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长辈（《冰河》故事外一章）

沧海楼是京城最大也最豪华的酒馆，日日夜夜，车岁马龙川流不息，达官显贵云集。
越是高级的酒店，往往越安静，沧海楼也是如此。
在第三重院落的深处，整齐划一的厢房里，一名服饰华丽的少年咬住下唇瞪视眼前的中年人，他现在唯一能商量的人只有他尊称为“先生”的人。
除了先生，只怕没有一个人会理解他的决定。
房间里除了他们没有外人，这是为了方便商量事情，当然，一些小事也得他们自己动手。
谢默和他的名字一样，默默注视了眼前倔傲的少年很久。
他们身上都流着名门中名门的血统，哪怕这种血统对今天的少年来说不值一文。
但即便是经历无数风雨的谢默，一时也不能接受孔慕雅方才说的话。他端起自己面前的小小酒盏，动作极为缓慢，小口啜饮，茫然的眼神漫无目的的打量着四周华丽又朴素的装饰。他没有说话，慕雅也保持沉默，直到谢默又伸手倒了第四杯酒。
谢默酒量极差，哪怕是淑女们喜欢的，不烈的桃酒，第四杯也是他的极限，这一杯他再喝下去，恐怕就要醉了。
一瞬间，慕雅不禁怀疑起先生是否要借酒醉来逃避他的问题，他以箸压在酒杯上。
“先生，您不能再喝了。”
谢默拨开他的箸，喃喃自语。
“就是要让自己醉才喝啊！”他苦笑的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面孔。“你不是下定决心了，如果是清醒的我，一定会阻止你。”慕雅皱眉，虽然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他还是觉得有点伤心。“先生，你们都反对我也是要去的。”
他就知道，无奈的叹了口气，谢默举高酒杯，杯子靠近唇边的同时，宽大的袖摆也遮住他的脸。“如果醉了，我就不会反对了。”谢默的声音异常郁闷，慕雅却大喜，也就在这当儿，他丢下筷子，跑到谢默身边，抓下他的袖子。“先生，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
除了支持他还能怎么办，不管他说什么这孩子也听不进去吧！
谢默微笑着注视面前青涩的面孔，他也有过年少的时候，也有过不惜一切的时候。但那些都是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总是决定下得轻易，实践起来却很难，慕雅是否能够承受生活的不如意？
“一个人去穆国，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什么都要靠自己努力，你都想好了？射出的箭没有回头路，一旦离开孔家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都想好了？”
孔慕雅回答没有一丝犹豫：“是，我都考虑好了。”
他知道一旦离开宁国，离开孔家，他便什么都不是。穆国不是宁国，那些古老的世家冠族，对都是异族人的地方没有一点意义。穆国势衰微，平凡人的晋身之途只有军功，也是如此，那个人才有机会吧！
在名门与寒族界限分明的宁，没有家世背景的人当官并不容易，而那个人还是南方的蛮族，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用。
“他对你这么重要？”谢默脱口而出，忍不住问自己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少年。
“是的，在他身上看到了我的梦想，但是他没有我的帮助绝对成了不了气候。让他一个人去穆国……”慕雅蓦然停住话语，把后半句“我死也放不下心……”咽回喉咙里。
就是前一句话，也足够谢默了解慕雅的决心有多大，他看了一眼少年因为说出心里话而绯红的脸。
“那么，就去吧，无论经历多少的困难，都不要轻易说放弃。”谢默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酒盏，浅桃色的酒液波纹不动，他沉静的对慕雅微笑，而那张说话开合幅度都不大，显得异常优雅的唇，吐出一句年轻人做梦都想不到的辛辣之语。“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的余地，即便你后悔了回来，我也不会是你可以倚仗的后盾。”
孔慕雅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谢默轻轻的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我也摆不平。有的事情做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你要考虑清楚。”
在家族决定让慕雅受祖父荫护当官走上仕途，并且和世家闺秀订亲前夕他跑了，这种事哪怕是在谢家谢默也无能无力，更何况是与谢家关系平平的孔家。
北海孔氏也是与云阳谢氏并驾齐驱的大世族。
谢默是当朝显要，但手也伸不了这么长。
他明白了，事情比他所能想象的更棘手，可尽管如此他也……抱起一直放在身边的包袱，慕雅站起，躬身向谢默行了一礼。
“我不会后悔，谢先生点拨……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与先生见面，先生请保重。”
他离去好久之后，谢默转头问墙壁。
“越之你说，我要不要插手呢……”
在他说话时，墙壁忽然开了一扇门，谢默的助手武越之从门后走出来。
“你想怎么管，自己跑去穆？”
武越之面无表情的在谢默旁边坐下，看到他面前的酒，一声不响的全部喝光，谢默烦恼的叹息。
“那当然不可能，可是我就不管吗？他也才十七岁啊，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怎么放的下心。”
“他不是一个人，尹炯和他一起，用不着你操心。”
“两个人都不满十八，叫我怎么放心，还是孩子……”
“你十七岁的时候也和我哥在官场上打混了，别不服老，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他们自己的路，靠他们自己去闯。”武越之淡淡的说，饮尽最后一口酒。
谢默目瞪口呆注视他的动作，他终于发现自己的酒被喝完了，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越之……你实在……”
“嗯哼，我如何？”
双手各拿起酒杯和酒壶倒过来，空空如也，一滴酒都没留下，都被他喝完了，谢默不禁嘟哝。
“你实在很没有同情心很坏……”
越之忍耐的看着他。
“不喝完看你醉了然后我再扛你回去？免谈，这种事情做一次已经很够了。”
谢默无言的盯着他看。
武越之笑笑，嘴边泛起挑衅的弧度。
“你才是又心软又婆妈……”瞧见谢默不悦的撇过头去，他下了结论。“放心吧，有你那句失败了也不会成为他的后盾，孔三公子肯定会努力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最好是如此，谢默心想，盯着酒杯，他又长叹了一口气。
但其实慕雅就是撑不住跑回来自己也会保护他的，但是这句话这时说出口只是徒让这孩子泄气而已。
有的事情，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哪怕他多不忍心也一样。
当长辈，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