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也会流泪。
印象中，每次的交手，他总是会微笑的，即使是失利也一样微笑着，眼中甚至看不出失利者的黯淡，一如既往的微笑着说“谢谢指教”。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骄傲，百折不回的气势，即使是站在对手的一方，也会为之折服。

阿牧就在我旁边，神情复杂。开场的时候他预言翔阳会领先十分获胜，对于这个从一年级起就并称神奈川双璧的劲敌，他一直是很看重的。有时候部内的练习赛我和高砂都会被阿牧的气势吓到，已经站在了县内顶点的选手，却没有一丝的自得和放松。“那个家伙很快就会追上来啊。”有次我半开玩笑的问他，阿牧如是回答。他的眼中有一种兴奋的光，象阿牧这样的人，他的骄傲是不容挑战的，但是很显然，那个挑战者——翔阳的学生教练藤真——从来不会懂得什么叫做知难而退。

认识藤真的时候，我刚刚进入海南大附中，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板凳球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算是我的伯乐。

当时海南大附属中篮球部已经连续十五年夺得了全县冠军。我第一次走进篮球馆的时候，有点兴奋有点期待的心情。篮球不是一个人的运动，有着再好的个人素质，没有其他队员的配合也是不行的。而在这里，我不必担心这些，让自己成为顶尖的球员就可以了，至于为此付出多少努力，那都是计划以内的事情。但是情况并没有我相象的那么乐观，当我说出“我的位置是中锋”的时候，高头教练微微皱了皱眉。训练开始时，我才明白教练的想法。无论是跑动能力还是跳跃高度，我都比不上当时的候补中锋高砂，更别提当时已经是王牌队员的阿牧。每次练习的时候，我感觉到的，只有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疲惫。海南的宗旨就是优胜劣汰，我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是个特例。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路该怎样走，我只知道我不会放弃。

初见藤真的情景，我一直都清楚的记得。那是在我一年级的时候，海南和翔阳举行了一场只有一二年级学生参加的练习赛。这样的比赛，多少有些试探对方后备力量的意思。当时我们正在进行赛前训练，体育馆的门被拉开了，我听到一个温和清澈的声音：“高头教练，打扰了。”由于背光的缘故，我并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只看见他向教练很有礼貌的鞠躬。他的身材不高，在身后一帮身高明显在一米九以上的人衬托下尤其显得不起眼。

“啊，是藤真君啊。”我看到教练扶了扶眼镜，从座位上站起来。周围的一年级同伴小声的说着，“藤真”“啊，他就是藤真啊。”

有人曾经说我是海南队的异类，长相过于俊秀，体重也偏轻，看起来不像是打篮球的男孩子。这个藤真，在刚入队的时候是否也有和我同样的困扰呢，不过现在，应该是没有了吧。因为他已经是“翔阳的藤真”，和阿牧并称的神奈川双璧之一。我调开视线，转身，投篮，皮球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入网。

练习赛中，我只上场了8分钟。没有篮板，也没有得分。一次抢篮板的时候，和对方的中锋发生了身体冲撞摔倒在地上，好在没有受伤。有人向我伸出了手，居然是他，藤真健司。他向我微笑了一下，我顺势站起，说谢谢。不过是一秒钟的事情，下一秒，他又是那个指挥若定眼神凌厉的翔阳队长了。

比赛结束，我们赢了两分。和他握手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有一点凉。
“多谢指教。”
“多谢指教。”
他转身离开，又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
“那个。。。你的投篮姿势很漂亮。”

他指的大概是我在场上唯一的投篮机会，一个外线的三分球。用力大了一些，碰到篮板弹了出去。作为中锋，基本上都是在篮下投篮。而篮下，那个靠体格说话的地方，并没有我的位置。我的投篮技术是不错的，可惜即使命中率再高，没有出手的可能就什么都没有。

高头教练找我谈话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不过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说“你并不适合做中锋。”用了他所能用的最温和的语气。他是个铁面无私的教练，但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我想他在担心，这样的话对于我这样一个新人来说，是不是太大的打击。

所有的人都离开以后，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篮球馆。从进入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有想过一无所成的离开。发泄似的，我开始了我的投篮练习，500球。投到第210球的时候，篮球馆的门开了，门口是我以为绝不会在这时出现的人——阿牧。作为绝对主力打满了四节，此时不好好休息跑到这里来，实在让人费解。他没有说话，默默的拿起球，运球，上篮，一丝不苟。

投完500球，我几乎抬不起手臂。我坐在地上，看着阿牧练习。他没有看我，却象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般说道：“那个家伙，将了我一军呢。”

那个家伙，藤真吗？我们不是赢了么。

从阿牧嘴里我才知道，藤真曾经是翔阳的得分主力，一年级和阿牧比赛的时候，即使是在阿牧的重压之下，他也拿到了翔阳近一半的得分。而这次练习赛的时候，他却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得分一般，完全把自己融入了球队之中，他不和阿牧比得分，然而，他无处不在。如果是和阿牧一对一，我想他是没有胜算的。。。。。。就像我不适合做中锋一样吗？他作出这样的决定，是不是也有不甘和不舍呢？但是，他是正确的。

“你的投篮姿势很漂亮。”

教练向我关上了一扇门，藤真给我打开了一扇窗。虽然他自己不知道。

从那天起，部活后在外线投篮500次成了我每天的例行日程，无论训练多么累人，从不间断。渐渐的我发现高头教练似乎也在心中修正对我的看法，虽然还是没有办法在正式比赛中作为主力出场。作为替补出场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逐渐增长。选择海南并没有错，投篮练习以后，筋疲力尽的躺在篮球场的地板上，看着紫色的“常胜”旗帜，我这样想。

于是我也有更多的机会可以见到藤真健司。见证他和阿牧的时代。“藤真是一个天生的领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丧失冷静的人。”当时我这么认为。只是后来，每当我想给他下个定义的时候，都会发现他不同的一面。就像那次广岛之行，丰玉的南烈在他额上留下了那道伤疤。

当时牧和我一起在看台。从我们的视角，可以完整的看清整个过程。南烈是故意的，而以藤真的聪明和参赛经验，不可能看不出他的故意。牧只是正襟危坐，眉头微皱。即使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藤真竟然会那么毫无畏惧的迎上去，即使明知会受伤一步也不后退。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总是温和的深沉的少年，会有这么热血的时候。当时的局面很混乱，我立刻从座位上起身去了翔阳的更衣室。手上出了一层冷汗，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他对于我，竟然有不同的意义。昏迷中的他，很安静。刚才那个热血的少年，似乎是另外一个人。翔阳的队员送他去了医院，我只能默默的看着。和丰玉比赛的时候，我没能上场，阿牧的表现堪称完美，我们赢得了比赛。只是在我们继续前行的路上，不再有翔阳。

本以为这次会在全国大赛上相遇，却没想到传说就此结束。选手兼教练，对他来说终究是太沉重的负担。

看着他流泪说“谢谢指教。”，终于承认，他是我思考范围之外的人。。



（二）光与影

回学校的时候，我没有和清田一起。我说我想一个人呆一会。清田立刻哇哇大叫：“我说神学长，又不是你输了，干嘛这个表情。”脸上有些发烧，好在这时候阿牧过来了，一个手槌外带一句“别胡说八道。”立刻把这个野猴子管教得服服帖帖。

夏天的天气总是易变。等我发现快要下雨的时候，雨滴已经开始往下落了。很快的变成了雨线，砸在地上，溅起水花。天空阴沉沉的，有如傍晚。走进一家麦当劳，我随便要了一杯饮料想在这里耗到雨停。明天还有比赛，我可不想冒着感冒的危险淋雨回去。跟我抱持同样想法的人想必不少，小小的餐厅已是人山人海。

“对不起，请问。。。”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这个世界果然很小。
“请坐。”我想我有点紧张，究竟是为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谢谢。”他向我微笑，又是那个温和深沉的翔阳队长了。
说比赛显然不大适当，而其他的，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光是坐着就更加奇怪。他好像了解了我的尴尬，居然主动说起比赛来。
“今天要是有阿神在的话，说不定我们就赢了呢。”
“呃？”
“说实在的，当初没有把你挖到翔阳来，是我的失误啊。”他一本正经的说着玩笑话。

当初？他是说我们练习赛的时候吗？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菜鸟呢。
他仿佛看到了我眼中的疑惑。
“去年冬季赛的时候。”他补充说。
那时我还是候补，只打了十分钟左右，不过状态很好，连续进了好几个三分球。单凭这一点不会引起太大的注目。阿牧和藤真，才是场上的焦点。

“那时候，你和阿牧的配合就已经很默契了。”他喝了一口可乐，补充道。
我看着他稍稍皱眉，估计并不喜欢这种饮品。他叼着吸管的样子有点孩子气，我在想如果阿牧看到会有什么想法，估计是对着镜子好好反省自己的年龄问题。。。

在我还是一个菜鸟的时候，他告诉我“你投篮的姿势很漂亮。”在我以三分球见长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我和阿牧越来越纯熟的配合。他总有他独到的眼光，作为对手，实在是一个很难缠的家伙。

“怎样？考虑一下吧。现在加入也不迟，翔阳是真的缺少一个象你这样的射手。”他很有诚意的邀请，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眼底那抹促狭的光。
“我非常乐意。如果我们队长同意的话。”我一本正经的回答。
想到阿牧，我们相视而笑。

接下来的对话变得很轻松。天南海北的聊，我说起愚人节的时候高砂不怕死的冒充mm给阿牧写匿名情书约他在xx公园见面，他说花形他们也如此设计他结果被罚跑很多圈。
“你怎么知道的？”
他扬扬左手。“我是左撇子，他们居然用左手给我写冒名情书，一看笔划就知道了。这种事情，拜托女孩子做很难吗？”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同是篮球队长，他是少年老成而阿牧却是少年老相的原因。

雨停了，我顺路送他去地铁站。我骑车，藤真的手很自然的扶在我的肩上。力度刚刚好，比起载永远不会安静一下的清田要轻松多了。雨后的空气很好，阳光透过树叶撒下细碎的光影。
“阿神。”
“恩？”
“让我来骑一会如何？”
把车交给他以后我就后悔了。他简直是把自行车当机车来骑。在整个神奈川只有一个人经常做这种事情，而且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会受伤，湘北的流川枫。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有他那样的好运气，而且马上就是一个很陡的下坡了。
“藤真前辈。。。”我慢悠悠的开口。
他仰头看我，眼里一派轻松写意，我顿时黑线无比。
“恩——我的车还没有来得及买保险。”
“ はぃはぃ”  他笑出声来，但是车速，明显慢下来了。

我看着他走进地铁站。想着最后他和我说的“祝你们好运。”
我能够看出他眼底的不舍。这种事情，终究不是可以轻易放下的，对他而言，这是最后的机会。神奈川的传奇，翔阳的学生教练，终究也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三）未完成

老对手翔阳的出局并不意味着全国大赛预选赛的路会更好走。陵南和湘北，让我们受到了17年来最严峻的挑战。

和陵南比赛之前，我下意识的在看台上搜寻。翔阳队的主力队员都在，只是不见他。果然是一个骄傲的人。比赛起初打得异常艰苦。阿福的成长超出我的想象。虽然防守上还是有明显的漏洞，但是在篮下的攻击力惊人，武藤和高砂都没有办法防住他。仙道作为控球后卫，和藤真是同样的类型，比较注重传球而不是自己的切入得分。他的传球简直是神来之笔，很好的组织起了全场进攻，而在身体对抗上，他也不处下风。上半场结束的时候，我们竟然落后了十分，说不着急是不可能的。教练的扇子摇的越来越频繁，眼见是要发火了。中场休息时候，无意中瞥见看台的立柱后面躲着一个人，居然是藤真。虽然是一个骄傲的人，他终究还是放不下篮球的。看到他，不知怎么的有点兴奋，比分落后的焦躁感也退却了不少。

下半场为我们打开局面的是清田，而我，也证明了我并不只是一个射手而已。在阿牧被仙道严密防守的时候主动接应，背后传球，由高砂灌篮得分，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完成。陵南的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们就得分了。清田几乎是跳过来嚷嚷“神学长，你真是迷死人了。”，完全不管这是比赛中，真拿他没有办法。当然，我还是喜欢射三分球。当我拿到球的时候，陵南的防守队员几乎没有做什么防守动作，估计是认为这么远的距离，我根本没有办法投进去吧。看着篮球稳稳当当的入网，我做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手势。海南，并不是阿牧一个人的球队。我们会让陵南明白这一点。

我们以神奈川县第一名的身份参加全国大赛，并且获得亚军。看台上没有翔阳的队员，据说是在备战冬季选拔赛，而藤真，并不准备引退，他远比我们想的顽强。阿牧得到消息的时候沉默了一会，“真像他呢。”这是阿牧唯一的一句话。然后他走出场馆，身影不知怎的有些落寞。我成了新任队长，熟悉这个职位需要一段时间，可不要象阿牧那样变成中年人才好，我苦笑。清田最近没有象原来那么缠着我了，即使是他，也在不断的成长和改变。我和阿牧的风格不一样，或者要向藤真请教一下如何带好球队才是。向自己的对手请教？这个想法让我吓了一跳。那次比赛之后，我们并没有再见，可是对于他，总有一种说不明白的信任和亲近。不论如何，我期待着和他的比赛。

最终我们没有能够在赛场上见面。决赛周之前的一个星期，藤真意外摔伤了手，没有藤真的翔阳再次止步八强，处于新老交替阶段的湘北发挥不够稳定止步四强。和我们携手出线的，是仙道带领的陵南队。训练的空隙，我去医院看过他几次，我并不认为他是需要人安慰的人，我也没有这个立场。可是我想去看他，只是单纯的想去看他。有时候说起球队的事情，他总是很认真的听着，间或插上几句话。窗户中投进来的夕阳照在他的脸上，沉静柔和的光影。即使是在病床上，他也还是“翔阳的藤真”。

冬季选拔赛的前夜，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已经出院了，谢谢我去看他。我也回着一些客气话。然后是沉默。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笑了，很悦耳的笑声。他说“加油，别让中年人担心啊。”“中年人”现在正在忙着联考吧，是不应该让他分心才是。我顺口问他那么你呢？得到的答案是保送东大。不算意外的答案。翔阳的篮球队长是优等生是全县皆知的事情，他的亲卫队虽然不及流川枫的那么“热情”，人数也足够从北海道排到九州岛。努力忽略自己的异样情绪，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恭喜你。”，“那么，好好加油吧。”他挂断了电话。我们或许都有一些话想说，却都没有说出口。

藤真去东京的时候，翔阳的队员都去送他。当时我应该正在海南的体育馆里，指导后辈练习。当我对正在搞怪的清田投去一个不满的眼神时，我听到他在嘟囔“神老大怎么越来越象藤真了。”我当时的表情，或许可以称之为微笑。

放弃了保送的名额，我的目标很明确，东大。我只是想见他而已，至于将来会如何我并不知道，而我决定做的事情，我都会不遗余力的去做。就像当年决定不放弃篮球一样。

繁华的都市，陌生的人群，有点紧张有点兴奋和期待的大学生活。好消息是我终于进了东大，坏消息是，由于宿舍分配的问题，我被安排到和其他系的学生一起住。由于新生报到要早些，我并没有见到我的室友。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比较爱干净的人，屋子里除了长久没有人住而蒙了一层灰以外，所有的东西都是放得井井有条的。收拾好东西，我往床上一躺闭目小憩，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的反光刺眼睛。好像是对面床上放着的一个像框。我走过去，想把它移个位置。

那是——
翔阳高中篮球部的合影。

“上帝关闭了所有的门,他也会给你留一扇窗。”现在，藤真就在上帝留下的那扇窗口，笑着看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