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战燕京

“燕京留守府，位在千秋门之外，永平馆之南。”
一张手绘的图纸被小心翼翼地在桌上铺开，围坐于桌边的人，对待这如涂鸦般的纸样，都神情贯注，毫不敢轻慢。
朱胜的手指点在留守府的东北角上，道：“此处有痤佛塔，地下十丈秘道，便通地牢，赵鑫兄弟现下就被关在那里。”赵七爷禁不住躬身抚住那处，仿佛就可以接触到他的孙儿一般。他忽有所觉问道：“那么这些红线与黄点，就是留守府的守备了？”
“正是！”朱胜的手指顺着黄线划去，道：“这是最外围的巡夜路径，每组百人，一批十组，三个更次轮换一次。未正时份，在醇风门这里，有一刻空档，那便是整晚上最长的间隙了，我们得从这里进入……”他口比指点，不时瞧一眼岳霙与韦铨忠的神色，将计划详细道来。这时各人才发觉有一道极细的暗线，几经涂改，自醇风门一直延伸到了佛塔之下，自是此次行动的路线了。
说了小半个时辰，朱胜方才讲完。赵七爷不胜惊讶地道：“这是谁弄出来的图纸，这般细致入微，不会有差错吧？”
“自然不会，”岳霙起身笑笑道：“制这图纸的人是朱胜妹子，她自幼与家人失散，让金人收养，后来金帝选侍，她也中选，再被宫中赐与各宗室，因此到了完颜宗秀府中。别人都以为她是金人，毫不提防。”她神色再整，道：“此事干系极大，明天就要犯奇险，因此说与各位听，是为了大家更能信服。她的身份极为隐密，就连我亦未曾见过，也不知她现在的名字和地位，各位兄弟可要小心了。”
“这个自然！”各头领都暗暗点头，又觉得明日之事更多几分胜算。
岳霙站了起来，道：“那我就分派任务了。”她分派下去，由桃花峪和枫林寨分头在行宫和军营佯作骚乱，由王相岩和其余三个小寨的人马阻住通往留守府的各条大道。朱胜率人夺下八个角楼上的探哨，胡雷等对付居高临下的□□手，她和韦铨忠赵七爷和一百多名好手，前往佛塔中救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应变情形，一一道来，无不显得胸有成竹。罢了，岳霙一笑道：“我们此行有进无退，定要成功！”
“这也想得太容易了吧！”狐心秀才在她说完后冷冷加上一句。
岳霙含笑道：“这当然只是事前计划，临到动起来时，自然会有各种意外，却也有了应变之道了，不知善兄弟还有何良策？”
狐心秀才扇了扇鼻子，装模作样地在纸上划了好一通圆圈，哼了半晌，方才道：“可这佛塔里面也太窄了，进去后若是让人在外面一堵，可就全没有回旋的余地。”
“正是如此，方才布下各处佯兵，还有先解决了□□手。只要府中兵力与平时一般，就没太多可怕的。”这时燕京城中负责侦察的头目立即起身，大声道：“近日留守府并异动，多了一只鸡也拿我们是问！”
岳霙一笑，看着狐心秀才道：“若是强求万无一失，也就不必前去救人了。”
她一说这话，狐心秀才顿时瞥了赵七爷一眼，再不敢出声了。其余人也没什么好意见，便各自散去休息。
送了各人出门，岳霙回过头来再看那张图，突然心有所动。手在行宫与佛塔间丈量了一下，眉头一点点蹙了起来。这时有人叩门，她惊了一下，问道：“是谁？”
“是我！”是朱胜的声音。
岳霙开门问道：“什么事？”
“我觉得狐心秀才方才说的也有道理！”朱胜小心翼翼地道，有些惶恐。
岳霙笑了，让他进来，道：“我也觉得是！”

次日天黑无月，繁星满天，燥风一阵阵刮，城中汗臭皂角混和着食物腐烂的气息扑鼻而来。埋伏的人身上腻腻地满是油汗，这山下与山上，竟浑然是两重天地。遥遥传来鼓楼鸣钟声，己是未正。“走！”
岳霙越墙而过，象一滴水珠滑过这油绸似的夜色，挂在了一株叶繁茂的槐树之上。她高临下，清楚地看到了前后两次巡夜队的位置，果然和事先得知的一模一样。她抿唇发出蝉声，各人便依次跳入墙来。都是高手，因此未发出一丝声息，便在下一拔来人前，隐身于树下花丛之中。
来前殚思竭虑，真正开始后反而镇定下来了。岳霙带着她亲率的这一路人马，在各明哨暗桩之间穿插迂回，当中也有一二次被人发觉，却都在他们还来不及发声时，便己被解决。一顿饭的功夫，他们己经到达了佛塔外的花墙下。倚在花墙的阴影里，韦铨忠戳了戳岳霙，她抬头看去，只见东北角上，升起一盏溶青色的灯，这是夺得角楼的标志。不一会，八角上尽升起了灯。隐隐己可听到远处的嚣闹声，诱敌的人马，显然己经开始了！
岳霙剑出鞘三寸，色化澄金。她霍然抬眉，剑影在她眉心划过凄厉的一泓冷月，喝道：“开始！”
她飞纵过墙，指尖淡渺的金芒连绵不断的飞出去。韦铨忠与赵七爷在她身后交换了一个讶然的神色，竟连他们也看不清这一刻她发出了多少枚神梭。然而片刻后他们就知道了。
树丛间，塔窗内，及塔门后，十一声惨叫被闷在了咽喉间，尸体沉重地砸在了地上。韦铨忠与赵七爷手上也毫不缓慢，各用暗器解决了七八个哨位。岳霙手中乌剑由澄金化作透明，因此她看起来仿佛是赤手冲向了将要紧闷的塔门，并在门将合上的刹那，凌空劈破。石屑乱飞，仿佛是许多枚劲弩发出的锐箭。
而狐心秀才也在门外发出尖厉的呼声，留在塔外的人由他指挥，挡住闻声而来的侍卫。
韦铨忠与赵七爷闯入塔中时，一眼就见到二十多名兵丁，躺在地上呻呤宛转，身上血淋淋地，镶满了石屑。破石门而入的乌剑终于被一对双刀、一柄狼牙棒，三柄宝剑挡在了半开的甬道之前。
塔内还有许多人蜂拥而来，他们至多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们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留守府的护卫，而还会有燕京的城防军。
岳霙与韦铨忠和赵七爷排成三才阵，交互着开道前进。如此狭仄之地暗器都没了用场。岳霙所能倚仗的，唯有师父临终前交在她手上的，沾满了他鲜血的天狗宝剑。在那无尽黑暗中觅得绯红的、明亮的、晃白的缝隙，然后奋尽气力切入进去，待剑身上传来极轻微的阻滞，然后毫无停滞地撤回来。蒸笼一般的密道内，血管里绽放的沾腥的气息无所不在，最后连她的发里面，好象也有了许多红色的蚊虫，在不停地搅动。
不过是一刻钟的时光，她不知踩过了多少具尸体，只是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十三！
最后一道石门在她面前砉然洞开，她斜斜一剑顺着迎面砸来的九环响尾鞭下滑过，然后捅进了执鞭人的胸口。可她丹田骤然剧痛，真气不顺，那一剑竟没能拔回来。右左风声大啸，幸得韦铨忠与赵七爷抢得及时，出手为她挡开。
“霙娘子，这门口我守着，快去救鑫儿！”赵七爷焦灼叫道，显然己经看到了他们要救的人。
前是三十多枝臂粗铁柱围成的栅栏，内面稻草上蜷着一团模糊的血肉，完全不似人形。若不是赵七爷这骨肉至亲的眼睛，只怕也无人可以辨认。
岳霙于是不再管门，径冲过去。她借着三步奔走，迅速地调均了呼吸，天狗剑回至本色，向铁栏剖去。
剑向铁栏靠拢之时，铁栏己经开始震动。她再无半分留力，强忍着从手臂上传来的反震，终于察觉到了“格”的一声，铁柱有些松动。再一剑，又一剑，铁柱终于倒下去。岳霙躬身冲入，拨动草上的人，果然是一位清秀少年，少了一只耳朵。她心头方慰，猛然间就听到从甬道之中传来尖叫声，让她脑子里一痛。
那是狐心秀才的惨叫！
塔门失守了么？这么快？
只是还不容她再多想什么，随着杂沓的奔跑之声，还有兵刃的碰撞之声，一个黑影从石门里飞了进来，重重撞在了铁栏上，然后瘫软在了地上。
“善兄弟！”刚刚解决了对手的赵七爷大惊，飞奔过来，将狐心秀才从地上扶起，摸了一下他的胸口，发觉还有气，再看他的右腿，却己是软绵绵地显然断了。
岳霙捞起奄奄一息的少年，递给赵七爷看，赵七爷一把就紧紧抱在了怀里。他此时双臂间抱着唯一的骨血和最得力的手下，老泪纵横，一时分不出心力去管别的事。然而岳霙和韦铨忠却不得不斥喝着退下来的弟子们，问道：“怎么回事？”
“好厉害！”弟子们神色怔忡地叫着。秦碎儿面色煞白，口角鲜血淋漓，在两个弟子的扶持下最后退入石室中，总算还能镇定地道：“府里来了顶尖儿的高手……”
“什么人？”岳霙方才叫出口，然而心有所动，双眼一转，就己看到了手提青铜棍的兀林答。
兀林答三年前本就是极高极瘦了，如今更是瘦得双颊深陷，两目高突。风在这逼仄的甬道中异常湍急，将他一身灰袍四下抛飞，空荡荡的右袖忽前忽后地拍打着，仿佛那袍子是挂在一具骷髅之上。他笑得异常森冷，道：“果然是都进了笼子。”笑声在整个石室中回荡来去，听得一室人都心烦欲呕。
岳霙眼角余光见到大家都面有惧色，知道此时再也示弱不得。厉笑一声，提剑前指，喝道：“兀林答，昔日此剑下折去前腿，今日还敢再战么？”兀林答念起失臂之痛，亦不由怒容满面。
各寨中人听说兀林答曾败在岳霙手中，方才略为振作，这也正是岳霙含糊其辞的用意。而兀林答自恃胜券在握，亦不屑反驳。
岳霙与兀林答二人的真气激射，笼罩了整个入口，不断涌入的金兵只能在外观战，无法入内。趁此余暇，各寨人等纷纷包裹伤口，调息运气，紧张地等待着二人之战的结果。
“铛！”
乌剑与青铜棍上架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岳霙随声飘起，如柳絮般在空中翻折。她此招看似硬拼，其实在临接之时，剑尖略作偏斜，以锋脊在棍上一按，不过是探查兀林答左臂的力量。然而她正欲落脚之时，突然又有一股潜力从剑上传来，她一时克制不住，落脚的姿式没能摆好，右腿自腕及膝，顿时麻木。兀林答发力的叠劲，当真是非同小可！
然而这时整个石室摇摆起来，所有人都不自由主地跌扑了一下。在片刻的眼花之后，一面石壁整个向后倒去。火光迷离间，出现了朱胜布满血丝的眼睛。
“师父！”胡打雷从朱胜身后冲了出来，一头撞到了韦铨忠的身上。韦铨忠推开他，转过头去对赵七爷急道：“快走！”这不是客套之时，赵七爷一手带一个伤者，已是冲了出去。
朱胜寻到岳霙，喜极喝道：“霙娘子，你说的没错！”
原来岳霙昨日听狐心秀才那么一说，虽然当时不以为意，然而后来却越想越不安。她突然萌出个念头来：这佛塔之下，难道真的竟是死路么？
她看那地图，东北角上正靠近宫城，不由想突发奇想道：“或许此间并非是地牢，而是一处逃生秘道呢。通常宫城里都有这类通道，这佛塔位置古怪或者就是其中的出口？”因此，她便让去占领角楼的朱胜，不妨在东北角楼与佛塔之间取直道上向下深挖。本是以防万一的举措，然而朱胜竟真的找到了密道。他其时发觉塔中生变，找到了佯攻的胡打雷，一齐攻入进来。
岳霙心思大定，冲他微微一笑，道：“你们快走！”
“可你……”所有人齐声问了出来。
“你们能保证守得住这门吗？”岳霙撤剑回头逼视了他们一眼，他们无不犹豫了一下。再看时，岳霙己经化身为一道影魅，纠缠上了了兀林答。
这关头分秒如金，再也没有回旋余地，韦铨忠指挥着所有人循机退出。在离开前最后一眼，他见到岳霙出剑，漆黑的剑身中似镶进了烧红的铅丸，象是地狱深处的炼化之火。
月陨！
韦铨忠眯缝起的眼中蓦然眼如泉涌，终于不再向她看上一眼，缩身进入石门。然后一掌击毁了机括。
兀林答当年就与岳霙的师父不相上下，如今便算是失却一臂，她至多也只是势均力敌。然而前日一战，本受内伤，今夜又是连续剧斗之后，因此真气不续，在所必然。她一见到兀林答就明白只有一招的机会，因此略加试探、亦是示弱后，便用上了此招。便是当年沈凤离用来救她，然而身亡的那一招！
这一招用的是习者精神之力，是沈凤离不许她修习的。岳霙在出剑之时，脑中只有无尽疚愧之意。
“师父，你交待的话，我都没有好好听。对不起！”
沈凤离将乌剑交在她手上时的眼神又一次呈现，她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瞳子里面，三年前自己悔恨交集的脸。
“不过……今日……害死你的两个人，都将死在你的剑下！”
兀林答手中的铜棍高扬起来，僵死的面孔乍然失色，惧意带着死亡的影子，投在了他的脸上。
只是这一刻她还是不能不再想到另一个人。“‘父帅’！为什么你不能给我一点点、那怕是一点点的……”
剑眼看就要与棍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然而兀林答骤地暴吼一声，高大的骨架猛然间缩成如猕猴般的一团，贴地滚去。
剑贴着兀林答的头皮扫空。
岳霙疾忙后退，背贴上己闭合的密门，剑无力垂在了脚前，虚汗一阵阵地向外狂涌。岳霙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不过她已是竭尽全力。月陨会将她的力量聚炼化作内核，这种力量一遇外部真气，就会暴发，与敌偕亡。然而聚到极峰时竟未能被引发，真气顿时反噬，她经脉紊乱如麻，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眼前黑影子晃来晃去，四下里的声音时强时弱，仿佛过了漫长的时光。可等岳霙睁开眼时，发觉兀林答才刚刚气极败坏地从地上跳起来。
看着他大踏步走近，岳霙扶着石壁勉强站直，极轻蔑地笑道：“竟不敢挡我一招么？”
“少来这套！”兀林答一面走上前来，一面冷笑道：“你和你那死鬼师父都死在我手上，谁强谁弱岂不一目了然？你们汉人，只会耍这种诡计！”
岳霙苦笑，微微合上双目，铜棍扬起时暴烈地风，己是扑到了她的面上。
“师博且慢！”
突然间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让周遭都静了下来。这声音懒洋洋地，说到“师傅”两个字时，半认真半玩笑，好象对这个称呼，也并不那么看重，且隐隐透出种不容违扼的语气。
果然兀林答应声而止，他似乎极不满地喝问道：“怎么了？”
“她既然辱及师傅，岂能就这么算了？”那人笑道：“我也是师傅的弟子，自然让我来教训她。他让她心服口服，知我大金人才济济，非但军国雄才，便是这技击小道，也自远胜南蛮。岂不是好？”

岳霙睁眼看去，只见那室外秘道中站着一人。因在暗地里，看不清身形面貌，只是肩上孔雀翎幽幽泛蓝、帽檐上一颗鸽卵般大的赤玉熠熠生辉，贵气凌人。
兀林答“哼”了一声，道：“你还是别打什么歪心思的好，这女人……”
岳霙猛然被这句话提醒，她切齿一笑，一枚金鸦神梭己然滑落在手，贴紧了腕上脉管。
“诶，师傅说什么话来？”那男子仿佛在摇头，道：“我可都是为了师傅。”
兀林答回头恶毒地剜了岳霙一眼，却还是无可奈何地顿了顿足，拖着铜棍大踏步走开了。
“可惜了，”岳霙勉力支住往下滑的身躯，道：“你没受教的机会了！”梭刃己是陷入了皮中。
“我也觉可惜呢！”那男子分开身前待卫，道：“岳飞真正是鲁男子，竟舍得把你这样的纤纤弱质送到万里之外，来犯难受险……”
一言入耳，岳霙眼前天旋地转，手中一松，金鸦神梭“铛”然坠地。她疾忙将剑往地上一撑，终于稳住身子，抬眼看去。却见琉彩光华中素白的面孔，似乎是光强到极处，只余下夺人眼目的纯色，瞳子象两团烧得极旺的黑色火焰。他走得极近了，逼视她良久。锋薄的唇角与眉头极慢极慢地挑起，仿佛正在回味着什么非常有趣的事。终于，他眼中闪烁，“卟哧！”一笑。
岳霙抖个不停，好象是最要害处被人狠狠捅上一刀。她只觉得四下里再无依靠，整个人象飞腾起来，又重重地跌了下去，贴上了冰凉的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