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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度：止于暧昧

烟火的彼方

by 弦筝



荻原研二提着两只大大的皮箱立在三目町某公寓楼下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灰着脸的五层公寓，墙壁斑驳，潮湿的墙脚爬满了碧绿的青苔。从原本整洁明亮的新公寓搬迁至此，大有发配边疆的落差感。

拥有精密大脑和灵活十指的荻原本是警校□□处理科的高材生，毕业后直升一线，仕途荣光。然而相较文质彬彬的外表，荻原的生活习惯着实令人不敢恭维。他是个大烟枪，喜欢熬夜，经常半夜叼着半截烟扒在电脑前猛攻网络游戏。于是相较他越来越灵活的十指，室友的黑眼圈亦是与日俱增——他就这样非常成功地在半年内逼走了5位室友。最后忍无可忍的公寓管理员一边粉刷着被荻原画满电路图的墙壁，一边一脚把他踹进了警署另一处旧公寓。那里发配着一群与荻原一样生活习惯糟糕的单身贵族。

荻原的新室友名叫松田阵平，据说是长荻原两届的科班状元。也和荻原一样外表英俊、生活邋遢，同样是大烟枪又喜欢熬夜打游戏。荻原在门口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应答，手一推门却应声打开。他迈进房门第一步就非常干脆地被门口横亘着的某物绊倒，爬起一看原来是半只炸药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当他小心翼翼踏进本无立锥之地的公寓房间，对着满屋狼藉外加未来室友顶着一头杂毛、叼着半截烟、一脸不耐烦地从电脑屏幕前回头冲他瞪眼“谁啊，你？”，荻原在嘴角抽动中总算明白了“强中自有强中手”的至理名言。

荻原扫了新公寓一眼，虽是杂乱，却被松田改造的十分妥帖。三台电脑联机，在桌上一字排开；几根线路一接，2000瓦的限电顿成虚设。荻原笑笑把手中皮箱放下，心知带来的公寓改良设备已属多余。

所谓臭味相投，不过如此。



荻原和松田同事加同室三年之后，两人已稳居机动队□□处理班双璧。清秀俊美的荻原会在工作开始前猛抽一根烟，然后干净利落地埋头苦干；冷酷桀骜的松田会撇撇嘴道“我三分钟就能搞定”，然后每每在两分十几秒时拆卸成功。他们的公寓继续三台电脑一字排开，继续电线衣裤推积满地，继续屋内浓烟滚滚，事业继续辉煌无争。



那是1995年的最后一天。

与荻原青梅竹马的百合子今年最后一次帮他们把房间清理干净，然后摆摆手说要回家过除夕。在送她出门时，荻原故作哀怨地搭在松田肩头，抱怨良辰美景为何要两个大男人相对度过，实乃暴殄天物。

百合子回头一脸惊异，说你抱怨什么呢，搜查一科都传言你们是一对啊！

于是松田非常直接地把叼着的半截烟一口喷出；荻原愣了三秒钟，做出投降的姿势说百合子你饶了我吧。

那名年轻的女警捂着肚子笑蹲在地上，从笑不成声的嘴角飞出玩笑啦，玩笑。



百合子走后，荻原摸着下巴寻思说我们要不要考虑找个女朋友。松田抬头看着头顶用的有些发黑的灯管，恍然记起自己即将踏进26岁。

那些少不更事的岁月，终是随风远去了。

然后松田说，今天除夕夜，我们到老地方吃吧。



离公寓百米之遥的一家拉面摊正是他们口中所说的“老地方”。荻原新搬进来的那段日子，时常为小事和松田起摩擦，往往憋了一肚子火到拉面摊江吞海吃，然后拍拍屁股跟老板说记在202号房的松田阵平帐上。一来二去之后，拉面摊老板和两人结了缘，每次在他们碗中多加几块叉烧。看着两个成熟稳健与稚气别扭杂糅的孩子吃得满口喷香时，老人脸上经年累月铸成的沟壑皆数上扬。

荻原把一大块叉烧送进嘴里时，一朵巨大的绚烂烟火在他身后的天空绽放，街道顿时流光异彩。荻原盯着面汤中自己年轻的面容发了一会呆，突然开口对松田说，如果有天我死了，你能不能帮我照顾百合子？

松田被这腾空出世的一句着实吓了一跳，手中筷子停下，皱了皱眉头，荻原你在说什么？

荻原轻笑一下，抬起头来看着松田，目光闪闪，你知道的，干我们这行的，说不准哪天就被炸到天上去，所以有些事情，得提前安排好。

松田盯着荻原真挚的眼，确定他不是开玩笑之后轻轻叹了口气，说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不告诉她？

荻原“喂喂”两声，把双手叠在脑后，闭上眼睛做调侃状，那你呢？明明喜欢搜查一科的佐藤，还不是这么多年都不敢告诉她？

松田愣住，胡说——我才没有……

荻原打断他，眼睛眯起，露出一口白牙，少来，你还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一脸一切尽在掌握的得意。

松田盯着老友的脸，终于做投降状。松田知道的，荻原太了解自己，自己的一颦一笑皆逃不过他的眼。自己曾经打趣荻原说，如果他当年学医，没准已经成为国内一流的心理医生了。那时荻原长吸一口烟，架着腿说自己当警察不也是国内一流？然后在松田一脸臭屁的表情中微微笑开了，我又不是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然后直到如今松田依然记得，荻原在说这句话时烟雾缭绕中意味深长的眼。



离开拉面摊，他们一前一后漫步在除夕的街道。在天桥上可以感受到寒冬的风，桥下的车水马龙同马路尽头的灯光扯成一片，远远地模糊在天的彼方。天空中偌大的节日烟火依旧在喧嚣。

荻原扒在天桥栏杆上，在寒风中无声地点燃一根烟，突然问出很久以前就应该问、却从未开口的问题，他问松田你为何要当警察，而且还是□□处理班的警察？

松田背靠栏杆不动声色地反问，那你呢？他们两人每每都是以这样聪明的方式转移话题，然而这次荻原却没有回避。

他说，是梦想——

每个人都有梦想，虽然我的梦想与众不同，但是那依然是梦想。

松田扭过头去，看着荻原烟火腾飞下流光异彩的眼，听他说拆卸器械从来就是他的兴趣所在。然而——荻原顿了顿，再没有比拆卸炸弹更刺激、更具挑战性的事情了。

哦哦——松田故作惊讶状，如果让sir听到你这席话八成要气死，竟然会有警察把拆卸炸弹当乐趣。

松田你少来，荻原丢一个卫生眼过去，你我相差无几吧。警察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上帝——至少我不是，我一直都是在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

拆卸炸弹也好，追捕犯人也好，侦破案件也好，荻原说，对我来说，那都是梦想。

松田曾经无数次看见荻原在拆卸炸弹时眼中绽放的灼目光彩，他曾经惊叹这双如同捕获猎物时的炯炯双眸，与那双谨慎仔细、稳如泰山的手怎会是同一个主人。然而他又无数次坚信，当自己伸出双手揭开炸弹顶端的外壳时，也和荻原同样拥有一张兴致勃勃的脸。他原以为很多东西已随时间远走，那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所畏惧的少年的眼，如今依然隐藏在被现实打磨间依旧张狂的面度棱角里。

然后他突然想问那个谈论梦想的年轻警察，如果有天让他为民众去死，他愿不愿意。话到嘴边松田轻轻摇首合上了嘴。真是个傻问题。虽是个人梦想，但是在身为警察那一刻起，他们都那么心知肚明肩头的重担。他们每一次揭开炸弹外壳，剪断每一根电线，都是背负着整个东京人民的性命。

松田，荻原把他从层层思绪中唤回，我想我一定会死在炸弹下，所以我这辈子都不想恋爱，这样就不会有什么牵挂。他耸耸肩，眼底掠过一抹浅浅的遗憾，其实松田和我的想法一样吧，所以才什么都不和佐藤说。

顿了三秒钟，松田终于无奈地“切”了一声，把目光移到一旁，手撑在额前，挂起一抹“真是服了你”的浅笑。

但是，如果松田死了的话，我想我会很寂寞的。所以——荻原抬起头来，轻轻，轻轻地说，请不要死在我之前。那是第一次，荻原和松田说话时用了敬体；那是第一次，荻原不带任何调侃意味的真笃看进老友的眼。也是第一次，松田捕捉到荻原眼中一闪而过的流莹。那流莹太清澈太温柔，然后伴随着再一次烟火的绽放荡漾散去。所以松田只能归结于那是自己一瞬的错觉。

当松田回过神来的时候，荻原已起步往桥下走去，冲身后的松田挥挥手，说好咯，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的话，记得帮我照顾百合子。

松田立在原地定定看着荻原熟悉的身影迎着烟火散开的地方走去，发顶与肩头被火光渲染成一片赤红。松田在那刻突然想要大声喊住荻原远去的脚步，因为他恍惚觉得荻原像要走进那片绚烂的烟火里。



后来松田才知道，这就叫做预感。那晚的他和荻原都隐隐预感到那个不同以往的新年。

7天后的1996年的1月6号，荻原伴随着一声响彻东京的巨大爆炸声，化作灰尘永远留在烟火的彼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