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元夜

上元之夜的临安，坊巷火树、军营流星、两蒋烨乐、走马回轮、从龙山至新桥，汇聚成四十里亘绵不绝的灯火。
岳霙站在中瓦云嘉茶社的小阁楼上，拨开了一小方窗帘。窗外福州灯玉白华贵、新安灯晶莹无骨、珠子灯五彩流苏……若在别处也算是奇巧之物了罢？而这时却铺排得满街都是，彰现着此城此夜金玉为土般的豪奢。
秦碎儿抽冷气的声音在她项后响起，“看到这个，总觉得从前二十几年都白活了似的……”
岳霙放下帘来，黯然一叹道：“温柔锦绣之乡，壮志豪情之冢。”
“几十年前的东京元夜，我也在宣德门前厮混过的。”赵七爷以老年人回忆时特有的迷朦语气道：“几代的赵官家，爱好的无非是这个调调，素习难改呀！”
“哼！”朱胜忿忿地一拍桌子，低声道：“从前在山寨中时，整日巴望着有一日朝庭能发兵打回来，谁知他们过的原是这般花天酒地的日子。真恨不得一把火把这花花世界尽数烧个干净！”
“也不要这么说，安乐富足，倒实是平民百姓受益。我们抗金不也为了这个么？”韦铨忠揉了揉身上的绉绸滚珠袍子，颇有些自嘲地笑道：“少年时香车宝马锦衣骏骑也有过的，如今真和乡巴佬一样了，浑身不自在了。”
秦碎儿听了他们的话，想起自己方才言语，不好意思地道：“那狗丞相和混官家还有多少时辰才来呢！”
“快了！”胡打雷呵呵笑着推了后窗跳进来，手里拎着两个油纸包儿，道：“琉璃灯山前头，己经有阉官儿们在抛钱赐食。做卖买的都拢过去，我顺手买了份点心。”
秦碎儿先忍不“卟哧！”一乐，朱胜亦伸了伸腰，啐道：“快闷死人了，你倒好说是下去打探动静，却先祭了自家五脏庙。”
胡打雷得意洋洋地先给赵七爷，再给韦铨忠，然后奉与岳霙，道：“这是张家团子，临安至有名的……”
岳霙接过来笑道：“你倒也真个镇定。”
“无所谓镇定不镇定，”胡打雷自己吃得入味，抹了把嘴道：“杀了官家也不过是一死，我的族人，早给灭了个干净，轮不到他来诛了！”
这话一出口，阁里坐的人纷纷点头，面色都好看许多。他们这些人里，除了赵七爷有个孙儿，其余全是无牵无挂赤条条的汉子——这也是岳霙选人南下的首项条件。
韦铨忠嘴里塞着团子，有些含糊不清地道：“有异样么？”
“这个，”胡打雷打了个饱嗝，道：“没什么！各头领，都留了有记号在约定的地方，一毫不爽……对了，我暗中护善兄弟与秦府师爷会面时，看到秦府师爷送人从雅阁里出来。那人有些面熟，只是看得不太真切，我尾随了一阵子，看到他进了驿馆，再一问，说是近日来的金国使臣就住里面。”
“那秦桧与金人勾搭己久，到了临安焉有不接洽之理？这也不足为奇。”岳霙想了想，道：“只是善兄弟怎么还没有回来？
猛然间外面妖声腻语响成一片，调笑弄曲之声中，狐心秀才的歪诗吟得分外响亮。各人相对而视，无不失笑。只是这时他们不敢妄动，胡打雷更是老老实实闭紧了嘴皮子，唯恐让外面的女伎们有了知觉。
又过了小半时辰，众人看了眼沙漏，彼此对了个眼色，由岳霙当先，攀上了阁角的木梯，掀开屋顶天窗，次第钻了出去。
屋顶上是七八盏万眼罗灯，高有三丈，便在中瓦里，也是气派非凡，形成一堵碎罗红白相间的光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们的身形。
在年节之前好些日子，岳霙就在附近转悠，相中了云嘉茶坊这个阁楼。只是中瓦这里的房舍，早就被人订购一空，却租不到了。不过狐心秀才拍拍脑袋，说：“这事交给我办！”
果然不到三日，他就弄到了这间阁楼。原来他想到这么好的地方，肯定是由最具权势的大臣包下的。朝中最有权的是谁？秦桧！于是他找到秦府管家，流水似地在他身上花银子，套交情，终于从他那里弄到了这个阁楼。再大手笔捐钱给茶坊老板，让他在屋顶上架了那一排万眼罗灯。
从罗灯的缝隙里窥去，正前方百余步远处，就是那最最壮丽的琉璃灯山。
灯山高可五丈，上面扎着一具大彩楼，彩楼壁间蹁跹着广袖绢人，尽为机括所动。四周环绕着喷水的龙凤，水珠晶亮，好象喷出来的，是散珠一般。护着御座的玉栅和水晶廉子异常小巧可爱，仿佛冰糖揉制的。远远看去似彩云笼月魄，如珠光绕星辰，直个是广寒宫阙误堕人间。
可这繁华盛丽竟是为了那样一种和议而设，就不免让人觉得荒唐可笑了。这次金国使臣带着苛刻之极的条件南来，包括有以藩国事金、皇帝降号为国主之类。事情略为泄露，就引起倾朝上下群情鼎沸。上疏痛陈者有之、以死相谏者有之、号哭竞日者有之，官家竟是充耳不闻。一向被指为庸碌的官家，这次的坚定果决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岳飞一时还沉默着，然而岳霙深知北伐中原是种在他骨子里的痴念，仿佛扑火是飞蛾的无关生死的执著。他近些年来颇受官家赏识，只因他忠勇远胜其它大将，是即有用又乖顺的鹰犬。但，若有一日官家发觉这鹰犬竟不再为他所用，甚或反而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会怎么做？
就在岳霙能够确认自己见到的，确是当朝丞相所书时，她便生出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不，绝不能让他被害死……”
这念头在她脑子里搅起翻天覆地剧变，象一个人在艰危卓绝的情形下挣扎了漫长的岁月，走入绝境。却突然在绝境中看到了一道裂口，那裂口后面生出宽阔的天地来。
既然官家是一定会对他不利的，那为什么我不能先动手？既然官家有负千千万万大宋之民之期望，那么他还有什么资格当他的官家？如今的官家并不是先帝诏册，不过是部将拥立，为什么他……就不能再拥立一个？
建国公！
他既然觉得建国公不错，那就让建国公当官家！建国公年幼，自然由拥立重臣辅佐！他若自掌朝纲，作事就再也不必缚手缚脚，大可痛痛快快一展鸿图。以他的谋略，幽燕先不说，中原定能规复。立下如此盖世功勋，再完政归帝。日后史书记来，岂不是伊霍中人？“逆”之一字，自然安不到他头上去。
大臣们不服？
文臣都不用去管，由他们聒噪，乱不了大局。武将里面真正能领兵的，刘光世死后，不过韩世忠与吴氏兄弟罢了。吴氏兄弟善守不善攻，守川不轻出，若是临安已定，多半会顺水推舟接受下来。韩世忠，也算是有志报国之辈，定然也极不满如今官家与秦桧的行径！若是投简于韩世忠，相邀共治国事，同分权柄，他有什么理由坚拒？
一个多月前，她在鄂州大营里面，面对看着自己长大的各岳家军将领，痛陈所思所想，长跪不起。
打动他们的，或是多年来积下的对宋庭的怨恨；或是对于岳飞的忠心；或是对于打回老家去的热情；或者是当上开国功臣的野心……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最终岳云张宪董先牛皋杨再兴和王贵都认同了她的计划。
岳霙回想那时情形，心头“突突”直跳，她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真的就站在这里了，这件事真的就快要被自己办成了。她的手在犀角弓沉默鸷猛的身上抚着，似乎想向它借得更多力量。
街下的鼓乐嚣哗愈来愈盛了，大驾的辇车前导的百对莲灯己是清晰可见。百姓纷纷跪伏在道旁，山呼万岁，百伎各逞妍态舞得风流云散脂残香尽。白日里的苏堤风物、西子湖光，这一刻尽数隐退。仿佛是上天将这方繁华宝地，完完全全地交给了下世的凡人们，任他们将整年积蓄下的金钱和这悲喜人世中仅有的热望作一次抛泄般的释放。屋顶上怀着易水之心，握着噬血之器的众人，也不由得有几分痴迷之意了。
然而岳霙的眼光却从面前如昼的灯火如流的人马中移开，猛一昂头，看到那轮遥遥于天角的冷月。淡雾般的月仿若是一只向着她高高翻起的白眼，流落出奚落怜悯和怀疑的意味。
“‘父帅’！你永不会原谅我所做的事吧？”岳霙不乏凄凉地想，她甚至没有别的法子来称呼他。
这时他当在庐山太夫人墓前踏月叹息罢？也不知他的眉头，可曾锁得更紧了些呢？官家自知议和不得人心，为了安抚众将，进他为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他不能忍受，连上了三封谢表力辞，辞之无效，愤而弃职……他却不知这正地合着她的计划呢！
为了议和成功，官家发布大赦，决定上元节出宫与民同乐，以藻饰太平，真正是送上门来的机缘。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晃动着许多如豆红灯。琉璃灯山下，小灯越来越多，似乎是无数火星将成燎原之势。
这是杨梅核烧制成炭，然后用铁丝串着插在帽上的。如此新奇的玩意儿，引起了许多百姓的艳羡，却不知是太行兄弟相识的表记。岳霙此次南下，从太行各寨中挑选出身手不错的一千余人随行，他们混在进城观灯的百姓当中。官家一死，他们就会冲上灯山，挟持建国公与后妃诸臣。再以他们为质，压服随待禁卫，随即举火。
此刻余杭附近的山中，岳云与张宪正焦灼而又惶恐地期盼着临安城的火光，他们的眼神一定布满着饥渴的血丝罢？他们率五千精骑潜行于此将有两日，一旦火起，五千迅蹄就会在瞬息间踏破北关，直驱御街。
今夜的驿道上，有两骑披星戴月奋蹄狂奔，分赴韩世忠与吴玠的驻地。两封以岳飞口气写就的密简，将在收到飞鸽传来的成功确讯后送至他们手上。牛皋与杨再兴各领五千人马也将紧守在他们临近，以为威摄。
这时的鄂州大营里，董先与王贵也是枕戈待旦彻夜难眠罢？事变后，他们将各领一万人马，秉程飞据临安周边州县要道。
这样鄂州大营自然空虚了。然而不要紧，挞懒有意议和，并没有南侵准备。等金人意欲乘虚而入时，大军早有余暇调回驻地。
现在，所有人都等待着她手中的箭。只要箭一离弦，一切事情便象那走马灯似的，再不能回头地转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