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半夜拖地板，用红色水桶，老式的布拖把，浸满水，沉甸甸，然后伸脚用力一踩，水“兹”的一声溅出来，满地都是。

蔓延开来的一地狼藉，水见缝就钻，却失望地浮在光滑瓷砖上。已经不是以前旧式房子，窑火烧得好红砖头，糯米浆勾的边，水泼在地面，不用几秒，就已经渗进去。而且那砖，过了水，红艳艳的，特别好看。

她直起腰，想，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无论是房子，或是他。

嗯，故事似乎要倒带一下，拉回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她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孩，而他，则穿着开档裤。那时候道路狭窄，但路边的树很高，大片的浓密的树荫挡住半个天空，连阳光都显得阴凉。

而她和他还住在旧房子里面，两家人，同个院子。院子里铺大块灰石，青苔顽强从缝隙钻出，一条条碧绿痕迹。而房间总是昏暗，暗得看不清地上铺的红砖。

她对老屋的记忆，在于天井，每天的固定时候，会有温柔的光芒从天井处撒下来。她总记得那块四四方方的光芒，被四周的昏暗衬托得十分醒目。似乎象征什么。

变成少女的她总想起小时候对那角阳光的向往，虽然说，昏暗仅限于院子，推开家门，门外就是灿烂阳光，但她还是固执地，在每天的那个时候，搬着椅子坐在天井里，很安静。

他的童年似乎热闹些，虽然是同个院子，但儿童时的他就已经很能挖掘乐趣，比如抓蛐蛐，比如找毛毛虫，或者蜘蛛。旧房子总是会蹦跳着些可疑的房客，它们隐藏在阴暗的角落，给他的童年带来很多快乐。

他们隔着院子，各玩各的，偶尔吵架，滚成一起，回头把脏了的衣服换下，乖乖挨一顿竹笋炒肉。

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他们尚在童年，毫无忧虑。

少年时期，拆迁以不可抗拒的姿态来临了。她回着头看老房子被推平，散落成了一地瓦砾，那四四方方的小亮块终于消失了，或者说，周围亮堂了，它也就被同化了，看不出特点。

她和他还是同一栋房子，上下楼，那时候不流行装修，房子还是砖混结构，裸露着灰扑扑的水泥面。地板也是水泥的，抹得不够平，光脚踩上去，不似以前红砖地阴凉可喜。

那时候的她丧失了看阳光的乐趣，因为新房子很亮堂。同时他也没得虫子抓，套房的房客，毕竟比旧房子要少许多。所幸他们都大了，开始去学校，总有新环境要适应的。

那阵子他们疏远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虽然同班、同桌，但桌子上她用粉笔画道三八线，泾渭分明。

她和他说话要故意别开眼睛，他不叫她，直接用尺子拍她肩膀。偶尔也恶作剧，将她长辫子绑在椅子上，或者往她文具盒里面扔毛毛虫。

但放学总要一起回去，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踏着夕阳，回到家。那个没有装修的，粗糙的毛胚房。

那个房子，他们住了十年，在里面，度过了少年时期。

她总记得，她和他一起打水，自来水哗啦啦地流到桶里，然后他用力地提着大桶，摇摇晃晃，但还是提到厅里。她把拖把浸湿，挥舞起来，像是巨大的毛笔。

她总认真拖地，但他总拉着拖把在地上胡乱画画，然后歪头欣赏，这是孙悟空，那是猪八戒。

这些，都是过去。已经过去。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她成长了，他也是，那时候他们又搬了家，老式毛胚房子没有装修，出租给来这个城市打工的人。有的人只住了一阵子，有些人住得久些，但总有人搬来，有人搬走。

这时候她和他已经住在一起，家里人付的钱，在这个城市的角落，买了套小房子。那时候流行装修，要铺大理石，吊顶，埋墙线。

装修好的那天，他抱着她在房间里面转了N圈，然后她找出桶，开始拖地板。

后来她总记得那阵子，似乎过得很幸福，他肯陪她拖地，把脏水拎出去倒。再后来，又换了房子，他付了首期，余款按揭，他们搬到市中心，住复式。但是，似乎他们再也没有在一起，做过什么事，比如拖地，比如做饭。

总会改变的，她有时候回想起20年前，那个旧房子，那一线温柔的光芒，他在她对面玩蛐蛐，表情很蠢；而十五年前，他们在一起，毛胚的水泥房里面，头碰头做作业；五年前，他陪她一起拖地，洗碗，做饭。

时间总会改变些什么，湮没些什么，不可抗拒。她看着时间的灰一层层堆积，将她淹没。这是2006年的四月的某个夜晚。这个夜晚她找出拖把，准备拖地板，这时候的他不知道在哪里，也许是某个酒吧，也许是某个饭局。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所以她只是静静地，拧干拖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