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放学时分。
翁沛慢吞吞的收拾，据他观察，他那一动不动的同桌还在记恨。
非常明显的事实，要是平常这时候叶旻早理好东西跑去帮黎映晟拿书包了，可放学已好一会，现在这位大爷仍是郁闷郁闷的盯着桌板神游天外。
他看了看某位同学所在的方向。
忍不住他戳了戳身边那位。
“不要看了，再看桌子都要被你看出个洞来了！”
“笑话，这桌面结实的很……”
叶旻赏脸一瞥，才嘟囔了一句，就没好气的敲了翁沛一记。
“笑得这么嚣张，讨扁啊你！”
灵活闪过，翁沛还是挂着肆意无忌的笑容，将书包斜背，吊儿郎当的回敲一记，颇用力。
“再不走，那个人可是要走了。可不要说我没提醒你……”
叶旻急忙回过身，可不是，黎映晟默默的整理好书包，背好，拄着拐杖，一瘸一瘸的往外走。
那一瞬，他推开教室半掩的门。
那一瞬，灿烂的午后阳光照着孤单的背影，斑驳的投在地上，斑驳的光影碎金一样洒了一地，人的影子也在浮光一般的地面上碎去。
那身影没望过叶旻所在的方向，一眼也没有。
叶旻猛然从失神中惊醒，三两下抓起桌上的东西塞进书包，连道别也忘了说，急匆匆的朝外追去。
“我好像成了空气……”
翁沛有些无奈的喃喃自语，想了想，又不解气的骂了一句。
“见色忘友！”
“啊！不对呀！”
明明是两个与自己同龄的男生啊，何况黎映晟又不男生女相，只是平凡男子而已，怎么会想到这句，他用错形容词了。
挠了挠发，他回过神，发现还没走的同学正好奇的看着他自言自语。
翁沛努力板起若无其事的表情溜之大吉。

要追上黎映晟很容易。
因此他看到眼前连气都没喘一口，精神抖擞一切都好除了脸色有点黑的友人和门神一样一动不动的堵在自己前方的时候，除了叹气他也没什么好说。
这个人行动力一向很强。
他只能停下脚步。
安静的黑眸凝视着眼前的黑眸。
你的眼神里有我的影子，我的眼里，也会映出你的影子吧！
那双熟悉的眼睛里隐约冒着火光，黎映晟避开了叶旻的眼神，倒不是因为害怕或者心虚，虽然对方是这样认为。
叶旻扳过他的头，让那双眼睛直视自己，又指指他的背后。
“书包给我！”
“我可以自己来！”
黎映晟挺认真的对叶旻说，叶旻不为所动。
“给我！”
抬高下巴，声音专横跋扈就象霸王。
黎映晟无言的看了他两分钟，看了看表，绕过他向前走。
“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在楼梯拐角，没走几步又被叶旻拦下，黎映晟低着头，象是思索了一会，忽然对他笑了笑。
“没事……”
“一定有事……你连看都不看我，还说没事，谁信！要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我做错了什么？”
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很委屈的冤大头发着不平之鸣。
黎映晟哑口无言。
他没说错，即使是对着叶旻微笑，然而他的眼神却绕过了眼前的人，投向他头顶上的天空。
不是心虚了，不是恼火，不是不想面对，而是因为心悸。
对着眼前的人的时时刻刻，黎映晟都担心着自己会不会因为心跳过速而失态。
“你开始觉得我烦了？”
向来爽朗的男声微微沉了下来，叶旻除了这么想，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黎映晟的反常。
心里不是不难过的，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的交情，现在却……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又茫然又失望又愤怒又说不出来的心情。
从一开始，便是他缠着黎映晟。
从那个触到高压电线的孩子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起。
那时他因为害怕而不敢动弹，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同学已经被路过的大人送至医院抢救。
那个人，很久没有出现。
再然后，他听说——
那人，少了一条腿。
孩子也并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也知道什么是后悔，什么是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数次叶旻都在噩梦中惊醒，一次又一次他梦见黎映晟伸出求援的手。
向他，伸出求援的手。
那只是瞬间，他记得那个人的神情，就此凝固在记忆深处。
可他竟是无能为力，不能动弹。
因为害怕，他不能动弹。
事后年纪越长，越痛恨小时候的怯懦，如果我及时伸手，如果我拉住他，不要让他靠近那根电线，是不是，他还能和自己一样，正常的跑，正常的跳，正常的欢笑。
而不是，象现在一样，只有残缺的人生。
一年又一年，梦魇不曾远离。
那是黎映晟的梦魇，也是叶旻的。
如影随行。
黎映晟与叶旻的一部分，都永远的改变了，这人生没有回头路，人可以做的只有继续往前走，或是努力弥补过去。
可总是这样，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再不会回来。
当日的你，当日的我，都如春江流水，一去不复回头。
心的琴上，忧伤的弦动。
为了让眼前的人笑，叶旻不知道费过多少心思。
而眼前的人，让他忧郁却是这样容易。
这样容易。
见到这样的叶旻，黎映晟不自觉的摇摇头。
“我不觉得你烦……”
“假的吧！”
象小孩一样哼出声，叶旻嘀咕。
没等他回答，眉一扬，叶旻粗鲁的拉下他的书包提起，一手抓着他的拐杖。
“跟我来。”
性急如火，此时的脚步却走得很慢，黎映晟默然跟着他走。
目的地是学校街口的饭摊，午餐是锅贴，叶旻非常喜欢吃这里的锅贴，有一点点辣，又很香。
黎映晟点了一碗面，普普通通的雪菜肉丝面。
叶旻喜欢吃适口的辣，黎映晟一点吃不得。
什么话都等填饱肚子再说，黎映晟一边看着叶旻狼吞虎咽，一边摸出手机，给自己家和叶家打电话。
家里父母不在，这是常事，经年累月都是这样，映晟的父母是商人，家里常在的是保姆。
叶家也同样没有人，铃音响了无数声，他只好放弃。
“不用打电话……”
嘴里咬着饺子的人含含糊糊的对他说。
他迟疑。
“不说一句好吗？”
“我爸妈都上班去了，中午家里没人开伙，我一向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叶旻笑嘻嘻的解释。
“在外吃饭？”
“是啊！”
“饭后不回家？”
“看情况，大多约几个人出来打篮球。”
说话的人不经意的出口，听的人心里一震。
中午放学后，叶旻通常会送黎映晟回家，上学的时候再来接他，黎映晟总以为在午间的叶旻会在家中，就和他一样。
可不一样。
他从不知道叶旻世界的另一边，没有他的另一边会是什么模样，这个人，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却还是有那么多，自己不了解的地方。
黎映晟想，这个人他也许并不明白。
至少不是象他想象中的那样明了。

他们走在路上。
挑了一条不常走的路，路上有公园，黎映晟说他累了，于是叶旻便和他走进公园里的小道。
正午的公园里没有多少人。
碎石铺就的小路两旁，绿草如茵，陈设了靠椅。
黎映晟坐在椅上，闭了眼，温暖而和煦的阳光随着微风拂过他的脸。叶旻翘起二郎腿，喝可乐，漫无目的的看东看西。
四周安静，身边的人也是，黎映晟总是很安静。
损友相交许多年，叶旻不喜欢黎映晟现在的生活方式，他的家外是高墙，他的心外是高墙，纵然房子里面自有天地，有水池有树，有猫有狗，纵然他的心里有一个叫叶旻的好友。
可本质上黎映晟还是孤独的一个人。
叶旻认真的劝戒朋友。
“不要太孤僻，老摆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哪有人会理你！朋友多了，心情也会快活一点。”
黎映晟仍闭着眼，象是睡着了一样。
“真象小孩子……”
不晓得是真睡着了还是不想听，叶旻嘀咕，看着那个人，心便觉得柔软起来，悄然笑了笑，却不自知。
“在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个正着感想如何？”
黎映晟这时开口，原来果真是装睡，叶旻唇角的弧度不禁有点僵。
“你这么做就不是小人行径？”
大概是恼羞成怒了吧，黎映晟睁开眼，看到一张横看竖看都不太爽的脸，噗嗤笑了出来。
叶旻却是不恼，抓抓头，对着那张很少笑得异常灿烂的脸，他由衷微笑。
“要是多对人这么笑笑，别人也会觉得你好相处。”
“我不需要别人觉得我好相处……”
青涩的固执浮上了脸，黎映晟别过脑袋，语气淡淡。
“到现在，你还怕面对别人的眼光吗？”
“每到一个地方，都是别人眼里的异类。有多少人是因为好奇想和我说话，有多少人是因为可怜我而想和我说话。那样的朋友，有没有一个样。”叶旻欲反驳，黎映晟侧过头，直视他，微笑挂在嘴边，可是有点苦。
不管再怎么努力，即使在平凡的人群里面，黎映晟也是孤独而格格不入的存在。
因为他的异常。
他容易成人们注意的对象，不管是善意的好奇的恶意的探询，于他都是难堪，但这样的心情，平常人的叶旻怎会懂呢？
叶旻哑然。
“比起最初的那几年，现在好多了……我不是还和你上一样的学校吗？”
如果没有眼前这个人执著的拉着他的手，将他拖离退缩的壳，不放任他一个人在角落里，也许很多事情都会改变。
至少，自己会有很大不同吧！
他微笑想，那人也许不知道他是多么的珍惜他们的友情。
叶旻默默聆听，没有插话。
“每天在家里，一个人，只对着保姆，那样的日子会窒息的啊！叶旻，就是这样吧，我不想一个人在家里孤独的窒息，所以想出来透点新鲜空气。哪怕只是虚伪的想像，也幻想着自己能象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这样，我就够了。”
就象现在这样，和喜欢的人坐在公园的路边靠椅上，对方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也没关系，只要有他在身边，看他开心的和自己在一起。
看着他的笑脸，自己也会由衷的开怀。
那一刻，世界这样美好。
只要这样就够了。
叶旻哑然拍了拍了黎映晟的肩膀。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黎映晟也对自己说，如果那个人相信，那他也会相信。
叶旻这时却刹风景的耸起眉毛，敲了他一记。
“对了，你还没说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
黎映晟小小的叹气。
这理由怎么可以告诉你呢！
因为我喜欢你，怕你发现会讨厌我，所以我要逃。
你对我这样重要，我怎么可以伤害你呢！
我不能伤害你，我的朋友！
我最重要的朋友！
可此时此刻，这些话是不能说的，黎映晟指指他的可乐。
“给我喝就告诉你！”
“强盗，打劫！”
尽管叶旻嘴上哇哇叫着抗议，还是乖乖的递出他喝了一半的可乐。
黎映晟喝了一口，某人目光不善。
“理由呢？”
“今天忽然觉得看你不顺眼……”
他慢条斯理，微笑着看着身边的人再度哇哇叫，又跳脚又恼火的数落他的坏。
满足的呼了一口气。
微笑的凝视手上沁着凉的铝罐。
你不喜欢我也不要紧，你不知道我的喜欢也不要紧，只要我能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分享你的喜怒哀乐就好。
上帝关上了一扇窗户，可还给他开了一道半开的门。
递出可乐，他说。
“还你。”
手指和手指接触到的瞬间，叶旻忽然觉得有一股热流传了过来。
可乐罐的触感很凉，手指却有莫名其妙发热起来，耳垂似乎也热了，不知名的情绪在心海里漾开。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
也不知道，此时他凝视黎映晟笑开的样子，贪婪的看。

(未完，待续）