你听见了没有!你说话呀!说话呀!”
肖欣茹猛然站起身,将葛际平的头扔在沙子里。“你是个男人,你怎么能就这样放弃生命!”她揪住葛际平的衣领,硬是把他从地上拖起来,“站好!现在不是你睡觉的时候。”
“放开手,你这娘们儿。”葛际平甩开肖欣茹的手,“别碰我!”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肖欣茹十分坚决。
“你尽管自己走,干嘛管我。”葛际平却不理会肖欣茹的好意。
“因为你是肖潇的朋友。”
“朋友?”葛际平重复:“朋友?朋友!”他大笑,“我是肖潇的朋友吗?!我差点要杀死他。”
“但是如果我不带你一起走出沙漠,肖潇一定不会原谅我。”肖欣茹说:“就算你想要他死,但是我们却不能看着你死。”
“算了,算了,”葛际平摆手,“我最怕和女人吵架了。我走,我走。反正都是死嘛。”
说着,他整理一下揉皱的呢子外套,径直往前走。他人高腿长,几步就走出去一大截。
“你给我站住!”肖欣茹皱眉喊。
“又怎么了?”葛际平不耐烦。
“那是我们来的方向。”肖欣茹解释。
“怎么会?”葛际平不肯相信。
“看那些脚印。”肖欣茹指指沙地上深浅不一的四行脚印,“注意鞋尖的方向。”
葛际平不得不承认肖欣茹的判断完全正确。他抱住双肩,脖子仰起几乎90º,“那你说,该往哪儿走哇?”
他的样子倒像个胡同里的混混,哪里有半分科学工作者的风度。肖欣茹觉得奇怪,因为有时肖潇在闲谈之中,还有些欣赏葛际平。肖潇的审美眼光,一向是肖欣茹赞赏的。她知道儿子绝不会看重一个痞子。没有真水准的人,是很难赢得心高气傲的肖潇的敬意的。
肖欣茹掀开围巾,向远方眺望,试图找到一些线索。但是茫茫的沙海铺满天地间的孔隙,不给肖欣茹一点关于道路的启示。
“说这么热闹,你不也是不知道吗?”葛际平的声音中讥讽多起来。
肖欣茹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算把天都看穿了,我瞧也看不出道来。”葛际平继续挖苦。他索性坐下来。
肖欣茹从刺骨的北风里查找自然的气息。风很凉,锋利如刀,刮在脸上,皮肤就隐隐做痛。她坚持站着,直到肯定了目标为止。
“我们往那边走。”她指指西南方向。
“为什么?”        
“我相信那边有植物。有植物的地方就会有水。”
“你对沙漠了解多少?”葛际平的表情严肃起来,这让肖欣茹好受一点。她觉得起码可以跟这个人讲理了。
“基本上毫不了解。”
“那你怎么能判断呢?”
“直觉。”
“呵呵,”葛际平很轻蔑地笑了:“我差点忘了,你有超能力。”
“这不是什么超能力,”肖欣茹辩解,“是我对自然很敏感。我们快走吧,以后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说罢,肖欣茹就朝她确定的方向走去。那方向的景物看上去和其它方向上的并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在中世纪的欧洲,你早被当作女巫烧死了。”葛际平说,他必须跑几步才能跟上肖欣茹。                    
“我不怕。”肖欣茹回答。真的,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了自豪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漠中,她才没有拘束和人言可畏的顾虑吧。
两个人就急急地走下去。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因为西边的太阳已经离地平线不远了。一旦天黑,沙漠上的温度就会急剧下降。肖欣茹还好,出门时匆忙抓了件羽绒服穿在身上。葛际平却是一件呢子外套,在零度左右的城市里还可以将就,但是到了这寒风瑟瑟的沙漠中,就仿佛一张纸,起不到任何保温作用。
沙漠是一个坏脾气的孩子,气候恶劣,冷热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冬季严寒,夏季酷热,温差非常大。有些沙漠地区,夏天,白昼和夜晚的温差可以相差到30℃,一日竟似有四季。当地人为此还编了一个顺口溜:“早着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冬天,沙漠地区白天的平均气温多在-10℃以下,这是伸出手就能让关节冻僵的温度。
肖欣茹和葛际平越走越觉得空气中的寒意浸骨。因为风大起来。因为这地方本来就是这么冷。他们刚才不觉得,一心一意想着找路。现在路实际上是一种努力生存下去的象征,他们的思想开始想些别的东西,就对周围的环境敏感起来。肖欣茹记挂着肖潇,不知道他的伤究竟重不重。葛际平却出乎他自己意料地回忆起莘莘的饭菜来了,干煸土豆丝、奶白鲫鱼汤、荷叶粉蒸肉……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热气腾腾。
真讨厌,葛际平心里使劲想忘记这种景象,但是偏偏这景象活色生香得诱人。还有莘莘那恬静的微笑。如果他不愚蠢地开那一枪,也许现在大家正坐金百万烤鸭店里喝庆功酒呢,毕竟还没听说世界上谁公开承认拥有一架外星宇航飞船。
你老是把事情弄遭,你从小就是这样。笨蛋!白痴!蠢货!葛际平听到脑子里的一个声音尖刻地说。我不是,我不是,他心里争辨,我只是运气不好。运气不好。那只能证明你确实愚蠢,简直愚不可及。那声音丝毫不放松刻薄。
葛际平慌乱地四下张望,他看到的世界里除了肖欣茹,没有第2个人。他抱住头,又是那该死的幻听。他还以为在美国的治疗已经奏效。美国,不,不要提那种血腥的地方。
“葛际平,我说对了。”肖欣茹欣喜兴奋的声音打乱了他的思绪。他这才看到,在他们前方不远的沙丘上,开始星星点点出现一丛丛的低矮灌木。这些灰红色的植物几乎和沙丘一个颜色,不仔细分辨,就像是沙丘上新的隆起。肖欣茹爬上那座沙丘,“山!离我们不会超过40公里。”她欣喜,“我们有希望了。”
“你以为我们可以连夜赶40公里的路吗?”葛际平没好气,“还有,在荒山里迷路和在沙漠里迷路有多大的区别呢?”        
“但我们起码可以找到水了。”肖欣茹说着,就伸手去折一株植物的枝条。灰红的植物看去脆弱不堪,但却韧性十足,怎么折也折不断。
“你倒是乐观主义。”葛际平袖手旁观,还不停地说风凉话。
肖欣茹不理他,只顾使劲折那枝条。终于,她折下了一小段,便递给葛际平。
“干什么?”葛际平不明白,拿着枝条左看右看。
“咬它。”肖欣茹又折下一段,含在嘴里吮吸。
“为什么?”葛际平不依不饶地追问。
“它里面有树液,就是水!”肖欣茹简直不耐烦了,想不到葛际平会这么弱智,她火冒三丈:“你要想活下去就听我的,少废话!”
“听你的能行吗?”葛际平顶嘴。肖欣茹瞪他,他下意识捂住嘴,使劲摇头。肖欣茹径直往前走。沙丘渐渐平缓下去,和褐黄的大地连接成一个整体。
肖欣茹突然站住。天空已经呈现出淡青的夜色,前方的山峦浸润在夕阳最后的辉光中,朦胧得如同一首诗。但肖欣茹无心欣赏风景,她转过身,对吊儿浪当走在后面的葛际平说:“我们得在这儿挖一个洞,休息一晚,明天继续赶路。”
“挖洞?在沙子里?你少开玩笑了。我才不干呢。”
“那好,把打火机给我。”
“为什么呀?”
“给我。”
葛际平只好将打火机从裤兜里掏出来递过去。肖欣茹握着打火机,点头:“两件事:挖洞或是砍柴。你自己选择吧。”
“非要选择吗?”
“对。”肖欣茹的口气不容反驳。
“没有工具呀。”
“有手。”
“那我还是挖洞吧。”
“好,要大一点,结实一点。我们这就分头干。天黑前一定要做好。”肖欣茹说,一甩头,又爬到沙丘上去了。
“挖洞?手?”葛际平端详自己的手,保养得很好的手素来作的唯一苦差就是敲击键盘。他苦笑。要是有一双手套就好了。为什么他总是被女人支来派去的?肖欣茹是这样,莘莘更是这样,姑妈……姑妈,这个称谓让葛际平不舒服,因为他不得不回忆起葛淑琳那沟壑纵横苍老而忧郁的面孔。
他脱下袜子包住手,开始挖洞。沙子从他手臂间落下,分开,又合拢。沙子没有形状,即无法聚又无法散,就如同人世间芸芸众生的命运轨迹。在一起就是不在一起,不在一起就是在一起。流散的沙终会堆集成山,堆集的沙山终会化为平整的大地。自然是看不见的操纵者,沙也好,人也好,谁也逃不了类似的命运。葛际平挖着,看着,想着,渐渐自我陶醉起来。谁能像他一样在这种时候还可以思考哲学问题?不能,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葛际平。
一团沙土突然蹿动起来,从他手下逃脱了。葛际平捏捏太阳穴,以为自己眼花了。他留心瞧着手下的沙子。又有一团沙黄色的东西动起来。葛际平手一拢一扑,就将那团东西握在手心里。那东西蠕动着,细细叫起来。原来是一只老鼠,长尾巴,短耳朵,身体仅有葛际平的食指长。
“呀!”这啮齿类动物触动了葛际平记忆中的某个开关,他惊呼一声,撒开手。那被他扔出去的老鼠,四脚一挨着沙土,就嗖地钻进去不见了。
肖欣茹抱了灌木枝干回来,见葛际平坐在沙地上发呆,又生气又奇怪:“你就什么都不干吗?”
“有老鼠。”葛际平怯怯地回答。
肖欣茹却是一喜:“在哪里?”
葛际平指指挖了半截的沙洞。
肖欣茹放下枝干,拍拍手上的沙土。她的手上已经是伤痕累累。“你来生火。我来捉老鼠。”肖欣茹把打火机还给葛际平。
“捉老鼠?!”
“晚餐啊!老鼠是好东西。”肖欣茹是个实用主义者,尽管平时见到老鼠会厌烦,这时候却只想着老鼠的肉。
葛际平似乎被老鼠吓丢了胆,下午和肖欣茹辩论的劲头全都丧失了。他一声不吭,将树枝归拢一处,开始点燃。
当太阳彻底落入群山之中,天地昏暗时刻,一堆篝火终于亮了起来。明亮的火焰驱散了葛际平脸上的阴霭,从上飞船后就绷紧了的神经随火焰的升腾而渐渐松弛。葛际平一边咀嚼着手中的枝条,一边盯着火焰。火焰缓慢而顽强地在那些沙漠植物上蔓延开。那些经历了风沙干旱依然屹立的坚强植物,却在火的面前低下了高昂的头颅。这似乎是给葛际平的一种暗示,又像是命运的警告:无论他有多少雄心壮志,结果都会和这些植物一样,落得个毁灭的下场。
葛际平掏出眼镜来戴上。火星噼啪四处飞溅,飞得高了,他就看见了天空。青亮黝黑的天空上还没有星星。
“给你。”肖欣茹用头巾抱了团热呼呼的东西递过来。葛际平险些烫着手。一股肉香钻进他的鼻子中,好熟悉的味道。
“熏老鼠肉。”肖欣茹笑,“可惜没有盐。”
葛际平顿觉恶心,五脏六腑都从里到外搅动起来,逼得他立刻想要呕吐。他迅速放开手,那团鼠肉掉在地上。
“脏了就可惜了。”肖欣茹急忙捡起,拍掉上面的沙土。“你不是早就喊饿了吗?”
“我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吃这种东西。”
“既然死的勇气都有,怎么吃老鼠肉的勇气没有呢?”肖欣茹说:“你就别假清高了。”
“假清高?”这个词刺激了葛际平,他情绪激动起来:“我假清高?有一阵子我天天吃老鼠。没有火,生吃!生吃,你知道那滋味吗?”
肖欣茹摇头。
“那滋味就是想到老鼠就恶心,恶心得不行。”葛际平说:“我恨它们。”
“你怎么会,会有这样可怕的经历?”
“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经历,总是模糊的。”葛际平哀叹。
见葛际平恢复了几分学者的冷静和理智姿态,肖欣茹就提出了那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在飞船上你说你明白了,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我到底明白了什么?我到底明白了什么?问题在葛际平大脑中回荡,但他找不到一条途径返回当时的状态之中。他的记忆总是存在着断层和分裂。
“不!”葛际平抱头哭喊,“不要问我需要记忆的事情。我不记得,我全都不记得。”
“放松些,放松。”肖欣茹拍拍对方的手,示意他安静下来。“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好了。”
葛际平摘下眼镜,他用衣脚擦拭镜片,擦得很慢,很认真。擦好了,他表情严肃地把眼镜戴上。“我这里有病。”他敲击自己的头,说:“医生讲的。但是检查不出来,就是有病。好象里面另外住了一个小人儿似的。”
 
 
 
火灭了。大地陷入深沉的黑暗之中,天空却是一片星海灿烂。肖欣茹被星星唤醒了。她推动身旁的葛际平:“快起来。火灭了,不能再睡,否则,会冻出病来的。”
葛际平惺忪睡眼,四处张望:“这是在哪里呀?”
“沙漠中。醒醒吧。”肖欣茹真怕葛际平会睡死过去,使劲摇动他。葛际平被她摇得不耐烦,坐起来,不停打着哈欠。
“来,小伙子,给我讲讲冬季的星空吧。”肖欣茹说。似乎理所当然地,葛际平了解天文知识。
    “冬季天上有一堆亮星。最亮的是猎户座,瞧,就是那里,那儿有4颗亮星排列成四边形,看见了?四边形中央有3颗星星,底下还有3颗,中间那颗有点模糊。那是著名的猎户座大星云 M42,它是一片浅绿色的扇形气状云,可以用低倍望远镜观看。这个星座的左上角,那儿,那儿有一颗亮星猎户α,咱们老百姓管它叫‘参宿四’。诗中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就是猎户座α。商指的是天蝎座α,即民间所说的心宿二。这两颗星星相差180°,不能在夜空中同时出现。”葛际平指点天空,一一说明。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肖欣茹低低重复,心头顿时涌上千言万语。和戈壁已经是天上地下永别了,和肖妈妈呢?和肖潇呢?今生还能回到亲人的身边吗?
“那是北极星。”葛际平没有觉察到肖欣茹的伤感情绪,继续说。
“葛际平,你有什么亲人吗?”肖欣茹沉浸于思念之中,便问。
“亲人?”葛际平微皱眉头,“不,我没有。”
肖欣茹抬起眼睛,注视着葛际平。葛际平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有些黯淡,他问:“我们会找到路回到城市中去吗?肖欣茹,你实话实说。”
“我不知道。我想首先得活下来。活着是回去的前提。”
“活着。是啊,可能会冻死、饿死、渴死,被沙子呛死。幸好沙漠里没有猛兽,让我们少了被吃掉的可能。”葛际平喘了口气:“其实我真的想死,我不想活。”
“不要这么想。”
“可是活着真痛苦,真受罪。我有病,头痛、幻听、幻视、痉挛、哮喘……,怎么也治不好。还有我的工作,大丈夫三十而立,我立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没有社会工作,没有拿得出手的研究结果,没有具备实用价值的发明创造,我活着是一点价值也没有啊!”
葛际平说着说着,竟然抱头大哭起来。
肖欣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拿葛际平怎么办。葛际平就像一条变色龙,情绪个性变化得太快,快得令她难以适应。他一会儿像个穷凶极恶,想把世界毁灭的坏蛋;一会儿又像个天真烂漫无邪的孩子;一会儿像吊儿浪当,无所事事的小痞子;一会儿又像是极具社会责任感的热血青年学生。他到底是什么?肖欣茹不能判断了。
“怎么会没有价值?你认识星座,就比我强。你有知识,也能动手,”她宽慰他,“对于你的父母,你的存在就是价值,是他们在这世界上血脉的延续。”
“我的父母?我没有父母。”葛际平摇头,“姑妈说他们在大地震中死了。”
“你的姑妈,总是爱你的吧?”多次从葛际平口中听到姑妈这个词,肖欣茹以为这位姑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姑妈?姑妈?!”葛际平大笑,笑得近乎疯狂。“她爱我,她真是很爱我!”
“葛际平!”肖欣茹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没事,没事。想到姑妈我就想笑。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被我杀死的,哈哈哈哈,她是被我杀死的。”葛际平脸上出现一种过度亢奋的红色,“很简单,只要在她汽车的刹车上做点手脚,或者把她常吃的硝酸甘油换成维生素。可是我用了更简单的方法,更有效果。我杀了她,呵呵,没有人知道是我杀了她。”
肖欣茹摇头:“那只是你的想象。”
“怎么会是我的想象!”葛际平大叫。
“你不可能杀人。”
“为什么?为什么!葛淑琳是死了,在街上,被人捅了3刀,脸朝下扑倒在地,血流了一地。没人看清凶手的脸,他戴着兜帽。可是所有目击者都说凶手很高,我很高。”葛际平挺直脊背,“葛淑琳的遗产归我继承,没人证明我当时在哪里。我有杀人动机,我有杀人时间,是我杀了她!”他歇斯底里地高叫起来。
肖欣茹冷冷打个寒战,毫无疑问,葛际平是个疯子。她下意识坐远了一些,把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一些。
“你相信我!是我杀了她!”葛际平却将身子凑过来,焦急地嚷。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在星光下他的脸上是混杂狰狞和疯狂臆想的表情。
“是,是你杀了她。”肖欣茹站起来,连连后退。尽管她说什么也不相信葛际平会真的杀人,但是葛际平现在的样子好象就是要杀人一样。
葛际平仰天大笑,似乎终于心满意足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我杀了她!我杀了她!我终于杀了她!”
“你那么恨她吗?”肖欣茹小心地问。
“恨?她剥夺了我的一切:自由、爱情、智慧、尊严!她从来没有给我一丁点我是一个人的感觉。我只是她的工具,她的宠物,她的试验品,”葛际平忽然不说话,眼睛盯住空中的某点。过去有些什么东西正在他头脑中浮现出来,他有了一点在飞船上的感觉,但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他想抓住,他试图抓住。可是不行,那东西整个儿模糊一团,似乎是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是。
“啊!――”葛际平抱头大叫,在地上乱撞。
“别这样!别这样!”肖欣茹急忙抓住他,阻拦他,“有什么话好好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戈壁――戈壁――”葛际平抬头望着肖欣茹,眼神茫然而慌乱:“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肖潇的父亲。你当然听肖潇说起过。”肖欣茹安慰他。此刻葛际平就是个无助的孩子,需要她母亲样的关爱。
“不,不是。不是肖潇说的。不是。”葛际平从肖欣茹怀里挣脱出来,瞪着他硕大的眼珠子。“不,是葛淑琳。葛淑琳,”说到这个名字时,他的牙床都在颤抖,“她提起过。”
“葛淑琳?”肖欣茹奇怪,“她说戈壁什么?”
“‘你不如戈壁,你一辈子都赶不上他,尽管,’尽管……”葛际平沉吟,“尽管什么呢?她当时为什么不把这句话说完呢?”
“葛淑琳怎么会认识戈壁?”肖欣茹问。
葛际平摇头,刚才的激烈言行使他疲倦,他没有气力多说话了,在肖欣茹母亲样的温暖怀抱里,他只想舒适地休息。
“葛淑琳怎么会认识戈壁?”肖欣茹再一次问。怎么会?戈壁是一个迷。虽然她抚养了他的孩子,但是她却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干什么的。戈壁――他死亡前那欣悦的笑容还铭刻在肖欣茹记忆中。难道20多年疑问的答案,竟然在葛际平身上吗?
“葛际平,你再好好想想,戈壁――”肖欣茹低下头,和蔼地问。但是葛际平已经闭上眼睛睡去了。
 
 
 
山终于在葛际平和肖欣茹前方清晰了。但那是怎样的山啊:拔地而起一座座高大的土台,络绎不绝,如宫殿,如宝塔,如寺庙,如城堡,活生生是一个被黄沙尘土掩埋的城市,只需要一句咒语就可以复活。但这是一个毫无人兽踪迹,也没有任何植被的死亡之城,它似乎是地狱之门,召唤着肖欣茹放弃生命。
肖欣茹不肯,她已经沙哑的声音还在空旷原野上响:“走!走哇!”。她半拖半拽着葛际平,一寸一寸往前挪动,本就瘦弱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倒地不起。葛际平双唇开裂,两条腿灌铅般的沉重。他根本无力说话,任由肖欣茹拖动着。
这是他们被飞船抛弃在大漠中的第4天。他们已经被冻僵了,全凭肖欣茹那一点要活下去的信念支撑着,连走带爬才到了这里。但是山却默然耸立,不给他们丝毫生存的希望。
“你走吧。”葛际平含糊不清地说,跌跌撞撞甩开肖欣茹。
“不行。”肖欣茹抓住他。
“你走。”葛际平发怒,一使劲儿,他就头晕欲裂,摔倒在地。
“那就一起死好了。”肖欣茹执拗起来简直和葛际平不相上下,“到阴曹地府也有个伴儿。”
“你――”葛际平说不出话,只是摇头。为什么每个女人都那么地固执!他来不及多思考,一阵眩晕袭击了他。他昏死过去。
“葛际平――”肖欣茹喊,“你是男人,你站起来!”她自己其实也站不稳了,呼吸非常困难。忽然,远远地,有个黑影一闪而过。“救命!救命!”肖欣茹用尽最后的气力叫喊。但是她前面什么也没有。
是我的幻想吗?我太虚弱了。肖欣茹叹息,再也坚持不住,倒在葛际平身上。这时她分明听见,清晰的犬吠声……
 
 
 
冰凉火辣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流淌过来,还有浓郁的香气。血管在液体中舒张,心脏的搏击缓慢地恢复了。我没有死吗?肖欣茹睁开眼――两张黧黑粗糙,须发丛生的脸正在她头上晃动。
“你终于醒了。”圆脸的人笑,“还好吗?”
“你们是?”
“我叫李常宏,他叫石宇。我们是探险家、考古学家和摄影家。”
“又吹牛。”叫石宇的人生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胡须一直长到鬓角。“是家就不会迷路了。”
“那也不是我的错啊。那么大的风,能活着就不错了。”李常宏辩解。
肖欣茹顾不上他们,她拽住石宇的衣袖:“葛际平――和我一起的人,他怎么样?”
“就是那个人吗?”石宇朝旁边努嘴。葛际平坐在土坡上,披着一条毯子,左手拿军用水壶,右手拿一团饼,正一口酒一口饼地猛吃着。
“我用了一口酒就把他弄醒了,闻到酒味他什么精神都有了。天生一个酒鬼胚子!”石宇话语中不无轻蔑。
肖欣茹松口气。“谢谢你们救了我们。”她给了石宇激动地一握,又拥抱李常宏:“要不我们肯定死了。”
“这你得谢谢阿里,多亏了它,我们才发现你们。”
“阿里?”
石宇打个呼哨,斜刺里就冲出一条黄色大狗来。原来阿里是狗的名字。
“阿里,谢谢你。”肖欣茹对狗说,又望向它的主人:“更要谢谢你的主人。”
“嗨,救死扶伤嘛,应该,应该。”李常宏拍胸脯。
“得了你。”石宇白李常宏一眼:“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就别充英雄好汉了。”
“怎么?你们?”肖欣茹疑惑,“你们也出意外了吗?”
 
 
 
“我们两个是邻居,又在一个厂干活儿,早几年一起下海做生意。好得就和哥俩儿似的。节假日就总搭伴儿出门旅行。”李常宏说。葛际平吃饱喝足也过来旁听。四个人坐在土城一座塔山的阴影里,互相重新认识。土城就是肖欣茹他们看见的那似城市的山丘群落。
“那些风景名胜我们不爱去,人多,吃住都贵。我们专喜欢往没人地方跑,哪儿人少,哪儿偏僻我们就往哪儿钻。西藏、新疆、青海、云南……,除了台湾全国就没有我们没去过的地方。我们特崇拜旅行家,余纯顺,那是我们的偶像。”李常宏叙述事情喜欢从头说起,慢慢道来。
葛际平打断他的话:“我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间?离最近的居民点还有多远?我有非常重要的发现要公布。”
“今天是1999年12月22号。这我可以肯定,错不了。至于地点,别急,我们迟早会知道的。”李常宏挠挠头,咧开大嘴笑,“同志,你要有点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才好。”
“怎么回事?”肖欣茹懒洋洋地问。她被包在一整张牦牛皮里,非常温暖舒适,一动都不想动,包括说话。阿里已经和她混熟了,蜷在她脚下打盹。
“迷路了呗。”石宇从背包里取出一副地图打开:“我们计划用1个月时间从岗扎日山徒步走到苏拉木格塔山去,穿过阿尔喀山脉和库木库勒盆地。这一带有大量的无人区。”他粗壮的手指迅速在地图上移动,肖欣茹和葛际平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地方。那地图上布满各种各样的符号和图标。
“你看,你看,不从头说你们就是什么也不清楚。”李常宏说:“简单点儿说,这是西藏,这边是青海,这儿就是新疆。我们现在就在这三省相交区域中的某地。可可西里你们知道吗?”“听说过。关于偷猎藏铃羊的事。”葛际平回答。“我们哥俩还曾经和野牦牛队在一起追过偷猎者,那是一帮屠夫,毫无人性可言。”李常宏继续讲:“在可可西里我们听到了有关天湖的传说。天湖,是一个很大的很深的淡水湖,湖边有一座奇特的三角锥形石山。藏民说,天湖里藏着无数金银珠宝,两条喷火的龙日夜守护着不让人靠近;神仙们住在石山里,用他们的法力使湖边四季常青,终年花开,是人间没有的乐园。金银珠宝我们不感兴趣,可是一个四季常青,终年花开,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却很吸引人。如果能够找到这个地方,就可以以它为基地对整个可可西里地区或者库木库勒盆地的资源进行开发。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在高原上修建一个宇航基地,为我国登月做准备……”
石宇咳嗽几声,打断李常宏的长篇大论:“你又走题了。”
“就这么着,我们哥俩决定找到这个湖。可是没有向导,地图也只是根据藏民们模糊的描述绘制的。我们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不找到天湖绝不刮胡子,雄心勃勃地出发了。”李常宏对自己的行为得意洋洋。不远处两个一人多高的巨型地质背包也旁证了他的话。
“就你们俩个?”葛际平眯缝起眼睛,打量李常宏,腔调怪怪地说:“没有什么组织介入支持吗?真不简单。”
“俩个人有俩个人的优势,船小好吊头嘛。历来有成就的探险家都是单枪匹马,比如瑞典的斯文·赫定,”
“可是我们迷路了,摩托车也丢了。”石宇对同伴话语的琐碎有些厌烦。
“你有完没完,刮了两天大风!大风后,我们的指北针就失灵了!还有GPS全球定位系统也报废了!手机也不能用!”李常宏跺脚大叫。
石宇耸耸肩膀,“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常宏气得给石宇一拳。
“你们像是北方人。怎么封山的天气跑到无人区来了?而且也没有任何装备。”石宇的目光颇含警惕,针一般扎在葛际平和肖欣茹身上。
“有烟吗?”葛际平突然问。
4个人之间出现刹那的怀疑和尴尬。李常宏将香烟递过去。葛际平习惯地掏出打火机,但是打火机没有气了,怎么也打不着火。李常宏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来。
“我们都说实话吧。”终于,葛际平打破沉寂:“反正我们都陷在这里了。”
 
 
 
四、金字塔山
猫――迷路的人们――两边都在忙碌
 
 
 
 当肖欣茹和葛际平在沙漠中挣扎的时候,猫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思维,娴熟地使用意识的能量了。它因而可以自由地在时空间穿梭,享受到极度自由的乐趣。时间和空间再也不是束缚,它可以到达任意时空上的坐标点,窥视那点上发生的种种事物。它有时极具耐心,有时又浮光掠影。虽然追踪葛淑琳的行踪是猫的目的,但它常常被诱惑走入时空的岔路。时空就如同英特网,有无数细小的链结和分歧。猫看见波涛连天鱼类乐园的青藏高原,也看见一片莺飞草长热带风光的南极大陆。千万年的沧海桑田的改变,使猫的灵性和悟性大为增强。当猫从非洲丛林或者诺曼底战场返回戈壁的时候,它无论如何不能在葛淑琳身上集中注意力。和波澜壮阔的人类历史以及浩瀚博大的自然世界相比,葛淑琳太微不足道,太渺小了。
猫追踪到葛淑琳生活中的几个片段。
    1943年10月的一个夜晚:
“父亲,我又看到它了。那颗奇怪的星星。”葛淑琳驱动坐骑,跑到队伍的前方。她还只有19岁,皮肤白皙,容貌清丽。尤其是那双乌黑晶莹的眼睛,谁看见了都不会忘记。
“记下它的运动轨迹了吗?”含着烟斗,正在马上冥想的葛诚信问。他将近40岁了,但是还像小伙子一样身体强健,精力充沛。
“记下了。就在5分钟前,在西北方向与地平线呈仰角41°左右位置,有一颗直径6到8厘米的多刺状星星迅速向天顶移动,大约2分钟后消失在飞马座附近。都记在这里了。”葛淑琳敲敲自己的额头,得意地笑。
“要用笔记下来。”葛信诚说,“不要太相信自己的记忆。”
“知道。啊,就是它。”葛淑琳指着天空喊。
一颗明亮多棱的星星正悄无声息滑过天空,向西北方向飞去。葛信诚判断了一下它的高度。葛淑琳却抢先道:“只有20到40英里。父亲,它是流星吗?”
葛信诚没有直接回答,眯缝着眼睛沉思。葛淑琳按捺不住,问父亲身边的青年:“钟思敏,你说呢?”
钟思敏摇头:“不像是流星。老师,”他很有礼貌地催促葛信诚:“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葛信诚点头。前两天,日军将到达贵阳的消息搅得他坐立不安。他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实验室被战争摧毁,为了这个实验室能正常工作,他已经从北平一直逃遁到多山闭塞的贵州来了。他真不知道什么地方还能安全。也许当初不应该回国来,但是在国外他想拥有自己独立的实验室简直白日做梦。葛信诚听说战争会接近贵阳时的第1个念头,就是逃吧。他厌恶战争,厌恶日本人,甚至厌恶一切打搅他研究的事物。于是,他就急忙雇了马匹骡子,组织4名学生和助手将整个实验室的仪器设备都拆散了放在那些牲口的背上,然后带着这个小小的旅队连夜出了城,向贵州西南部的大山里转移。
突然,天空中响起飞机低沉的轰鸣声。“日本人的飞机!”钟思敏喊,“快下马!”
飞机已经飞近了,炸弹随即投了下来。炸弹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冷酷的弧线,优美地落下去。
恐怖。猫立刻跳过这段时间。
这已经是逃亡的第5天。钟思敏过河到村子里雇脚力。葛信诚和葛淑琳留在河边照看骡队。他们没有其他的随从了,人死的死,跑的跑,只剩下葛信诚父女和钟思敏。葛淑琳生火烧了一锅米饭。她将带来的腊肉火腿都煮在饭里,又取出泡菜来。
“等思敏回来再吃饭。”葛信诚看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抬地说。
“可是,父亲,要雇不到人怎么办?那些仪器?”
“我们总得找人。我要到乌蒙山去重新建立实验室。好孩子,你该知道这实验是多么重要。”
“我知道。”葛淑琳点头,葛信诚一直在研究电和磁的问题,想用一种手段将这二者和力统一起来。
这时候,从河边小路上走过来一个老人。他秃头,裹了一条军用毯子,步履蹒跚。“年青人,”他对葛淑琳说,“你煮的饭菜好香。”然后,他就坐下来,从身上什么地方拿出一个木碗和木勺,毫不客气地动手盛了一大碗饭。葛淑琳看着他,都看呆了。
“父亲!”她叫,拉动父亲的衣袖,叫他看那正在狼吞虎咽的老人。
葛信诚没有阻拦老人,相反地,还将泡菜坛子递过去。老人也没有拒绝,一连吃了3大碗。钟思敏回来,带了两个人,“只有这两人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乌蒙山。我看我们的行李应该减轻了些才好。”他皱着眉头说。
“你,”老人凑到葛信诚面前,“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面容有一种奇怪的褶皱,似乎整个脸都是粘上去的。葛信诚觉得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就将到深山里躲避战乱的念头说了。
“你需要一个绝对安全、安静、安定的地方吗?”
“是。哎,可惜乱世没有桃源呀!”
“我住的地方倒是绝对地安静、安全、安定。”老人慢吞吞地说,“但是太偏僻了,方圆几百里都没有人烟。”
“有水和电吗?没有电,能搞到柴油或者汽油也行。”
“水不成问题,有的是。至于电或者油,”老人摇头:“这你得自己想办法。”
“好,我自己想办法。但是那地方在哪里?我怎么去?”葛信诚瞧瞧身边的几个人,发愁。
“交通我来负责。”老人掀开毯子,从破烂的对襟棉袄里取出一个翻得卷了边的本子,“可是你得发誓,在有生之年都不能离开那地方半步。”
“父亲!”“老师!”葛淑琳和钟思敏同时叫起来。
“如果我可以,我宁愿不离开我的实验室半步。我希望生死都与科学共眠。”葛信诚真挚地说。
“现在能这么想的人真是很少了。”老人感慨。“我走了大半个中国,人们不是醉生梦死,就是卷进政治的旋涡,或者为了蝇头小利明争暗斗。”他拍拍葛信诚的肩膀,“我喜欢你,年青人,我要成全你。”
“太谢谢您了。”葛信诚激动地一把握住老人的手,“我叫葛信诚。这是我的女儿葛淑琳,这是我的学生兼助手钟思敏。”
“我叫库鲁。”
这老人以为他是什么?救世主吗?猫笑着离开了。
    1948年5月的一个白天
    金字塔山的某个石洞里。葛淑琳正在焦急地等待着。钟思敏终于出现在洞口。“库鲁怎么样?”葛淑琳迎上前问。
    钟思敏摇头:“死了。”
   “真的是受了辐射而死的吗?那父亲和他在一起岂不是很危险?”
   “关于辐射的危险,我们知道得太少了。淑琳,科学研究怎么能够封闭呢?我们应该走出去,把这儿的一切都公布于众。”
   “可是父亲向库鲁发过毒誓。”
   “但是我们没有。淑琳,难道你愿意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过一辈子吗?你愿意就这样默默无闻地生,默默无闻地死吗?现在外面怎么样,你就一点都不关心吗?”
   “可是父亲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啊!”
   “你父亲没有权利决定你的命运。”
   葛淑琳咬住嘴唇:“我没有办法。这儿是父亲的科学圣地。5年的时间,父亲连带我们来的那飞行器的飞行原理都没有搞清楚,更别提三层那些实验室里的装置了。父亲就像个孩子,找到了他最心爱的玩具。他不会离开,我也就不能走。我是他的女儿,这是没法子改变的血缘关系。”
   “可是我要走。我受不了这儿的腐烂气息。几十具守护者的尸体都保存着,占据了2层的房间。这些人都被这儿千年的破烂迷住了,人不是机器的奴隶。”
   “但是这地方确实充满了神秘。是谁开采了这山中的洞室?谁制造了那样快速的飞行器?飞机发明才有多久?还有地下湖那儿的石头发电室,只是用石灰岩和水,就可以产生电力,还有……”
   “这些神秘的地方我不比你更清楚吗?如果把这些技术公开,你想到过会对社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吗?我们的国家还很贫穷,还很落后,需要这些技术。”
   “也许现在已经是日本人的国家了。”葛淑琳犹豫。
她的话让钟思敏冷冷地哆嗦一下,“不,我绝不相信!”这位来自山东的高大青年喊起来:“我不相信咱们会甘心受日本人的统治。我不相信中国会变成日本的殖民地。不!”他腾地站起来:“我要出去。我真的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好慷慨激昂的青年。这个库鲁是什么人呢?猫将时钟往前拨动一点。它来到库鲁身边。  
在昏暗的烛光里,库鲁躺在床上,握住葛信诚的手:“我要告诉你,这地方最后的秘密。   从人类中被甄别出来的纯善纯良的人将在这里守护神的灵魂。神在4层之下沉睡。有我们人类无法穿越的屏障立在那里。神一旦苏醒,世界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库鲁喃喃地背诵。他无神的眼睛中瞬间又充满光彩。“我知道,好朋友,”他看着葛信诚,“你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在天外,在人上,却是有大智慧存在。”
“这点我相信。人类还像个起步的小孩子,对世界的认识非常粗浅。”葛信诚点头。
“那么,就不要把危险的玩具给小孩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每一个到这里来的人,都会被这地方迷住。你研究科学,我则研究历史。在2层和3层洞墙上的文字、图画,还有那些雕刻螺旋花纹的石盘。神说,”库鲁挣扎,喘不过气来。葛信诚扶住他:“你歇会儿再说。”
“不,我要赶快。神说,”库鲁深呼吸:“当他们在这里的消息传到他们的居住地后,会有另外的神来这里接他们回去。那一天,”他的目光落到那卷边的笔记本上,“那一天神将醒来,吗一天我已经计算出来了,应该是在公元2000年左右。”
猫的智慧一下子跃到2000年1月1日,时间的记录还是一片空白。它往回看,看见一艘太空飞船在12月17日中午坠落金字塔山东北70公里外的戈壁滩上。飞船上的银白标记在烈焰中熊熊燃烧。
那是071飞船的标记,是猫带领肖潇发现的飞船的标记。在那飞船上葛际平向肖潇开了一枪,于是飞船奇迹般地复活启动了。猫立刻看清了事情的真相:飞船内定的程序让它自动飞向金字塔山,可是受过地球导弹重创的它没能飞到目的地就坠毁了。
原来,长眠于金字塔山中的神们是071的同类。
猫顿时对他们生了无限的好感。071没能完成的使命,应该由它来完成。
是的,应该由它来完成。猫欣喜。它在时空间的游荡该结束了。
 
 
 
好了,让我们暂且将猫置于一边吧,它现在正得其所哉,不亦乐乎呢。而在沙漠里迷路的人们,却还坐在土城的塔山下,做着彼此间的思想沟通工作。
“这就是我们怎么到这里来的缘故。”肖欣茹平静地说,她原原本本地将飞船怎么被肖潇发现,她和葛际平怎么会被飞船带到这里的事说出,没有任何隐瞒。
“真够离奇的。像一部科幻小说。”李常宏咋嘴。
“信不信由你们。”葛际平耸肩冷笑。
“长宏,别再开玩笑了。”石宇认真起来,对葛际平说道:“看来我们相遇得很巧啊!其实我们是来寻找天湖旁边三角锥形的金字塔山的。我们怀疑那是一个外星人的宇航基地。”
“噢,这更像是科幻小说了。”葛际平微笑:“因此你们的计划才很隐秘。”
    “彼此彼此。其实我们早就从听说了金字塔山。我爷爷在青海边界挖过金子。那是1949年,东边已经红旗招展,可是青海人民还在旧社会的水深火热之中。有一次他在戈壁滩上打猎,打死了一头狼,狼脖子上拴了个小铁筒。那个筒里有一张地图,还有个说明,说有一座金字塔山里有能改变世界的秘密,叫得到图的人一定及时向国家报告。我爷爷把地图往身上一塞就给忘了。等他想起来再打听,所有人都说牙根儿就不知道金字塔山是什么地方,谁也没见过。于是,这张地图就在我们家留下来了。我爷爷今年已经80岁了,可是头脑清楚。他年青时也正经读过四书五经什么的,被生活所迫才去挖金子,做马帮。”李常宏又是侃侃而谈,娓娓道来。
“重点!”葛际平阴沉着脸提醒他。
“这就说到了。”李常宏谈得高兴,根本不理会葛际平的态度。“我爷爷从鞋箱子底儿把这张地图找出来,一看,还完好无损。老爷子就把地图给我了,给我讲这段故事。讲着讲着,我和我爷爷同时惊叫起来。”他看看大家,“你们猜为什么呀?金字塔呀!你们想想,我爷爷年青时候哪儿知道埃及还有个金字塔呀?他连有埃及这么个国家都不知道。那时候,青海那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人知道金字塔呢?”
“我和爷爷这么一分析,都觉得有问题。金字塔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最令人迷惑的古代建筑。到现在人们还在为金字塔的建造方法目的争论不休。还有美洲金字塔和太平洋海底金字塔……埃及大金字塔由230万块平均重2吨半的巨石堆砌而成,曾经高达481英尺,相当于40层摩天大楼,整整占地13英亩。穿过金字塔的子午线将全球的陆地和海洋分成相等的两半,塔基座落在各大陆的引力中心,塔高乘上10亿正是太阳到地球的距离,塔的周长和――”
“长宏!”这次石宇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警告:“你再罗嗦就由我说了。”
“别,别,让我来说。我说得正到精彩的地方呢。地图说明还说山里有能改变世界的秘密。金字塔样的山,山里藏着秘密,你们想想,那能是什么呢?我和石宇一分析,就觉得这事儿多半儿和外星人有关。不是经常有报道,说在我们国家西北有UFO出没吗?有人早就怀疑在喜玛拉雅山脉一带有外星人的基地存在了,就是没证据。”
“UFO只是不明飞行物,不能等同于外星宇航飞船。”肖欣茹对UFO有自己的看法。
“在那张图上还标出了山的入口。所以那一定有很特别的地方。我和长宏都有种预感,这不是玩笑或者谣传。真的有那么一座山存在。所以我们就收拾行李出发了。”
“当然没有告诉其他人。人家会当我们是神经病。”李常宏喜欢笑,“我们哥俩儿是出了名的怪人。”
“在可可西里和乌鲁格河畔,我们都听到了有关天湖的故事,故事中都出现了那座金字塔山。这增加了我们的信心。我们也曾经见过UFO,就在川藏路上。”石宇补充。
现在肖欣茹和葛际平都有些理解石宇两人了。
“我们不是第1次迷路了。但我们决心找到金字塔山。只要它在地球上存在。”石宇神态平静而坚决。
“好!”葛际平点头。
“你说好?”李常宏不相信。
“好哇。我和你们一起找。”葛际平主动要求。
肖欣茹不快:“我要回家。我可不想找什么外星人。”
“可你是坐他们的飞船来的呀。你不愿意把一切都弄明白吗?”李常宏问她。
“不。我只想回家。我有孩子,还有老母亲。他们现在一定非常着急。我平安回去比什么都好。”
“可是你怎么回去?连我们有优良装备的都迷路了,你什么都没有。你以为冬天的沙漠戈壁是容易走出去的吗?你能活到现在真是侥幸。女士,你能保证自己什么时候运气都好吗?”石宇说话毫不客气,直来直去。
肖欣茹被他这么一说,梗在那里,下不了台。
“所以,你还是应该和我们在一起。虽然迷了路,但是我们有野外生活经验,还知道这附近标志性的地理特征,有80%把握重新找到路。虽然会耽误你回家的时间,那也比你一个人在这戈壁荒滩上转圈子强。”李常宏说得就比较婉转动听。
肖欣茹暗自点头,这两个人说得何尝不是理儿。但不知道怎么了,她心里就是很反感到那叫金字塔山的地方去。
“好了,我们走。”葛际平站起身,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几天来的懈怠颓废从他脸上一扫而光。“抓紧时间。”
李常宏和石宇都看着肖欣茹。肖欣茹戴好头巾,抓紧牦牛皮的四角,“好吧,”她狠狠心,“我跟你们走,往哪儿走?”
 
 
 
“维吾尔语管沙漠叫‘库姆’,我们中国是世界上沙漠最多的地区之一。你要是打开地图,就可以看到一条弧形的沙漠带,从西北天山脚下经过华北一直蔓延到东北,南北宽600多公里,东西长达4000多公里,面积有71万多平方公里。现在还以很快的速度每年增加着。”李常宏记忆力的确好,将书本上的沙漠知识记得滚瓜烂熟。“听说沙漠离北京只有70公里了,是吗?”他问肖欣茹。
“对。北京今年有沙尘暴天气。”
“会不会有一天沙子把□□给埋了?”李常宏夸张。
“如果我们不好好治理沙漠,搞好绿化,这种可能完全存在。”肖欣茹苦笑。她想起半月前去地震灾区工作时看到的情况,当地的贫瘠让人触目惊心。人越穷越砍树,越砍树环境就越糟糕人也就越穷,形成恶性循环。
阿里在肖欣茹身边蹦跳。肖欣茹夸赞它能干。“它祖先是黄狼,所以呀,利害着呢。”李常宏提起阿里来就眉飞色舞:“这是我的藏族阿妈尼玛送的,她待汉人就和自家人一样。尼玛真是好人,可惜啊,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其实沙漠地带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是生命的禁区。”那边石宇对葛际平解释。因为葛际平提到老鼠,石宇就多说几句。“这世界上到处都存在着生命。生命的适应性极其广泛。不能以人类能不能生活来判断一个地区的价值。”
“对,在高压寒冷的深海底和海底火山旁都发现了生命。”葛际平赞同石宇的观点。
“沙漠里气候条件的确恶劣,干旱、夏季昼夜温差大、冬天漫长而寒冷、风沙剧烈,而且沙漠植被稀少,动物的食物来源很少。但是,也相对有一些优点,比如天敌少,活动区域大,人类的干涉活动少,所以会有动物选择这样恶劣的环境生存。”石宇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老鼠是少不了的。你们抓到的可能是跳鼠,它们喜欢在沙丘上挖洞居住,而且冬季要休眠。要是在夏天,想逮住它们可不容易,它们一跳就是半米多,一个晚上可以跑上10多公里。”
他们一边谈话,一边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土城。葛淑琳往后看那巍然耸立的山丘,有些感怀。“真是壮观,就仿佛古代的城市一样。”她说。
“这叫风蚀城堡。又叫蚀余方山,”李常宏的话匣子立刻打开,他用半专业化的语言解释道:“这种地貌当然是风的杰作,所以归入风成地貌的一类。大部分这种地貌在岩性强弱相同的沉积岩地区。在流水侵蚀的基础上,由于岩性软硬不同,导致差别性的风力吹蚀,从而形成许多的层状墩台。这些墩台相对高度多数在10到30米,由于大多数的墩台岩层平铺,顶部平坦,所以又叫‘蚀余方山’。我们看到的这座城堡,”他笑,“我已经拍了很多它的照片,我给它起名字叫‘世纪希望’,希望到下个世纪时它真的能够活起来,变成一座真正的城市。”
“但愿会真的这样。”肖欣茹说。沙漠灿烂的阳光中土城显现在她面前的是另一侧栉比相连、高低起伏的断垣残壁。她想到许多在沙漠中流失埋葬的城市和城市中的文明,不禁叹息。
“你们迷路了还能这样乐观,真不简单。”她看到李常宏一直在笑着,由衷钦佩。
“老实说迷路了我倒觉得有希望了。这地区的磁场强度很不正常。”李常宏说,“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地震局工作。”
“那我们可都是减灾防灾战线上的同志,一家人。”李常宏伸出大手,握住肖欣茹的手使劲摇了摇。
“那你是?”
“我在消防队工作过,做过灭火卫士。”李常宏豪迈地说。
肖欣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现在踏实多了,有李常宏健壮的臂膀扶持,她对走出沙漠充满了信心。
走出土城之后,石宇和李常宏商量了一下,根据风蚀情况和植物的生长情况决定朝西南方向走。“西南方向可能有大山,它阻挡了风沙的长驱直入。所以这一带缺少南北走向的沙丘和方山。由于大山上的积雪和山口气流影响,这个地方的降水比较多,因此植被要多一些。”石宇说话的腔调有点南方人的卷舌音,听上去很柔和。肖欣茹觉得他有一种内在的力度,不是嘻嘻哈哈的李常宏所具有的。
“那种红色枝条的植物是红柳,又叫‘三春柳’,‘观音柳’。是柽柳科的灌木,一般丛生。它一年要开三次花,具有非常旺盛的生命力。它的耐旱能力比胡杨还要强。这是因为它的根系非常发达,可以吸收到很深的地下水分。它的侧枝韧性特别大,被沙子堆埋后还可以生长出不定根,所以形成了红柳沙丘。在沙漠里,红柳一身都是宝。它的枝条细长、柔软,可以编织;枝干晒干后,燃烧力特别强,是很好的燃料。红柳的花特别好看,一片一片的小白花,被黄色的沙子一衬,鲜亮极了。”提起红柳,石宇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红柳用强有力的根系将沙丘固定下来。它死了以后,腐烂的根茎和枝叶会增加沙土里的有机质,加大沙粒间的粘结性,使流沙固定下来。红柳有良好的防沙、固沙和改良土壤的作用,治理沙漠绝对不能缺少的。可是有些地方,老百姓缺乏燃料,就拔红柳去烧,真是对沙漠脆弱生态环境的大破坏。”
肖欣茹笑:“你说李常宏的话多,想不到谈起红柳,你简直可以写论文了。”
“我曾经两次跟随民间团体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石宇抚摸他的胡子,当年的艰苦困顿俱都不值一提,只有沙漠还铭刻心间。“塔克拉玛干沙漠有337600平方公里,比江苏、浙江、福建三省面积的总和还要大,差不多和日本的面积相等。这是多么广大的土地,如果它能种粮食,能住人,可以大大减轻东部省份人口的压力,改善当地的生态环境。可惜,没有水。”石宇脸上流露出深深的焦急与忧虑。
“你们就没有想过金字塔山可能是金字塔沙丘吗?”在善谈的李常宏大致讲了一遍中国沙漠的分布特征、地貌特征后,葛际平问。“你说这种沙丘高达10米,甚至可达300米,底部直径有几公里,那样子非常像山。”
“不可能是沙丘。画地图的人对沙漠非常熟悉,绝不会将山和沙丘混为一谈。”李常宏肯定。
“何以见得?你爷爷又没有见过他。”葛际平对问题一旦怀疑起来,就一定要争出个是非好歹不可。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爷爷还能说错嘛!再说,你看这地图,”李常宏从贴身的包里掏出一个圆筒,拧开盖,从中取出一张用防潮袋包好的纸,“是用罗布麻造的纸画的。罗布麻,这可是咱们沙漠里独有的植物,不是沙漠里的居民,不会造这种纸。”
葛际平往地图上瞅了一眼,暗黑的笔迹遒劲有力,笔画中红褐的色块黯淡却散发着刺鼻的血腥气。这张图怎么会如此眼熟!
那种眩晕的头痛又来了,葛际平连忙抓住身边的李常宏。“你没事吧?”李常宏赶紧扶他,“要不我们休息一会儿?”
“走!”葛际平摆手,“别管它。这个头痛病,是老毛病了。”
“老头痛可不好,回去以后你可得好好检查一下。”李常宏好心:“这俗话说啊,头痛不是病,痛起来可是要了命。有时候,偏头痛是中风、脑瘤而信号,还有,”
“你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葛际平低低地,厌烦地说。眼睛中闪过一片阴霭的狠毒的光芒。
李常宏心里一寒,忙将嘴巴紧紧闭上。葛际平的目光落在那圆筒上。圆筒是金属制品,灰色没有光泽。葛际平皱眉:“你们没有分析一下这圆筒的金属成分?”“分析过了,78%是未知金属。”李常宏说,“所以更坚定了我们的冒险计划。”
葛际平裹紧身上的毯子,忽然大踏步往前走,将李常宏甩在后面。李常宏看着他的背影在面前晃,心里嘀咕:“什么人啊!长得就和劫匪似的。”他稍稍挪动一下肩膀上背包带的距离,让被沉重的背包压得酸麻的肩膀休息几秒。同样背负行李的石宇也落在了后面。
“石哥,我们的口粮够不够?”
“不行的话我们到旧河口去,这一次金字塔山就不找了。先把他们俩救回去再说。”
“先找路送他们回去?”
“那还用说。”石宇毫不犹豫,“葛际平的身体看来是吃不消沙漠里的徒步旅行的。肖欣茹还可以,这女人就像红柳,外柔内刚,很坚强。”
“好。我听大哥你的。”李常宏爽快答应。
三天过去了,4个人大约走了近百公里的路程。眼见石宇和李常宏背包里的食物和水日益减少,但是出路依然没有找到。去金字塔山的几个显著标志,比如说一条河,一座胡杨林,全都找不到。而去旧河口的道路也杳无踪影。葛际平阴沉着脸,时不时要冷嘲热讽几句,性子顽皮的李常宏老和他抬杠逗大家开心。阿里总是精神抖擞地冲到最前面去。石宇很体贴地照顾落在后面的肖欣茹,她发起了高烧,走路都在打晃。
“迷路这种事儿,”李常宏到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也有专业级和业余级之分。我们是业余7段。”
“羚羊!”石宇叫起来,“是羚羊!”
“哇!我们有肉吃了。”李常宏就拿猎枪,到处寻找:“在哪里呀?”
石宇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往前看。在左方沙地上,几行斑驳零乱的脚印向东南方向而去。“的确是羚羊。”李常宏蹲下身子检查,“起码有5只。这附近一定有水源。”
“沙漠里也有羚羊?”肖欣茹过来看,问道。
“草原上有黄羊,沙漠里就有羚羊。它们大都群聚,在秋天可达百头。它跑得很快,时速可达90公里。”石宇微笑:“但是在冬天,羚羊的活动范围不会离水源太远。”
“这太好了。”肖欣茹对葛际平说:“只要有水,就什么都好办了。有水的地方大概也就离居民区不远了。”
“你这话有道理。我们快走。”石宇加快步伐。
众人精神一振,浑身上下就迸发出无穷力量来,连日的疲乏一扫而光。他们沿着羚羊脚印走,加快了行进的速度。阿里更是箭一般跑出二三十米打探道路。
终于,在下午3点钟的时候,他们进入了又一座风城。这是一座宛如迷宫一样的土堡,土台异常高大,层层叠叠,完全没有道路可言。羚羊脚印到这里就消失了。
“我们分头找找,在这儿一定有水源。”李常宏建议。
“不行。这么复杂地形的地方,一旦分散就不容易聚集了。我们不能散开。”石宇反对。
葛际平找了个凉快地方坐下:“我们别是又回到原来那座土城里了吧?那土城叫什么?‘世纪希望’?”
“你!”李常宏听他挖苦,火冒三丈,就想动手。
“要打架?我不怕。奉陪。”葛际平拿腔拿掉地嚷。
“你们两个都疯了?这是打架的地方吗?”肖欣茹骂他们,“都给我住手!”
“你们快过来。”石宇在那边喊。3个人闻声赶到他身边。他指指右手两座土台间狭长的缝隙,“阿里进去了,跟着我。”4人鱼贯而入。缝隙窄得只容1人侧行,阳光在沙地上照出细细的一条。他们顺着缝隙走了百多米,拐过几道弯,就听到阿里激动地咆哮声和动物啼叫嘶鸣声。4个人都情不自禁加快了步伐。
他们面前豁然开朗:在两侧高大的黄灰土台包围中,静静地停留着一湾蔚蓝清澈的湖水。羚羊、野骆驼、野驴在湖边随处可见,还有许多的鸟儿歇息在湖边芦苇丛中。在湖水清浅的地方,胡杨树成片结林,一片金黄。
李常宏顾不上惊叹了,奔跑到湖边,将整个脸都浸润到湖水里。湖水冰凉而微咸,但是李常宏却感觉从没有品尝过如此美味的水,他狠不得将整湖水都喝干了才好。
葛际平对水的渴望当然不亚于李常宏。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多少天没有正正经经喝到自然形态的水了,可是他忽然喝不下去,只是呆呆地捧着一掌水,望着清澈的水从掌间流下。他呆呆地望着,有些久远的熟悉感觉回来了,他好像回到了家,眼珠子竟然一点点湿润了。
石宇和肖欣茹都喝了几大口水,暂解干渴。清凉的水泼在脸上,肖欣茹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她顿觉神清气爽。“别喝得太多,不好。”环视周围,石宇初步判断:“看来,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生态环境,水孕育了植物,吸引了食草性动物到来。而食草性动物的粪便又使这儿的植物生长更茂盛,还是鱼最好的饲料,”他低头观察湖水。“瞧,这儿有多少鱼啊!今天有烤鱼吃了。”
肖欣茹却拉他,“石宇,你看!”她的声音因颤抖而变异。
“什么?”石宇以为出了危险,立刻抓住身边的猎枪。食草性动物已经在这里,那么食肉的狼大概也不远了。
“你看那边!”肖欣茹想提高声音,但是她放不开嗓门,她实在是太惊愕了。
石宇朝她指的方向望去,有好几秒钟,他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常宏,葛际平!”他终于喊出来。
那两人从水的痴迷中惊醒过来,聚集到石宇身边。石宇示意他们向西南方向看。
在土台之后,在峡谷之外,晶莹碧蓝的天空下,伫立着一座金黄色的锥形大山。
“金字塔山!”葛际平不禁□□,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10 ☆☆☆z3452004-04-27 13:45:4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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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看到全文了,真好。楼主辛苦。
偶以前在科幻世界上看过序章,原来后面还有这么长的故事……
№12 ☆☆☆钟笛2004-05-10 20:50:2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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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回来再看,我的帖子居然还在,而且还有人回帖,幸福ING。。。
№13 ☆☆☆z3452004-10-08 23:03:2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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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楼主阿:)
№14 ☆☆☆凌晨2004-10-13 11:02:5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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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什么
断的是凌晨的财路 :)
不过,我猜想凌晨一定更喜欢这种方式,嘿嘿
 
 
以前有人的个人主页上早早的贴了出来
而且声明是通过某种途径从凌晨处搜刮而来
链接是有时间限制的
而且一再声明不得用于商业用途
 
俺一想再想
还是忍住了没有贴在这里
嘿嘿
 
 
俺也谢谢楼主
楼主的得意是有道理的
 
 
 
 
 
№15 ☆☆☆tommee2004-10-13 23:44:3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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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篇
№16 ☆☆☆enen2004-11-15 19:08:0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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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事隔一年,今天突然想起这个小说,在网上一搜,居然第一篇就是我发的,得意中。。。。。
 
最近一年已经不怎么看《科幻世界》了,对现在的情况都不了解,但是还是记得第一次看到这篇小说是的感觉,很有趣的小说。。
虽然后面写的比较让我失望。。。
№17 ☆☆☆z3452005-11-28 22:04:4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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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前几天江西地震,我在南昌读书,宿舍的天花板裂了条缝,汗。。。。
不知道有没有朋友也在江西的。。。
№18 ☆☆☆z3452005-11-28 22:29:0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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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大家有没有对地震恐慌?
№19 ☆☆☆凌晨2005-11-29 09:35:2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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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好像没事一样,只是震的时候我在床上,听到外面比较吵,呵呵。:p
№20 ☆☆☆z3452005-12-25 21:07:0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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