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总有段日子多雨，湿冷的天气总叫人烦闷。
      若是这种时候有谁戴着斗笠，特意出门，腰间还挂着葫芦，张开手，划过雨珠，便也只能说这也是种风雅了吧。
      踏进建在水面上的亭舍，随手抛下湿漉漉的外套，斗笠却被小心翼翼地斜靠在门边，转身之间还有水滴从发梢甩落。
      『刚在想，乘着雨你就该过来了……』屋里的人伏案写着什么，既不迎也不抬头。
      『观雨，没有比雨乾堂更好的地方，我怎么能不来。』对于主人的怠慢毫不介意，京乐春水轻车熟路地自各儿张罗了茶水。
      『便没有雨，你又何尝来得不勤。』搁下笔，浮竹十四郎终于还是侧过脸来，笑他。
      『那是因为若要讨壶好茶喝，也没有比雨乾堂更好的地方了。』京乐举举手里的香茗。
      『无事献殷勤……』
      『非也、非也，顶多是嘴甜恭维而已。』
      『却又为甚如此嘴甜？』
      『若我说……来时喝了糖水呢。』京乐的笑意更灼。
      浮竹指指京乐，无奈，笑曰：『竟是专程来打趣我的呢。』
      『那我可就该罚喽。』京乐大笑着放下青花瓷的茶具，挪到浮竹的桌案前。
      『自然是要罚的。』浮竹撤走正在办的公事，抖开一方绢帛，『原先挂在里间的那幅字，前些日卯之花队长要了去，你再给我写一幅吧。』
      京乐往里间瞧了一眼，装模作样地皱着眉，说：『你呀，拿我的东西做了多少回人情了。』
      浮竹抓起支大号的狼毫笔塞进京乐手里，干脆地道：『你呀，别尽跟我这儿矫情。』
      『拿你没辙啊……』京乐在桌案前正坐，一手执笔一手磨着墨，『说吧，这回又要我写什么？』
      『不难为你，随你写。』
      『那就……写个别人要不去的。』
      不等浮竹再问，京乐备妥了笔墨也不斟酌，一挥而就——狂草。
      『多年不曾写狂草了，似乎并未生疏。』京乐以笔尾支颌，看着墨迹未干的那行字颇是满意地点着头。
      『这倒真是没人会要了去，可也没法再往墙上挂了。』细细辨认过之后，发现那写的正是他的名字，浮竹十四郎，于是不禁要抱怨。
      『你且先收起这个，能挂起来的也有着落。』京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朽木家那孩子一手楷书，写得真真漂亮，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你去跟他要幅字来挂着。』
      『别开口闭口那孩子那孩子的，朽木君也快是一队之长了，你还当是让你去真央给他们做指导那会儿吗。』
      『说得也是啊，要不了多久他去做指导的时候也该被叫做前辈了。』
      『你终于也承认自己老了吗？』浮竹轻轻笑出声来，仔细地把写着他名字的绢帛收进紫铜包角的描金漆盒里。
      『你、我……可是同期呢。』京乐顺手从细颈净水瓶里抽了根绿绒蒿穗，习惯性地正要咬进嘴里。
      却被浮竹一把夺了去，几乎也是习惯性地，半真半假地奚落他，『都一把年纪了，不要再学毛头小子的痞样儿。』
      『哎呀呀……真是严厉的浮竹队长……』京乐叹着气，旋即却又眨眨眼，『可是有的人呀，他也明明一把年纪了，却还嚷着苦啊苦啊地要人哄着才啃喝药呢。』
      『所有波流化为……』浮竹才刚说了几个字，就被京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嘴。
      『你想拆了雨乾堂吗，我还舍不得这个观雨的好地方呢。』解下挂在腰带上的葫芦，交到浮竹手上，『给你这个，借你窗前一席之地。』
      京乐果真移到了半掩的窗下，眯起眼睛，一心一意地听着，雨珠子打在水面上的韵律。
      即使是从学生时代就与京乐相识的浮竹，有时候也很难想象，隔着窗棂看雨、听那一叠叠渐模糊的滴水声，却是京乐经年未变的乐趣。
      那是多久以前了呢，谁还去计算那些，唯知那时候浮竹的发梢才刚盖过耳垂，他们才刚刚学会咏唱。
      恰逢骤雨，京乐像往常一样拎着他的酒葫芦，专程挑了浮竹喝药的时辰去找他，坐在窗下，他那种格外懒散的语气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成型的。
      『你听听这雨啊，打在破破烂烂的木头窗框上，还真有气势滂沱的味道啊……』
      『下这么大的雨还劳你过来……』浮竹原想说实在是抱歉了啊这样的客套话，看了看京乐递过来的葫芦却只是温和地笑着接了过去，摇了摇，半满，于是道：『我是不能喝酒的，你忘了吗？』
      『这是给你佐药的，放心喝吧。』
      浮竹猜不透他到底打什么哑谜，伸手拔去葫芦的塞子，有清甜的香飘溢，京乐却说得先喝了药不可以赖皮，于是浮竹也只能照办……然后他终于知道京乐的酒葫芦里为他装来了什么。
      蜂蜜，温水……润燥补中，最是养人，更重要的是，甜得恰到好处。
      难怪元柳斋老师说你是个促狭鬼——这是当时浮竹在心里给京乐下的评语。
      『哦呀～这么快就放晴了。』京乐推开了所有的窗户，湿漉漉的风吹进来，把最后一点点药香都带走了。
      『很多人说雨天都特别寂寞，京乐为什么喜欢雨天呢？』
      『下雨是老天在给他的棉花地浇水，不知是谁说的，太久了记不得了……你往那儿看，丰收了不是。』
      浮竹一时好奇——或许也是一时失察——兴冲冲地也凑到窗边，说得信誓旦旦的那家伙却乐呵呵地顺手指着苍穹。
      那浮云，随着风来，卷着绕着，到底还是赶着风去了。
      想起年少时候的胡闹，京乐那时是怎么告的饶记忆已然模糊。
      只是后来，每逢雨天京乐总是要去浮竹的窗下坐一坐。
      只是后来，每逢浮竹喝药的时候总会有个人带来他的酒葫芦。
      忽而『啪』地一声轻响打断京乐的神游，扭头，却见浮竹略皱着眉揉了揉脖子。
      『怎么了？』
      『被虫子叮了。』
      『虫子都喜欢叮甜的。』
      『说什么呢！』
      『喝了那么多年糖水的人当然是甜的啦。』
      金黄色的蜂蜜化进温水里，装进京乐春水的酒葫芦，天天年年。
      有时候浮竹几乎觉得连喝药都是值得期待的时刻。
      『啊～啊～你的头发长得比我快好多呀浮竹。』
      『你是在故意转移话题吧，京乐君！』
      『我给你绑个麻花辫吧。』
      『好。』
      …………
      『喂！』
      『什么？』
      『不要绑成卯之花队长那样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